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导论-伦理观(4)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布伯所谓“我—它”的范畴实指一种把世界万物(包括人在内)当作使用对象的态度,所谓“我—你”实指一种把他人他物看作具有与自己同样独立自由的主体性的态度,这是一种以仁爱相持、互为主体的态度,借用中国哲学的语言来说,乃是一种“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态度。不过,布伯是一个宗教家,他把“我—你”的关系看作是人与上帝的关系的体现。布伯认为,人与上帝的关系乃是人性中最根本的东西,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却基本上不承认这种关系,因此,要恢复人性,就要承认这种关系在人生中的首要地位。布伯的宗教思想蕴含着一个很重要的、可供我们吸取的观点:人不能把世界万物只看作是可供自己使用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人应该以仁爱的态度,以“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态度对待世界万物。中国思想界当前所发出的所谓“人文精神”丧失的哀叹,我以为实际上是对那种把一切都归结为使用对象的人生态度的批评。强调“人文精神”,乃是要求人们以仁爱的态度或“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态度对待自然和对待他人。大学里重理轻文的现象不过是片面地重实用或者说片面地把万物归结为使用对象的人生态度和哲学思想的一种表现。用布伯的宗教语言来说,“人文精神”的丧失乃是把“我—它”放在首位,把一切都看成是物或对象(“它”),恢复“人文精神”就是要把颠倒了的事情再颠倒过来,把“我—你”的关系放回首位,也就是不要再把他人他物看作是单纯的对象或物,而要首先把他们看作是和自己一样具有主体性的东西。

    二、人生并非只是使用对象的活动

    半个世纪以来,我们所广为宣传的哲学观点主要是要求主体认识客体、利用客体、征服客体,以达到“主客的统一”。这种哲学观点的要害就是把世界万物当作对象:认识的对象和征服的对象。所谓“驯服工具”论便是一个最极端、最典型的例子。用布伯的术语来说,这种哲学观点就是属于“我—它”的范畴:世界万物,包括他人在内,都不过是“它”,不过是为我所用的对象。

    世界万物只是我们的对象吗?以万物为认识对象和征服对象的活动就算是人类生活的全部内容吗?

    布伯在《我与你》一书的开头部分就明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人生并非只是在及物动词的领域里度过的。它并不只是依靠以某物为对象的活动才存在着的。我知觉某物,我感觉到某物,我想象某物,我意愿某物,我感触某物,我思考某物。人生并非仅仅在于这些以及这一类的东西。所有这些,只构成‘它’的领域。”[1]布伯强调人生尚有另一更重要的方面,这就是“‘你’的领域”,这一领域有着不同于“‘它’的领域”的基础:“当说到‘你’时,言说者并没有把什么物当作他的对象。”[2]这里的“你”不是指在某时某地出现的肉体的人。时空中某时某地的人和一般的某物一样受他物的限制和制约,是被决定的,是许多物中之一物,这里的“你”则不是指人之受他物限制和处于因果链条中和运数的旋涡中的方面[3],而是指人之能做出自我决定的自由意志的方面。[4]人的这一方面(“我—你”关系中之“你”)归根结底是上帝,是人的神性,犹太人就是以“你”来称呼上帝的。布伯认为,只有这一方面才是“真实生命的摇篮”[5]。那种把“你”当作物一样来看待,把“你”当作欲望对象或期望目标来看待,一句话,把“你”当作手段的人,是不能与“你”“相遇”的。只有通过“仁爱”、“仁慈”(Grace),我和“你”才能“相遇”。布伯所谓“相遇”,我把它理解为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只有通过“仁慈”,通过“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精神,才能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一个只把别人当作利用的对象和手段的人,不可能与别人在灵魂深处直接见面,也就是说,不可能与别人“相遇”。“相遇”是赤诚相见,所以布伯特别强调“我—你”关系的“直接性”,也就是说,在我与你之间不掺杂任何具有意图和目的之类的中介。当代伦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相互尊重。其实,只有我和你赤诚相见(“相遇”),才能做到相互尊重。与此相反,“我—它”的范畴则是以“它”为我所图谋的手段,是“间接性”。布伯在这里所反复申述的,正是要告诫我们,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以他人他物为手段(中介)的活动,而在于“我—你”之间的“直接性相遇”。“一切真实的生活乃是相遇”(All real living is meeting)[6]。布伯的这一思想观点虽发表于20世纪初,但对于半个世纪以来片面地陶醉于主体认识客体和征服客体的我国思想文化界来说,仍应有振聋发聩的现实意义。“我—它”就是把一切都看成无独立自主的物,我倒是想用“人—物”的公式来称呼;“我—你”就是把一切都看成和自己一样具有独立自主性的人,我想用“人—人”的公式来称呼。布伯的思想启发我们:人不要把他人他物只看成是物,而要用对待人一样的精神对待他人他物。

    注释:

    [1] Martin Buber,I and Thou,English Edition by Charles Scribner's 1958,p.4.

    [2] Ibid.,p.4.

    [3] Ibid.,pp.4,8,9.

    [4] Ibid.,p.51.

    [5] Ibid.,p.9.

    [6] Ibid.,p.11.

    三、人生的最高意义:万物一体的领悟或“我—你”之间的相互回应

    1.把一切都看成是使用对象的人只能生活在过眼云烟中

    人们常常慨叹世事如过眼云烟,人生没有意义。我以为布伯关于过去和现在的分析可以对这种慨叹起一点消解的作用。

    布伯断言,仅仅按照“我—它”公式把一切都看成是“它”(物、对象)而生活的人,是只有过去而无真实现在的人,换言之,一个人如果只满足于把事物当成对象,只满足于在经验中认识物和使用物,那么,他就只能生活在过去,他的生活便是缺乏现在的现实内容的,也就是说,是空虚的、无意义的,因为物、对象总是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的,总是过去式的。只有在“我—你”关系中看待事物或世事,事物或世事才不是过去的,而是现在的,这是所谓现在,不是指通常意义下的时间点,而是指有充实内容的现在,是指在相互关系中永恒现存的东西[1]。“现在源于‘你’的出现。”[2]因此,对于在“我—你”关系中生活的人而言,世事或事物是永存的(现在的),其人生意义是充实的。

    2.“我—你”间的相互回应与“我—它”(主—客)间的相互限隔

    布伯特别强调“我—你”关系中所讲的“关系”的相互性:“我们不要尝试去削弱来自关系的意义的力量:关系是相互的。”[3]在布伯看来,“我—它”之间,只有“我”对“它”(物、对象)所施加的主动作用,没有“它”对“我”的主动作用。也就是说,“我”对“它”的活动是及物动词的活动,“它”对“我”没有“回应”,“它”完全是被动的。布伯认为,这就表明“我”与“它”之间没有进入“关系”的领域,即没有“相互性”。只有“我—你”才“建立关系的世界”[4],在这里,双方都是自由自主的,双方可以相互回应。[5]

    “我—它”既然是“我”对“它”所采取的及物动词的活动,所以“我—它”范畴颇相当于西方近代哲学的“主体—客体”的思维方式。事实上,布伯自己也明确说过,在“我—它”范畴中,“主客间的限隔便建立起来了”[6]。正因为如此,布伯尽管认为在“我—你”和“我—它”中,一说到“你”或“它”,就要说到“我”,但只有“我—你”才能说是一个整体(the whole being),而“我—它”则“决不能说是一个整体”[7]。据此,我在下面谈到布伯的“我—你”关系时,也往往把它表述为“我—你的一体关系”,实际上也就是人与万物一体的关系。

    3.对自然物亦可因人的“仁爱”态度而相互回应

    当然,这样划分“我—你”和“我—它”,并不意味着人与草木瓦石之间只能属于“我—它”的范畴,而人与人之间一律都属于“我—你”的范畴。“我—它”和“我—你”之别,不决定于人与自然物的区别,而决定于人对世界万物(包括对人)的态度。布伯在《我与你》一书中开宗明义就说:“按照人的双重态度,世界对人是二重的。”[8]这就是说,世界万物对人而言究竟是“它”还是“你”,是物还是自由自主的东西,是单纯的及物动词活动的对象还是可以做出主动回应的东西,这要取决于人对世界万物的态度:如果把别人当作被利用的对象和工具,那就是把人当成了“它”[9];相反,即使是一棵树,如果不把它仅仅当作观察和研究的对象,不仅仅看到它吸收空气土壤的过程以及如何将它加以植物学的分类甚至把它单纯归结为一些数字公式等,而是以“仁爱”、“仁慈”的态度对待它,那么,这棵树就不再是“它”而是“你”,人和树就处于“我—你”的“关系”之中,树对于“我”而言就成了有“回应”、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简单的“物”[10]。

    4.人生的最高意义在于对人与万物一体或“我—你”一体的领悟

    “关系”及其“相互性”,在布伯看来,就是“仁爱”(tenderness,“恻隐之心”)[11]。世界万物本来都处于“我—你”的相互关系中,都是相互回应的,用中国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一气相通”、人与万物一体,这是一种“自然的结合”。把万物看成属于“我—它”的范畴,那是一种“自然的分离”[12]。采取分离态度的人乃是“把自己与同胞的生活割裂成了两个截然分开的领域”[13]。布伯的这些思想是以他的宗教观为基础的,但显然包含有与中国的“万物一体”特别是与王阳明的“一体之仁”的思想相近的成分。人生的最高意义不在于人己分立、物我隔离或布伯的“我—它”公式和西方近代哲学的“主客关系”式,而在于对布伯的“我—你”的一体关系的领悟,在于对超越主客关系的“万物一体”的领悟。

    注释:

    [1] Martin Buber,I and Thou,English Edition by Charles Scribner's 1958,pp.8,12-13.

    [2] Ibid.,p.12.

    [3] Ibid.,p.8.

    [4] Martin Buber,I and Thou,English Edition by Charles Scribner's 1958,p.6.

    [5] Ibid.,pp.124-137.

    [6] Ibid.,p.23.

    [7] Ibid.,p.3.

    [8] Ibid.,pp.3,31.

    [9] Ibid.,p.17.

    [10] Ibid.,p.7.

    [11] Martin Buber,I and Thou,English Edition by Charles Scribner's 1958,p.28.

    [12] Ibid.,p.24.

    [13] Ibid.,p.43.

    四、有“民胞物与”精神的人,能唤醒万物与之作语言交流

    1.人与万物皆可作语言交流

    “关系”的相互回应需要通过语言,草木瓦石无语言,如何回应?在“人—世界”合一、物我交融的世界中,万物都是有意义的,草木瓦石亦可作无言之言,所以在诗人的诗意境界中,即使是一块顽石,也可以“点头”示意[1]。布伯的《我与你》一书也包含了类似我所说的这一思想观点,尽管他是从宗教的角度用宗教的语言来论述这个问题的。

    布伯认为,无论我与自然物或者是我与他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通向“永恒的你”[2]。一切事物都在“你”的光照之下。而只要有上帝的光照,有人与上帝之间的相互性或相互回应,则不仅人与人之间有语言交流和相互回应,而且在人与自然物之间亦有语言交流和相互回应。“在上帝的回应中,每一物,宇宙,都作为语言而显现。”[3]

    2.“前语言门槛”

    但是,布伯同时也申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性和语言交流同人与自然物之间的相互性和语言交流是有阶段上的差异的。自然物作为自然物,是“和我们对立的”,“不能与我们相遇”,但如我们不以物来对待自然物,而以“仁慈”之心视之为“你”而与之对话,这就接近了语言的门槛[4]。布伯说:“由于我们的态度,我们会唤醒某物容光焕发而从其自然存在过程中[转而]接近我们。”这样,“从石头到星星这一大的领域便都可以说是相互性的前门槛阶段”[5]。我以为,布伯所谓上帝的“仁慈”与我们中国人所讲的“民胞物与”的胸怀或高远的诗意境界未尝没有相通之处。一个有诗意境界的人或有“民胞物与”的胸怀的人,也是可以像布伯所说的那样,唤醒某物,使之容光焕发而与我们作语言交流的,即使它是无生命或无自我意识之物。

    3.“语言门槛”

    与“自然领域”中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性不同,“精神领域”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性则是“语言门槛”的阶段[6]或“语言形式中”的阶段[7]。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