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导论-审美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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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仅在从无自我意识到能区分主客这一“中间状态”中能激起惊异,兴发诗兴,而且在从主客二分到超主客二分、从有知识到超越知识的时刻,同样也会激起惊异,兴发诗兴。两个阶段的诗兴皆因惊异而引起。如果说前一阶段的惊异能使人自然地见到一个新的视域或新的世界,则后一种惊异可以说是能使人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当然,从广义上说,前一种惊异也可说是创造)。中国美学史上所说的“感兴”,其实就是指诗人的惊异之感。“感者,动人心也。”[2]“兴者,有感之辞也。”[3]心有所感而抒发于外,就成为艺术,其中也包括诗。儿童即使不经父母教导,也可以在听到音乐时手舞足蹈,这就是一种“感兴”,属于上述前一种惊异;真正的诗人“感时迈以兴思,情怆怆以含伤”[4],这种“感兴”属于上述后一种惊异。这后一种惊异是一种创造性的发现,诗人在这里超越了平常以“散文式的态度”所看待的事物,而在其中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这就是创造。清叶燮说:“凡物之美者,盈天地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5]事物还是原来的事物,但诗人因“感兴”——“惊异”而“见”到其中的“美”,这是诗人之“神明之慧”所创造发现的新奇之处。新奇乃是惊异的结果和产物。

    啊!惊异!

    有多少美妙的造物在这里!

    人类多么美丽!啊!鲜艳的新世界

    有这样的人们住在这里!

    The Tempest V,i,181-184;译自J.Sallis,Double Truth,193页。

    惊异终结之日,也就是新奇结束之时。

    注释:

    [1] Hegel·Werke,第13卷,410页,1970,参见朱光潜译黑格尔《美学》第2卷,24~2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 许慎:《说文解字》。

    [3] 挚虞:《文章流别论》。

    [4] 夏侯湛:《秋可哀》。

    [5] 《集唐诗序》。

    三、缺乏审美意识或诗意的传统哲学的终结

    1.传统哲学是缺乏审美意识的哲学

    西方哲学史自柏拉图起,特别是从笛卡尔到黑格尔的近代哲学史,其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是把主客二分——主体性当作哲学的最高原则,并从而发展出一套旧形而上学(尽管其中有各式各样的形式,甚至相互反对)。在这种形而上学家看来,个人的意识发展也好,整个人类思想的发展也好,都只不过是从原始的主客不分到主客关系的过程而已,他们似乎不知道有超主客关系的高一级的主客不分。旧形而上学哲学家所谓主客统一只是认识论上的统一,只是通过认识把两个彼此外在的东西(主体与客体)统一在一起,完全不同于超主客关系的有审美意识的“诗意的”境界。这也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把“惊异”和“诗和艺术的立场”只限于从原始的主客不分到主客二分的“中间状态”的原因。惊异终止了,新奇也结束了,世界只是“散文式”的,人们最终能达到的只是一些表达客体之本质的抽象概念,就像黑格尔的由一系列逻辑概念构成的“阴影王国”。哲学成了(除了在开端之外)远离惊异、新奇和诗意的枯燥乏味、苍白无力、脱离现实的代名词。黑格尔虽然承认他的哲学体系的三部分中,以“精神哲学”——关于人的哲学——为最高、最具体的学问,而讲逻辑概念的“逻辑学”是片面的,这是他的哲学中颇有生气的方面,值得今人大书特书,但他的“精神哲学”中关于“绝对知识”的三种形式(艺术、宗教、哲学)的论述,恰恰是以远离惊异、远离艺术与审美的抽象概念为依归。

    2.诗意哲学的建立

    黑格尔死后,以主客二分——主体性为最高原则的西方近代哲学基本上终结了,作为概念王国之王的“绝对理念”垮台了,惊异不再只是哲学的开端,而应该成为贯穿哲学之始终的目标和任务。这里的关键在于打破西方哲学史上长期占统治地位的以主客关系为最高原则的旧传统,建立超主客关系的有审美意识的诗的哲学。尼采,特别是海德格尔,在这方面做了不朽的工作,对破坏旧形而上学、建立诗意哲学起了划时代的作用。

    尼采大力批判了主体、主体性、主客二分和超感性的所谓“真正的世界”。他明白宣布应该“摒弃主体的概念”,“摒弃”“主体—客体”的公式。他斥责柏拉图抬高理念世界、贬低感性世界,是因为“柏拉图在现实面前是懦夫”。他明确主张艺术家比那些旧的传统形而上学哲学家“更正确”,艺术家“热爱尘世”、“热爱感官”,而旧形而上学者“把感官斥为异端”,他们像基督徒一样“使人变得枯竭、贫乏、苍白”。[1]尼采提倡人应该“学习善于忘却,善于无知,就像艺术家那样”[2],这也就是提倡超主客关系、超知识,以达到他的最高境界“酒神状态——一种超越个体、与万物为一的、在更高基础上融主客为一的境界,但这种境界又不是超感觉、超时空的,而是现实的”。尼采所贬斥的哲学和哲学家,实指旧传统形而上学和旧形而上学家,他有他自己的哲学,他的哲学所追求的是艺术的境界、诗的境界。这样,在尼采这里,审美意识不再先行于哲学,而是哲学的目的。从此,哲学从“理念世界”、“自在世界”、“绝对理念”之类的“天国”回到了尘世,哲学变得有生气了。不过尼采由于矫枉过正,过分地贬低了主客二分和知识的地位,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尼采是西方哲学史上后主体性——后主客二分哲学中的过激派。

    注释:

    [1] 尼采:《悲剧的诞生》,331、364~365、36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2] 同上书,231页。

    四、惊异是哲学和审美意识(诗意)的灵魂

    1.哲学本质上应具有审美意识的惊异

    旧形而上学的终结既然把世界还原为唯一的现实世界,惊异也就必然在哲学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在这方面做了非常精辟的、正面的论述,这也是他超出尼采的重要论点之一。海德格尔说:“说哲学开始于惊异,意思是:哲学本质上就是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而且哲学越成为它之所是,它就越是令人惊异。”[1]这就明确告诉我们,惊异不只是哲学的开端(且不谈海德格尔把希腊文的开端一词理解为开端的持续),而且哲学本身令人惊异;尤有进者,越是真正的哲学,越令人惊异。海德格尔在《哲学何物?》的讲演中断言:“惊异是存在者的存在在其中敞开和为之而敞开的心境(Stimmung)。”[2]海德格尔认为惊异就是惊异于“人与存在的契合”(Entsprechen,“适应”、“一致”、“协和”),或者说,人在与存在契合的状态下感到惊异。原来在日常生活中,一般总是采取主客关系的态度看待事物,把自己看作是主,他人他物是客,彼此相对;一旦有了人与存在相契合的感悟,人就聆听到了存在的声音或召唤,因而感到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同于平常所看到的事物,而这所谓新奇的事物实乃事物之本然。所以海德格尔说:“哲学就是与存在者的存在相契合。”[3]又说:“诗人就是听到事物之本然的人。”[4]海德格尔显然把哲学与诗结合成了一个整体,诗的惊异就是哲学的惊异,都是指人与存在相契合的“心境”或境界。惊异在海德格尔这里完全成了哲学和审美意识的灵魂与本质。海德格尔哲学的一个重要的有名的观点,大家都知道,就是自柏拉图以来,存在被遗忘了。其实,我们还可以替他补充一句,自柏拉图以来惊异也被遗忘了。海德格尔恢复了存在,恢复了惊异,从而也恢复了哲学的生气和美妙(Wonderful,令人惊异的)(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本质上就是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

    2.惊异使世界敞亮

    这里值得特别提出的是,海德格尔认为,惊异不是指在平常的事物之外看到另外一个与之不同的令人惊异的新奇事物,他批评了这种对惊异的看法;他自己的看法是:“在惊异中,最平常的事物本身变成最不平常的。”[5]所谓“最平常的”,就是指平常以主客关系态度把事物都看成是与主体对立的单个存在者(beings)。海德格尔认为以此种态度看待事物,存在不可能“敞开”。他的原话:“由于对意识的高扬(在近代形而上学看来,意识的本质便是表象),表象的地位与对象的对立也被高扬了。对于对象的意识被拔得愈高,有此意识的存在者便愈多地被排斥在世界之外。……人不被接纳到敞开之中,人站在世界的对面。”[6]反之,在“人与存在契合”的“惊异”中,同样的平常事物就被带进了“存在者的整体”(das Seiende im Ganzen),事物不再像平常所看到的那样,成为被意识人为地分割开来的东西,而显示了“不平常性”,这种“不平常性”就是惊异所发现的。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不平常性”,“敞开”了事物之本然——“敞开”了事物本来之所是。所以只有在超主客关系的“人与存在契合”的“惊异”或“心境”中,存在才能“敞开”。[7]当代德国海德格尔哲学专家Klaus Held说,“惊异使世界变得好像是第一次出现的”,“惊异使人的经验回复到了新生婴儿一样,世界的光亮才刚破晓”[8]。Held的比喻和体会很像是老子所说的“欲不学”、“学不学”,亦即超知识、超欲望而“复归于婴儿”的思想。要达到这种“惊异”或“心境”的关键在于把平常的主客关系的态度转化和提升为“人与存在相契合”,或者说得简单一点,关键在于超越主客关系,这里的超越是指对同一现实事物的态度的变换。

    海德格尔对惊异的看法,和文学家是一致的,只不过是文学家没有做那么多的哲理分析。柯勒律治说:“渥兹渥斯先生给自己提出的目标是,给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过唤起人对习惯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导他去观察眼前世界的美丽和惊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世界本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可是由于太熟悉和自私的牵挂的翳蔽,我们视若无睹,听若罔闻,虽有心灵,却对它既不感觉,也不理解。”[9]文学家柯勒律治的这段话如果用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哲学语言来概括,那就可以这样说:世界本是一个人与存在相契合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事物的意蕴是无穷的,只因人习惯性地以主客关系的态度看待事物,总爱把事物看成是主体私欲的对象,人对这样观察下的事物熟悉到了麻木的程度,以致受其遮蔽,看不到这平常事物中的不平常的魅力,看不到其中的美丽和惊人之处。海德格尔一反西方旧形而上学,把哲学和诗结合在一起,所以他关于惊异是在平常事物本身中发现其不平常性的观点和论述,与诗人、文学家不谋而合。

    任何一个哲学家,即使是主张以主客关系——主体性为最高原则的哲学家,其本人实际上也都有自己的“与存在相契合”的境界。如果我们的哲学家都能像诗人创作诗作一样,创作出表现个人独特境界的新颖的、“令人有惊异之感”的哲学作品,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妙而令人惊异的景象啊!人类的生命和生活本来是美妙而令人惊异的(wonderful)。

    注释:

    [1] Heidegger,Gesamtausgabe,第45卷,163页,1975;转译自J.Sallis,Double Truth,207页。

    [2] Heidegger,Was ist das - die Philosophie?Pfullingen,Günther Neske,1956,p.26.

    [3] Heidegger,Was ist das - die Philosophie?Pfullingen,Günther Neske,1956,p.23.

    [4] Heidegger,Gesamtausgabe,第39卷,201页,译自Reading Heidegger,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3,p.185。

    [5] Heidegger,Gesamtausgabe,第45卷,166页,译自John.Sallis,Double Truth,p.208。

    [6] 《海德格尔诗学文集》,98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7] Heidegger,Gesamtausgabe,第45卷,168~169页。

    [8] Klaus Held:《基本情绪和海德格尔对当代文化的批判》,载John.Sallis,Reading Heidegger,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3,p.294。

    [9] 《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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