1.中西哲学都有其“奥秘性”
黑格尔在他和谢林合编的《哲学评论杂志》第一期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哲学按其本性来说就是某种奥秘的东西(etwas Esoterisches)。”“哲学只是由于它正好与知性(Verstande)相对立,并从而更与常识(gesunder Menschenverstand)相对立……才成其为哲学;相对于后者而言,哲学的世界自在地和自为地是一个颠倒的世界。”[1]例如常识和知性的观点总以为主体与客体是对立的、二分的,客体外在于主体,但哲学的观点则相反地认为主体与客体是同一的。而黑格尔死后的一些现当代西方人文主义哲学家则更进而认为哲学的最高境界是超越主体客体关系的,或者用我在前面用过的术语来说,是“后主体性的”(“后主体客体关系的”)“天人合一”境界。不管是黑格尔所最崇奉的“主客同一”也好,或者是“后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也好,对于常识和知性而言都是“颠倒的世界”,都是“某种奥秘的东西”。其实,不仅西方的哲学观点是如此,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天人合一”(我在前面称之为“前主体性的天人合一”或“前主体客体关系的天人合一”),其中包括儒家所讲的天人合一与道家的天人合一,也都是“某种奥秘的东西”,是一种同常识和知性相对立的“颠倒的世界”,例如孟子所提倡的“上下与天地同流”、“万物皆备于我”[2],庄子所说的“同于大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就是如此。
2.哲学都有其可以为人所接受的“公开性”
但是,说哲学是“奥秘的”,这并不等于说哲学是高不可攀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认为哲学所奉为最高原则的东西,一方面是单纯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不能停留于单纯性中,它需要陈述或表达自身,需要特殊化和加以详细的规定,即是说,需要有一个展开自身的过程,否则,哲学就“只是少数个别人的一种内部秘传的东西”,而“缺乏普遍理解的可能性”。黑格尔主张:“只有完全规定了的东西才是公开的、可理解的,能够经学习而成为一切人的所有物。”[4]所以哲学在黑格尔看来既是“奥秘的”,又是“公开的”(exoterisch)。[5]美国当代哲学家John Sallis在《黑格尔关于陈述的概念》一文中开宗明义就阐释了黑格尔关于哲学具有“奥秘性”与“公开性”的观点,他说:“哲学就其使它自己适合于它的实质(Sache)的道路,适合于它的世界、一个颠倒的世界的道路而言,它是奥秘的(esoteric),但就它给所有想从事哲学的人提供忍受进入哲学的颠倒的可能性而言,它又是公开的(exoteric)。”“哲学的特殊的奥秘性规定着想提高自己进入哲学的初学者所需要的严格性:[因为]转向哲学是需要一种激烈的颠倒的。而且这种颠倒的本质因素是一种激烈地偏离原来的方位,其偏离之激烈只有用‘怀疑主义’这个名字才适合于说明之。”[6]这里的“怀疑主义”就是指《精神现象学》所说的对“自然意识”(常识和知性),按照主客二分观点所以为是真的东西不断加以怀疑、加以否定的过程;正是通过这条怀疑主义的过程,初学哲学的人才逐步否定原来的常识的观点,进入一个颠倒的世界,即哲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主体与客体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同一的。由此观之,对于我们这些初学哲学的人来说,要想进入哲学之堂奥,首先要有点怀疑的精神,即对习以为常的东西加以怀疑。Sallis在阐释了哲学的“奥秘性”之后紧接着说:“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哲学又是公开的,哲学不得不给予初学者以可能性使其进入这种偏离原来方位的颠倒,亦即提供(在严格意义下)一种进入哲学的引导(introduction)。[这也就是说]进入哲学这一激烈偏离原位和颠倒的运动过程必须加以陈述(presented)。入门的陈述(Darstellung)是必需的。而精神现象学就意在满足这种需要。”[7]Sallis引证了上述黑格尔发表于《哲学评论杂志》上的那篇文章中的一句概括性的话:“哲学诚然必须承认民众有提高自己进入哲学的可能性,但是它又不能把自己降低到民众的水平。”[8]
黑格尔关于哲学的“奥秘性”与“公开性”的观点以及Sallis的阐释启发了我们:哲学的最高境界,无论是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之大成的黑格尔的主客同一也好,或者是黑格尔死后西方现当代的超主客关系论或“后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也好,甚至是中国古代的“前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也好,首先都有其“奥秘性”,但又都有其“公开性”,都有让一切想从事于哲学的人达到哲学世界的可能性和过程,即是说都有路可循,尽管这种“公开性”的程度在各个不同的哲学家那里有非常大的差距,以至于强调哲学的“公开性”、强调导入哲学世界的“陈述”过程的漫长性和曲折性的黑格尔斥责谢林的直观哲学是“手枪发射式的”哲学,是一蹴而就的、根本缺乏过程的哲学,或者说是“没有公开性”的哲学。
在中国哲学史上,庄子主张通过“心斋”、“坐忘”以达到“同于大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最高境界。所谓“心斋”、“坐忘”就是除去思虑和知识,有点类似于谢林的浪漫式的直观方法,不免有“手枪发射”、一蹴而就、缺乏“公开性”之嫌。孟子主张通过“强恕”、“求仁”、“反身而诚”以达到“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的最高境界,这是走的一条非浪漫式的道路。所以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9]这段话说明孟子所走的道路艰苦曲折,与黑格尔所主张的否定性过程即忍受痛苦、劳作之类的对立面而又能战胜对立面的过程有相近之处。但这只是就孟子与庄子对比而言。孟子作为东方的中国古代哲学家,当然远未能达到西方近代的主客关系式的水平,我们不能要求孟子把他所走的非浪漫式的道路提升到主客对立而又不断克服这种对立以达到统一的黑格尔哲学的高度。相对于黑格尔主张哲学的“公开性”在于经历漫长曲折的主客对立和不断克服对立的“陈述”过程而言,中国传统哲学,无论是庄子的哲学还是孟子的哲学(包括宋明理学对孟子哲学方法的发挥),都是比较缺乏“公开性”的。中国哲学未来的发展应该既坚持其“奥秘性”,具体地说,既坚持其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高远境界,又要强调“公开性”,强调达到这种高远境界所必须经历的道路和过程,具体地说,我以为就是要强调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矛盾和克服对立矛盾的过程。
注释:
[1] Hegel·Werke,第2卷,182页,1970。
[2] 《孟子·尽心上》。
[3] 《庄子·大宗师》、《庄子·齐物论》。
[4]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5] Hegel·Werke,第3卷,20页。
[6] John Sallis,Delimitation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p.41-42.
[7] Ibid.,p.41.
[8] Ibid.,p.40;Hegel·Werke,第2卷,182页。
[9] 《孟子·告子下》。
二、哲学的彻底的“公开性”在于永不脱离时间性和有限性
1.黑格尔哲学的“公开性”的不彻底性
黑格尔所谓哲学的“奥秘性”和“公开性”的关系问题实际上是讲的无限性和有限性的关系问题。有限的东西总是在自身之外尚有他物与之对立,有他物限制着它自身,常识与知性只看到事物的有限性,而黑格尔则认为哲学正是要把常识和知性的观点“颠倒”过来,看到任何一个有限的东西不单纯是与他物对立的“自在的东西”,而且是构成自身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有限的东西在他物中仍然保持在自身中,主体在客体(对象)中仍然保持在主体自身之中,这也就是黑格尔所用的一个术语:任何一物不仅是“自在的”,而且是“既自在又自为的”[1],这也就是主体与客体的同一,而这种同一性正是黑格尔所崇奉的精神的无限性。有限性讲的是一物与他物、主体与客体的相互调和、相互统一。从有限性的眼光来看,无限性是奥秘的,哲学正是要尊崇这种“奥秘性”。但黑格尔强调,无限性只有通过有限性才能实现,对立面的同一性或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只有通过它们的对立性、矛盾性才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哲学的“奥秘性”,或者说无限性的精神,在黑格尔看来并不是远离人的有限性精神而高不可攀的,它对有限性的精神(人)来说是可及的、“公开的”。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性正在于他主张哲学要“超越”有限以达到无限,但必须在有限性中、在对立的东西中实现这种超越;精神的无限性具有“绝对否定性”的内在动力,能不断地否定有限性,所以离开了有限的东西,就没有可以超越的东西,离开了对立的、矛盾的东西,就没有可以调和、可以统一的东西。这就是黑格尔所提倡的超越之路。
但是,黑格尔毕竟是一个传统的形而上学家,他在《精神现象学》最后一章《绝对知识》中明确宣称,精神现象学在经历了一条漫长曲折的对立矛盾的有限性和克服这种有限性的过程之后所达到的“纯粹概念”,是“把时间消灭”了的,或者说是“扬弃”了“时间形式”的,“时间是作为自身尚未完成的精神的命运和必然性而出现的”[2]。这就表明黑格尔最终仍然主张有一个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从而超出有限性之外和之上的无限性概念,它是有限的东西所不能企及的。这样,黑格尔所谓哲学的“公开性”就毕竟不免遭功亏一篑之讥,反对超越形而上学的黑格尔最后还是陷入了超越形而上学。即使在《哲学全书》中黑格尔强调了“纯粹概念”的“外化”与“回复”,强调了“纯粹概念”与自然和人类精神的不可分离的结合,但《哲学全书》的最高环节、精神哲学的最高阶段“哲学知识”又回到了“纯粹概念”,即回到了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领域。这样,黑格尔哲学的最后目标就仍然具有“奥秘性”,他的哲学的“公开性”是不彻底的。
2.哲学的“公开性”的彻底性在于从在场到不在场的超越始终不脱离时间和有限的现实
如前所述,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家大多反对黑格尔的超时间、超现实、超有限性的概念哲学,认为那是一种“在场形而上学”,他们主张现实世界是在时间之内的,所谓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概念王国是抽象的。他们从根本上打破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主客关系的传统框架,倡导一种超主客关系论,海德格尔所讲的“此在与世界”的关系就是这种超主客关系论的一个典型,他认为人与世界是融为一体的,人并不是作为主体而在作为客体的世界之外的,人乃是一向寓于世界之中。这种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不同于黑格尔所谓作为主客同一的一体:黑格尔的主客同一体如前所说,最终是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的纯粹概念,现当代哲学所讲的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始终都不超出时间之外和之上;黑格尔的主客同一的一体与现当代哲学所讲的人与世界交相融合的一体都可以称为无限,但它们是两种不同意义的无限,前者是一个超时间的最完满的概念,即黑格尔自己所主张的所谓“真无限”,后者是在时间之内的无穷进展,即黑格尔所贬称的“坏无限”。我以为黑格尔所主张的“真无限”归根结底是抽象的,而他所贬低的“坏无限”倒是现实的、具体的。我们应该倡导在时间之内无穷进展的无限性和一体性。[3]时间之内无穷进展的无限性在现当代哲学的观点看来,也具有一体性,因为任何一个在场的东西和不在场的、然而同样在时间之内的无穷多样、无穷进展的东西是一气相通的,中国哲学所讲的“万物一体”,也是这样一种具有无穷进展意义的一体,而不是超时间的“纯粹概念”。
然而,要达到这种与时间之内无穷进展意义下的无限性相结合的“万物一体”的“奥秘”境界,却也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而使哲学具有彻底的“公开性”。黑格尔的超时间的“真无限”和“主客同一”的概念使他的反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特性功败垂成、功亏一篑;但批判了他的最终失足之处,转向现当代哲学的“万物一体”观(借用中国哲学的术语)之后,如果能进而把黑格尔所强调却未能贯彻到底的无限必须通过有限、忍受有限、忍受对立矛盾的思想加以吸收和发挥,哲学的“奥秘性”和“公开性”将会结合得更加紧密。中国传统哲学所讲的“天人合一”或“万物一体”,尽管各家的说法不一,但不同程度地都有待于阐发“公开性”。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人文主义思潮经历了欧洲长期的主客关系思维方式的洗礼,其所提倡的哲学最高境界是包含有限性和主客的对立矛盾在内的,但由于它的注意力重在批判黑格尔的超越形而上学,因而对黑格尔关于无限必须忍受有限、忍受对立矛盾才能超越有限的思想未能充分发挥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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