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导论-历史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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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由谁做出新解释:群体成员间的平等对话还是君临于群体之上的精神实体

    这里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进一步的问题是:一个群体的传统究竟是一个独立的精神实体呢?还是一个群体诸成员间的相互作用、相互联系之网呢?这个问题,从理论方面讲,是由黑格尔的“客观精神”与胡塞尔的“主体间性”的对比提出来的;从实践方面讲,是由我国历史上反动封建统治者借维护传统之名而行封建专制之实的治国之术引起来的。这个问题也是对待传统的态度问题的一个侧面。

    黑格尔认为,关于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结合问题,有两种根本对立的观点:一种是“从实体性出发”,以普遍性为基础和出发点;一种是“以单个的人为基础”。黑格尔主张前一种观点,反对后一种观点。[5]他把整个社会看成是一种精神性的统一整体,这就是他所谓的“客观精神”。尽管黑格尔申言客观精神是具体的,不脱离个体性的,但他归根结底把客观精神实体化为君临于群体的诸个体成员之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从而压制了个体。胡塞尔不同于黑格尔,他反对把单个个体凝结为和实体化为君临于个体之上的客观精神,而主张用“主体间性”代替“客观精神”。在他看来,社会群体乃是诸独立的个体或主体之间相互作用、相互联系之网,没有什么独立于诸个体之上的抽象力量来主宰个体。这样,群体成员的行为的主动权就归属于群体成员或个体自己,而不属于高踞于群体成员之上的主宰。[6]

    显然,如果把黑格尔的观点应用于传统,则传统就会被看成君临于群体成员之上的精神实体,群体成员没有通过相互交往、相互交流以解释传统的权利,只有少数统治者或唯一的君主才是传统的化身,他们可以利用传统的偏执性以压制传统的开放性,利用传统的同一性以压制传统的创新性。中国历史上反动的封建统治者们就是这样来看待传统的。例如儒家的封建天理的传统,就是一种被实体化了的、被客观化和绝对化了的、高踞于个体之上的精神主宰,天子则是天理的化身,天子以天理的名义杀人,就像戴震所指出的那样,人们连怜惜被杀者都不可能。中国要彻底反封建,就应该不断地清除这种对待传统的态度。我以为西方现当代哲学的“主体间性”思想是值得我们吸取的。我们必须承认我以外还有他人的独立存在,这个他人是和我一样的主体,既不是手段,也不是儒家的爱有差等的同情对象。有了这样的“主体间性”的指导思想,传统的凝聚力就不像黑格尔的“客观精神”那样是一种超乎个体之上的主宰,而是独立的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相互联系之网,这样,我们才能通过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平等对话、讨论,对传统做出新的解释,从而达到真正发扬传统的目的。平等的交往、对话乃是发扬传统的必要条件。

    注释:

    [1] 转引自Paul Ricoeur,From Text to Action,p.222.

    [2] 参见Paul Ricoeur,From Text to Action,p.122。

    [3] Ibid.,p.122.

    [4] 参见Paul Ricoeur,From Text to Action,p.122。

    [5] Hegel·Werke,第7卷,305页,1970。

    [6] Paul Ricoeur,From Text to Action,pp.244-245.

    第二十六节 历史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

    有一种流行的观念,认为历史的连续性就是稳定的同一性和不动摇的确定性,非连续性不过是表面现象。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这种流行观念的典型表达:“宗”是不变的同一性和确定性,它贯穿于“万变”的表面现象之中而坚持不动,历经千年万载,这“宗”只需打扫打扫外表的浮尘就可以拿过来照旧发挥其作用与意义。这种永恒不变的“宗”的观点是尼采早已驳斥了的抽象的“同一性”概念。这种历史观意在复制“原本”,再现历史。持这种观点的人即使明知“原本”不能完全复制,历史不能完全再现,他也要在“宗”字上面做文章,只要“不离其宗”,就算达到了学习历史的目的。

    一、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含义

    1.历史的特点:新旧交替的非连续性

    连续性与非连续性是相互依存、不可分离的,这一点我想不必讨论。问题是什么叫作连续性与非连续性?

    现实的历史总是表现为一种从旧到新的不断转变,而这种“转变(übergang)的经验,严格讲来,并不确保连续性,相反,倒证实非连续性”[1]。这就是说,非连续性是指新与旧之间的区分和界限,而历史的特点就在于它是新与旧的活生生的不断交替。所以,在谈论历史之为历史的特点时,首先应该肯定的是非连续性。如果没有非连续性,即是说,如果没有新与旧的差别与更替,一切凝固不变,那也就不可能有历史。

    2.非连续性包含连续性

    但是,另一方面,历史的非连续性本身就包含连续性。历史的发展并非某种故步自封的东西按原样再现和重演,历史上过去了的东西总是在后来的或今天的新情况下以新的角色出现,这新角色之新不是在外表上“贴金”,而是生命的新生,是一种创新。就像父母虽已死亡,他们的生命却在子女身上得到了更新一样,历史上陈旧的东西虽已过去,其生命也在新事物中得到了更新。所以,历史上新与旧的交替、更换(非连续性)同时又是对新旧间界限的冲破和新旧间差异的融合,而这正可以叫作连续性。

    3.连续性是对非连续性的超越,是新旧不同之间的相通

    世界上的事物千差万别,判然分明,这种情况表现在历史上就是古和今、旧和新之间的差别和界限,这也就是历史的非连续性。世界上不同的事物又是彼此相通的,相通的关键在于超越当前的在场者的限制,也只有这样的超越才能形成万物一体的整体观。同理,历史上的古和今、旧和新虽不相同而又彼此相通,相通的关键也在于超越,即超越古与今之间的距离、拆除新与旧之间的藩篱,具体地说,即冲破古以达于今,冲破旧以达于新,这也就是历史的连续性。只有这样,才能形成流变的历史整体观。这也就是说,历史的连续性是对非连续性的超越,历史的整体观是靠历史的连续性而形成的。显然,这样来理解的历史连续性完全不是什么亘古不变的相同性或同一性,不是什么可以完全复制、照样再现的“宗”,而是古今之间的相通相融。

    4.通过对历史的理解,非连续性才具有连续性

    历史上过去了的东西,其本身总是一去不复返的,它不可能原样再现和重演,但历史是人的存在的历史,历史事件一旦过去,它总会给后人留下对它的某种理解,这理解也可以说是对过去了的事件的一种提升和总结,正是这理解才使得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事件持存着、继续着,而这也就是历史连续性的具体内涵。说历史事件本身一去不复返,这是讲的非连续性;说通过对它的理解(这也就是历史事件的意义)而使它持存和继续,这就是讲的连续性。

    前面说到过的冲破古以达于今、冲破旧以达于新,其所凭借的就是上述的理解过程。理解总是后人对前人的理解,今人对过去了的事件的理解,因此,该理解就不仅包含着古和旧,而且必然包含今和新。也可以说,对历史事件的理解就是古今之间的对话。我们当今所处的时代,都是古今之间对话的结果,它既非单纯的古,也非单纯的今,而是古今的融合。在这古今的对话中,古固然影响着今,今同时也改变着古。

    5.历史的变迁随着不断更新的理解而愈益远离其“宗”

    这里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变迁,过去的东西对后来的影响愈益减弱,而后来的东西对过去的东西的改变愈来愈加强,但过去的东西所延伸的范围却因此而不断扩大,其内涵和意蕴亦因此而不断加深和更新。所谓弘扬古的东西,我以为亦应做如是解,应着眼于延伸和扩大古的东西的范围,深化和更新古的东西的作用和意义。那种认为弘扬古的东西就是一意要维护和恢复旧的东西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旧的历史“原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往往可以变得愈益远离其“宗”,今人对旧的历史“原本”的理解往往非古人之所能意料和想象(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些简单的历史事实可以任凭今人随意解释)。特别是在国际交往极度发达、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冲撞和交融日益加剧的时代,它们“之间”的频繁对话也必然日益深刻地改变着对话的每一方及其传统。可以想见,世界的未来(当然不是短时期的而是长远的,甚至非常长远的)将是诸种“之间”的共融共通的性质愈益占上风的世界(这并不排斥差异性和特色),而那种想维护某一方的原貌的企图,想维护某种“宗”而使其不变的企图,将证明是徒劳的,那种所谓东西方之间只能一方不亮一方亮的断语只能证明是独断论。

    6.理解过去是辞旧迎新的原则

    对过去的理解也不是为理解过去而理解过去,理解过去必然指向未来。个人的历史是如此,一个民族、一个群体的历史也是如此。任何一个民族、一个群体都有它自己对已经过去了的历史事件的基本理解,这个基本理解直接指引着这个民族或群体的未来。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民族对自己历史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或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该民族未来的命运。我相信历史学家会举出很多很好的实例来说明这一点。无论如何,这也是历史进程的辞旧迎新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超越非连续性的历史连续性的一个重要思想原则。

    注释:

    [1]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2卷,156页,台北版,1995。

    二、时间距离的意义

    古今之间的时间距离如果久远了或太久远了,这似乎是加大了历史的非连续性,使古的东西对后人来说显得更陌生、更淡漠,但从更深的层次看,时间距离却展示、扩大并丰富了历史原本的范围、内涵和意义,这一点已如前述。但这里还涉及时间距离对理解过去所起的作用问题。

    1.时间距离加深对历史的理解,使连续性更具生命力

    理解不同于回忆。没有回忆,就没有历史,但简单的回忆还不等于历史。历史之为历史,在其不断更新它的生命,不断深化它的内容,而这却需要比简单回忆更高一级的理解能力。时间距离乃是提升和强化理解能力的关键。黑格尔的著名例子:对于同一句格言或同一件事情,老年人的理解比孩童的理解要丰富得多,深刻得多。时间距离给处于历史中的人以阅历、以传统,从而也让人有可能以更广阔的视野、更深刻的洞见来看待历史原本,理解历史事件。后人对历史的理解,原则上总要胜过前人。历史事件,特别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无妨先让它埋藏在时间距离的“墓”中,使之经受时间距离的折磨和考验,然后再通过回忆,把它从“墓”中发掘出来,这时,我们作为资深的“老年人”就会更能理解历史事件的真实的、更具持存性的意义,而历史的连续性在这里也必将会更显示其生命力。

    2.时间的“超出自身”性

    时间距离可以大到以世纪计、以时代计、以阶段计,也可小至于零。前者固然如上所述既是非连续性,也是对非连续性的超越即连续性;后者(指时间距离小至于零)甚至更能说明这个道理。

    时间距离小至于零,实际上就是瞬间。历史的变迁和消逝的特性,其最根本的、最明显的表现在于瞬间。人生活于历史中,也就是生活于瞬间中。瞬间实际上没有“间”,它既是背向过去,也是面向未来,它丝毫不带任何一点停滞于在场者的性格,而是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它的唯一特性就是“超出”(standing out,ecstasy)。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ecstasy乃是时间的特性,时间不是一系列静止的“现在”(nows)构成的,时间的特征就是瞬间的特征,也就是“超出”或者叫作“超出自身”。在“超出自身”中,在场与不在场、自身与非自身、内和外的界限被打破了、跨越了,事物间的非连续性(包括历史的非连续性,古与今的界限,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界限)被超越了。世界、历史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由在场者与无穷无尽的不在场者相结合的无底深渊,或者说,形成了一个无尽的、活生生的整体。反之,如果按照旧的时间观,不理解时间的“超出自身”的特性,则在场者与不在场者、自身与非自身、中心与外围就只能是彼此隔绝的,也形成不了生动的世界整体和历史统一体。那种所谓不变的“宗”的观念就是按照旧的时间观,割裂在场者与不在场者、中心与外围而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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