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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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明了想要的东西。在这间屋子寂静的空气里,展开了他思想的一个简明扼要的段落,它完美得如同一块边角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小松饼。

    “所以,要是你明天早晨不向弗兰肯申明你要退休的话,”他最后说,一边用两指的指尖捏着那封信的一角,“这个将被送到全美建筑师行会去。”

    他等待着。海耶坐着没有动,他那鼓起的苍白眼睛一片茫然,张开的嘴巴像一个完美的圆。吉丁一阵战栗,心下疑惑他是不是在对着一个白痴讲话。

    接着,海耶的嘴唇动起来了,淡粉色的舌头露了出来,在他的下牙齿上忽隐忽现。

    “但是我不想退休。”他说得简单而无辜,有点不耐烦的发牢骚的意味。

    “你必须得退休。”

    “我不想。我不打算退。我是个著名的建筑师。我一直是个著名的建筑师。我希望人们不要再来打扰我。他们都想让我退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身子向前倾过来,狡猾地小声低语,“你也许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骗不了我。盖伊想让我退休。他以为他的机智胜我一筹,可是你能看穿他。我早玩过他了。”他低声地哧哧笑起来。

    “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吉丁说着将那封信往海耶半拢着的手指间一塞。

    吉丁看见海耶拿着的那张薄纸在颤抖。接着那张纸掉到了桌子上,而海耶瘫痪了的左手兀自对着它没头没脑地乱戳一气,就像一个钩子。他哽咽地说:“你不能把它交给美国建筑师行会。他们会吊销我的执照的。”

    “他们当然会的。”吉丁说。

    “而且这事儿还会登在报纸上。”

    “在所有的报纸上。”

    “你不能那么做。”

    “我会这么做的——除非你退休。”

    海耶的双肩扑倒在桌边上。他的头依然露在桌子上面,仿佛要把那封信挡住似的。

    “你不会那么做的,求你不要,”海耶一刻不停地哀求着,他的嘴闭着,似乎用牙根发着咕噜噜的声音,“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孩子你不会那么做的是吗?”

    那一小方黄色的信纸摊在桌子上。海耶伸出不中用的左手去够它,慢慢地在桌边上挪着。吉丁向前靠过去,一把将那封信从他手底下夺走了。

    海耶注视着他,头歪到了一边,嘴张开着,看上去好像是预料到吉丁要打他似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恳求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他会允许吉丁打他的。

    海耶小声地说:“求你了,不要那样做,好吗?我觉得不舒服。我从没伤害过你。我似乎记得,我还曾经做过一件对你十分有益的事。”

    “你说什么?”吉丁厉声说,“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的名字是彼得·吉丁……彼得·吉丁……你是盖伊信任的小伙子。不要相信盖伊。不过我喜欢你。我们最近就会让你成为首席设计师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嘴巴依然大张着,一缕细细的口涎从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求你……不要……”

    吉丁的眼睛因为厌恶而分外明亮。厌恶驱使着他,他必须变本加厉,因为他忍无可忍了。

    “你会被当众揭穿。”吉丁说道,放开了嗓门,“你将作为一个贪污分子和受贿者而受到谴责。人们会戳你的脊梁骨。他们会把你的照片印在报纸上。那幢大楼的持有者将会起诉你。他们会把你关进大牢。”

    海耶没有作声。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吉丁听到桌子上的古董杯子突然玎玲玲响起来。他看不见海耶的身体在抖动。在这间屋子的寂静里,他只听到一声细微的玻璃质的玎玲声,仿佛那些杯子自己在发抖似的。

    “滚出去!”吉丁说,提高了他的嗓门,他不想听到那种玎玲声,“滚出这个公司!你赖着不走还想要什么?你不中用了!你从来就没有任何价值。”

    那张倒在桌子边上的蜡黄的脸张开它的嘴,发出一阵汩汩的伤感的呻吟。

    吉丁自在地坐着,身子前倾。他的两腿叉得很开,一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耷拉着,摇晃着那封信。

    “我……”海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

    “闭嘴!你没什么可说的,除了是或不是。脑子转快点。我不是到这儿来和你争论的。”

    海耶停止了颤抖。一抹阴影斜斜地从他的脸上横切过去。吉丁看到一只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半边嘴张开着,黑暗流进那个洞里,流进他的脸庞,仿佛他正在被水淹没。

    “回答我!”吉丁尖叫了一声,突然之间,他很害怕,“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那半张脸摇动了一下,他看见那颗头颅向前歪了过来。它倒在桌子上,然后又掉下去,当它停止时,便滚落到地板上。有两只杯子跟着掉了下去,轻轻地掉在地毯上摔碎了。吉丁首先感受到的是一丝慰藉——他看见那具躯体随着那颗头颅掉到地板上,别扭地倒作一堆,完整无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碎裂了的瓷器掉在地毯上时所发出的声音,如同消过音一样,美妙动听。

    吉丁看着那些杯子,心想,他会发火的。他跳了起来,跪下去,不得要领地捡着那些碎片。他看到它们是无法修补的了。他知道他同时也在想,终于来了,他们一直期待着的第二次中风,而且一会儿之后,他还得做点什么,可是那没有关系,因为海耶现在将不得不退休了。

    接着,他趴到海耶的身体跟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碰他。“海耶先生!”他叫了一声。嗓音很温和,几乎是谦恭的。他抬起海耶的头,感到有点好奇。他又让它掉下去。他听不到它落下的声音。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里打嗝的声音。海耶死了。

    吉丁跪坐在那具尸体的旁边,臀部压在脚后跟上,两只手平放在他的双膝上。他两眼直视前方,目光停留在门口帘子的褶层上。他不知道那灰色的光彩是尘土呢还是天鹅绒上面的呢绒,而且如果是天鹅绒的话,那么,在门边挂上那样的装饰是多么过时啊。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想呕吐。他站起身,穿过房间,突然把门开大,因为他想起这座公寓的什么地方还有人,里面还有一个男仆,所以他大声喊叫起来,努力地尖声呼救。

    吉丁像往常一样来到事务所。他回答人们的提问。他解释说,那天海耶邀请他晚饭后到他家里去一趟,想和他谈谈退休的问题。谁也没有对这个说法心存怀疑,而且吉丁很清楚,没有人会怀疑。海耶的结局就跟每个人预料要发生的一模一样。弗兰肯所能感觉得到的只有欣慰。“我们知道他会的,这是迟早的事,”弗兰肯说,“他让他自己和我们都免去了长期的苦恼,干吗还要为他感到遗憾呢?”

    几周以来吉丁的举止平静多了。那是一种漠然的麻木和茫然若失。那个念头尾随着他,那么柔和,没有重音、一成不变,在他工作时,在家里,在夜晚:他是一个杀人犯……不,可几乎是一个凶手……几乎……是一个……凶手……他明知那不是一次事故。他清楚他当时是期待那种震惊和恐怖的。他指望过第二次的中风——它会把他送进医院去度过余生。可那就是他所期待的一切吗?难道他心里不清楚第二次中风意味着什么吗?他难道不是指望着这又一次的中风吗?他竭力地回忆着。他努力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他麻木了,没有一点感觉。他本来就以某种方式期待着麻木,只不过他想证实这一点罢了。他没有注意到事务所里他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他忘记了与弗兰肯敲定合伙人一事只剩下了不多的时间。

    海耶去世的几天后,弗兰肯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彼得,坐。”他带着比往常更快活的微笑说,“哎呀,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你,小子。他们今天早晨宣读了卢修斯的遗嘱。人们都知道,他没剩下什么亲戚。不过,我很吃惊。我想,我是不够相信他。可是似乎他偶尔也能表现出一些雅量来。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很伟大,不是吗?那么等我来安排……你不用担心投资的事了。彼得,你怎么了?……彼得,我的孩子,你病了吗?”

    吉丁将他的脸埋在他支在桌角上的胳膊里。他不能让弗兰肯看见他的脸。他要病了,病了,因为透过那种恐怖,他发现他正在盘算海耶实际上留给了他多少……

    那份遗嘱在五个月前就立好了。也许是出于对那个在事务所唯一向海耶表现出体谅和关心的人的爱意,也许是因为一时愚蠢的心血来潮,或许是作为一种向他的合伙人挑衅的姿态,那份遗嘱被立好了并且被遗忘了。遗产共计二十万美金,还要加上海耶在公司的利润和他的瓷器。

    那天,吉丁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对人们的祝贺置若罔闻。他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妈妈。她在起居室里吃惊得透不过气来。他则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晚饭前,他出去了,什么也没有说。那一晚,他没有吃晚饭,不过却在自己偏爱的那家非法酒吧里疯狂地喝酒。在那愈加灿烂的幻象里,他端着酒杯点头打瞌睡,可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告诉自己说,他没什么可后悔,他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凯瑟琳说过,他很自私。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自私是不太好,可是自私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只是比大多数人更幸运些罢了,因为他比大多数人更为出色。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希望那个没用的问题不要再来烦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低声咕哝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那个没用的问题再也没有来烦他。在随之而来的日子里,他没有时间再去搭理它。他赢得了考斯摩-斯劳尼克设计大赛。

    彼得·吉丁知道那个胜利早在意料之中。可是,实际上所发生的事情却又在意料之外。他曾经梦想的只不过是小号的声音,不料听到的却是交响乐的爆发。

    先是细声细气的电话铃声,宣布了获奖者的名字。继而事务所的每一部电话都加入进来,尖声叫着,从几乎无法控制交换机的接线员的手指间迸发出来。来自各大报社的,来自著名建筑师的电话,询问,采访的要求,以及道贺。接着那股潮水从电梯中涌出来,涌进了各个办公室的门。短消息,贺电,吉丁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接待员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允许谁,又该拒绝谁。而吉丁不停地握着手,那些手的洪流像是一个长着许多柔软潮湿的钝齿的轮子,在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手指。他不知道他在第一次采访时说了些什么,弗兰肯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和摄像机;弗兰肯大开着酒柜的门。弗兰肯气喘吁吁地告诉所有的人,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是由吉丁一个人设计的;弗兰肯不在乎,他在一阵心血来潮中表现出无比的宽宏大量,而且,那会成为一个好故事的。

    那个故事比弗兰肯预计的还要好。彼得·吉丁的脸从各大报纸上注视着这个国家,那张英俊、健全而生气勃勃的笑脸,那双才气焕发的、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乌黑的卷发。这个故事给新闻栏目加上各式各样的标题:贫穷,奋斗,远大抱负,坚持不懈;辛勤劳动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关于为了儿子的成功而辜负了大好青春、牺牲了一切的母亲的坚强信念;建筑业的灰姑娘。

    考斯摩-斯劳尼克很满意。他们没有想到,大奖得主竟然也会年轻、英俊而且一贫如洗——应该这么说,至少不久之前还是一文不名。他们已经发掘出了一个青年才俊。考斯摩-斯劳尼克喜爱青年才俊,斯劳尼克先生本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年仅四十三岁。

    吉丁的“世界最美的建筑”的图纸被各大报纸翻印,下方附上了颁奖辞:“……对此方案卓越和简洁的设计手法……其干净利落和无情的实效性……其对空间的别出心裁而富有独创性的充分利用……将现代与传统在艺术上进行了巧妙的融合……颁给弗兰肯-海耶和彼得·吉丁……”

    吉丁出现在新闻短片里,与舒普先生和斯劳尼克先生握着手,而下方的白色字幕显示出这两位先生对吉丁建筑作品的看法。吉丁在新闻短片中与狄米珀斯·威廉姆斯小姐握手,下方字幕显示出他对于她目前所拍摄的电影的看法。他出席建筑业界的宴会,同时也在电影界的宴会上、在享有荣耀的场合露面,而且他必须发表讲话。他忘记了自己到底谈的是建筑还是电影。他出现在建筑业行会俱乐部和发烧友俱乐部。考斯摩-斯劳尼克印发了一种吉丁和他的建筑作品的综合图片,索要者只要寄一个写清收信人姓名和地址的信封,再附上两毛五分钱就可以了。有整整一周,他每晚亲临考斯摩影院的舞台,参加考斯摩-斯劳尼克最新特别影片的第一轮上演。他在舞台的脚灯前鞠躬,穿着黑色的无尾礼服,身材纤细苗条,举止优雅得体;他还做了关于建筑的重要意义的长达两分钟的讲话。他以评委的身份参加了亚特兰大市的一次选美大赛,优胜者将获得在考斯摩-斯劳尼克电影公司试镜的机会。他与一位著名的职业拳击手合影,图片说明是“冠军们”。他设计的大楼的缩模连同这次参赛的其他优秀作品都被送去巡回展出,并将陈列在全国各地所有考斯摩-斯劳尼克影剧院的门厅和休息室里。

    一开始,吉丁太太哭了。她抱住吉丁的胳膊,喘着气说,她简直没法相信那是真的。她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有关吉丁的问题,摆着各种姿势拍照,她既窘迫,又渴望取悦于人。后来她就对此习以为常了。她耸着肩膀不以为然地告诉吉丁,他当然赢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再没有别的人能赢了。她很快就学会了一种专门用来对记者说话的轻快而高高在上的腔调。当彼得的照片上没有她时,她也露出明显气恼的神情——她新近刚买了一件水貂皮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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