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J.Moltmann,Theologie der Hoffnung,Chr.Kaiser Verlag,Muenchen,1985,pp.26,30.
二、希望就是虚拟
人们所希望的东西在其没有实现之前,只能是虚拟的而不是现实的,它可能在现实中出场(实现),也可能是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场的东西(不可能实现)。片面强调现实性的哲学观点自觉不自觉地把虚拟与主观唯心论联系起来而加以贬斥,特别是反对虚拟现实中不可能出场的东西,从而反对幻想(幻想不是前面所说的空想)。按照这种观点,文学艺术中很多属于幻想的诗意境界的真实性就都被抹杀了。事实上,一个能超越在场、富于想象力和幻想的艺术家和鉴赏家,正如康德所说,“对于一个对象的存在是淡漠的”[1],也就是说,对于对象的在场是漠不关心的。有的美学家甚至率直地认为审美对象具有“虚幻性”。我以为,审美对象的“虚幻性”,或者说,对于“对象的存在”的“淡漠”,正是文学艺术的真实性之所在[2],这里所体现的诗意境界也正是人生的最高意义和最深远的向往(希望)之所在。当然,诗意境界的虚拟性(虚拟可以是超越感性在场的东西,例如“一座金山”、“白发三千丈”,也可以是超越恒常在场即不符合逻辑概念的东西,例如“方形的圆”、“声中闻湿”)是与现实有联系的,但它高于现实、多于现实(这里的“多于”不是量的意义),这“高于”、“多于”之处乃是人生所追求(希望)的最高的真实性。把这种真实性叫作真理,也是完全可以的,只是不要把真理仅仅理解为简单的反映论的真理。[3]
希望、虚拟不仅是艺术创造的思想源泉,也是科学上各种创新的思想源泉。科学上伟大理论的建立和重大的创造发明最初也是虚拟的,甚至是当时条件下以为不可能实现的虚拟(幻想)。固守现实、囿于现实、不敢越现实之雷池一步的人是不可能在科学上做出任何突破的。这里的确用得着“大胆假设”四个大字。科学离不开假设,假设就是虚拟。大胆假设,勇于虚拟,才能在科学上大有希望。科学上的虚拟不同于艺术上的虚拟:后者并不期待(希望、盼望)证实,并不期待未来不在场的东西的回答,它对此是淡漠的,它只是把未出场者与出场者综合为一个整体,从中显示出审美意义和审美价值,而前者则是为了预测未来的尚未出场的东西,因而期待证实,期待尚未出场的东西的回答,所以科学在“大胆假设”之后还需要继之以“小心求证”。简言之,艺术上的虚拟不需要现实的回应,科学上的虚拟则要求现实的回应。但即使在科学上,虚拟与现实相较,虚拟是科学前进和发展的动力,尽管前者与后者又是不可分离的。根据我国科学事业发展的现状,我们是否有必要强调一下勇于虚拟的精神呢?
社会的进步也必须依靠希望的动力与虚拟的精神。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希望,必然伴随着对新的社会前景的虚拟。没有虚拟,就没有希望,社会也不可能进步。当前我们社会发展的机遇可谓千载难逢,只是人们的思想亟须多一些虚拟。一味强调现实主义,死死地把当前在场的东西限制在固定的模式下,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希望的。
注释:
[1] 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2] 参见张世英:《进人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9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 同上书,第3章《真理观的转向》。
三、希望就是战斗
希望不是空想,希望总是希望把尚未现实的东西转化为现实的东西,把尚未在场的东西转化为在场的东西,这种转化的过程就是劳作。艺术家的诗意境界固然不要求现实的回应,但诗意境界所体现于其中的艺术作品也要通过上述的劳作过程。所以希望总是与实现希望的劳作紧密相连的。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1]孟子的话告诉我们,要实现一个宏大的愿望(希望),必须具有克服和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内在动力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必须付出切实的、血淋淋的代价。希望意味着冲破界限,意味着从既定的现实框架挣扎出来。实现希望是幸福,但这幸福是从痛苦中获得的。希望是痛苦与幸福、黑暗与光明的转换,所以,一次希望就是一场不平静的战斗。[2]那种一心图平静安乐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古训仍然值得我们牢记。
注释:
[1] 《孟子·告子下》。
[2] 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4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四、希望与命运
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乃是人与万物交融为一的产物。王阳明说:人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1]。美国哲学家和神学家P.Tilich说得更明确:“没有世界的自我是空的,没有自我的世界是盲的。”[2]所以,人一方面属于他的世界,一方面又参与了他的世界。一个人的命运,我把它理解为个人所属的、同时又参与了的世界。因此,命运不是按一般人所了解的那样是一种异己的力量,个人完全无能为力的外在领域。形成我的命运的因素,既有自然的方面(包括地理环境、先天的禀赋等),也有人类历史的方面,还有我个人的方面。这也就是说,我个人参与了我的命运的塑造,我在命运面前不完全是被动的。
希望就是做出某种抉择。我可以希望这,可以希望那,可以做出这种抉择,也可以做出另一种抉择,我是自由的。不可否认,这种自由不是无限制的。希望的自由有一个基地,这就是命运,其中包括我过去所已经做过了的抉择,例如我年轻时已选择了做学问的道路,现在年已老迈,再要想改行做一名武士,那是毫无希望的了。命运是现实,但这现实本身已包含我所自由希望过、自由选择过的东西在内,已包含我个人所塑造的成分。不要把现实单纯地理解为绝对不依我的意愿为转移的东西。而且,即使在已有的命运的基地上,我仍然可以继续希望这、希望那,继续做不同的抉择,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个基地本身拿来考量一下、反思一下,特别是把过去已经做过的抉择、希望拿来总结一下,以便做出新的、更富生命力的抉择与希望。作为命运的现实不过是自由希望的条件,希望是主动的,命运是被动的。希望照亮着现实,指引着现实,希望塑造着命运,改变着命运。在当前改革开放的时代,一切都在日新月异,不断创新,我主张用希望哲学改造一下一些人头脑里旧的惰性的命运观。
注释:
[1] 《传习录》。
[2] 引自《20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上卷,82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
五、希望与失望
人在现实与希望的统一体中,以现实为基地,以希望为动力,在人生的道路上向着未来奋战前行。但未来是无限的,有限的个人面对无限的未来,总会有些事可以如愿以偿,达到自己所希望的目的,因而感到幸福,有些事则不能如愿,因而引起不快或叹息。人们可以通过预测,尽可能争取实现希望、获得幸福,减少失望和叹息,但在漫长的、荆棘纵横的人生道路上,失望与叹息总是不可避免的。希望不可能绝对逃避失望,幸福不可能与叹息绝缘,这是人的有限性所决定的。每个人都希望拥有并不断扩大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空间,如家庭、职业、社会贡献和社会影响,等等,这也许就可以叫作自我实现。但人的有限性决定着他所拥有的世界与空间随时都受制于外来的威胁,使自我实现的历程受阻,因而产生叹息。人生需要有不断克服重重阻力、平息各种叹息的勇气。这勇气从何而来?
人本来是有限的,不是无所不能的,但平常人并不总是意识到这一点并主动积极地接受这个必然性的事实。否则,又何必因遇到外在的阻力而叹息呢?我们平常说,人生苦短。人生本来就“短”(有限),如果真能意识到并积极接受这一点,又何必以此为“苦”呢?当然,说人生有限,并不只是反映人的寿命有限,此种有限性是绝对不可避免的,人是必死的,长生不死的希望只能是空想。另外一种有限性则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对某些具体事物的希望上,例如谋求某个职位、期待某种事业上的成功等。对于这类事物的希望,只要有较准确的预测,以现实为基地,则实现希望的可能性总是比较大一些,这是不同于长生不死的希望之处。尽管如此,人的有限性仍然在这里表现为必然的:人可以由于预测失误或努力不够等原因而未能实现自己的希望,这需要反思和总结,也许人在这里有理由惋惜,但即使预测尽可能准确,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的结果仍可能令人失望。人不可能料事如神,事事都能如愿,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达到目的,人生的这种有限性也有其必然性。所以,克服人生道路上重重阻力和平息各种叹息的勇气,不在于无限吹胀人的主体性,就像黑格尔的“绝对主体”那样,而在于对人的有限性的意识和主动积极接受有限性这一必然性事实的态度。人能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并积极予以接受,这就是超越了有限性,亦即越过有限向外展望,以无限的观点观察事物、观察人生,或者借用中国传统哲学的术语来说,就叫作以道观物。这样看来,人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可以说,人生就是有限者在无限中的追寻。
六、希望与无限
说人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这是从两个不同的层面来说的。就现实的层面来说,人是有限的,人不可能无限延长生命,人不可能是万能的;就理想的层面来说,亦即就人能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来说,人则是无限的,也就是说,能超越有限。
希望就是超越有限、超越现实,人能做出希望,此乃人之不同于一般动物之处。动物不能做出希望,故死死地陷入有限性的泥坑之中。但单纯的希望还只是超越有限性和现实性的第一步,一般人在希望得不到实现时便悲观哀鸣,这仍然是囿于现实性和有限性的思想表现。人只有以勇敢的态度面对现实和有限,这才是真正超越了现实和有限,才是真正从现实性和有限性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这也就是一种人与万物为一的人生最高境界。人生在世,总有各式各样的希望,而且这些希望绵延不断,只要在世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这是每个人的人生之必然。但只有超越现实性和有限性而以无限性观点观察人生的人,才总能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不为反对势力所动,此所谓“君子坦荡荡”者也。反之,一个囿于现实性和有限性、患得患失的人,则随着希望之不断发生而无日不处于忧愁计较之中,此所谓“小人常戚戚”者也。是以无限性的观点观察人生还是以有限性的观点观察人生,这是“君子”与“小人”的分水岭。
以无限性观点观察有限性人生的人,也会发生一种叹息,例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里的“怆然涕下”就是以无限性观点观察有限性人生的一种慨叹或者说叹息,但这种叹息显然不同于因某种具体希望没能实现(例如因想得到某种利益而未能如愿)而发出的叹息。为了区别于后者,我姑且把陈子昂的“怆然涕下”称之为“浩叹”。浩叹是达到了无限性的一种与天地万物为一的浩远境界。我们决不能把陈子昂的“怆然涕下”理解为因悲观失望而泪流纵横,就像我们不能把“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理解为庄子的麻木不仁一样。陈子昂的“怆然涕下”与庄子的“鼓盆而歌”可能都带有文学夸张的意味,两者貌似截然不同的感情,却都是达到无限性的万物与我为一的人生境界的表现。实际上,庄子的“鼓盆而歌”,其思想深处也未尝不蕴含一种“浩叹”的感情在内。人生的希望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我以为人生最大最高的希望应是希望超越有限,达到无限,与万物为一,这种希望乃是一种崇高的向往,它既是审美的向往,也是“民吾同胞”的道德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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