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彼得·吉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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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丁听任着这股湍急洪流的摆布。他需要人们以及他周围的人声鼎沸和舆论哗然。当他站在发言席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片脸的海洋时,便再也没有疑虑或怀疑。空气是稠密而饱和的——那唯一的溶剂便是钦佩和赞美,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他是伟大的。说他伟大的人有多少,他就有多伟大。他是正确的。信任他的人数是多少,他不会弄错。他注视着那一张张面孔和无数双眼睛;他明白他生来就是属于他们的。他明白他们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厚礼。那才是彼得·吉丁,就是他——在那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学生眼里,他的躯体只不过是那个形象的影子罢了。

    有一天晚上,他抽出时间与凯瑟琳共度了两个小时。他把她搂在怀里,而她则在他耳边小声低语——描绘着他们未来的辉煌蓝图,他心满意足地瞥了她一眼——他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心里所想的是——如果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被拍成照片,那会是什么样子,又有多少家报纸会联合发表这张照片。

    他见过多米尼克一次。她即将离开纽约外出度暑假。多米尼克令人大失所望。她非常合乎礼节地向他道贺,可还是像往常那样注视他,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在所有的建筑类出版物当中,唯独她的专栏对考斯摩-斯劳尼克设计大赛优胜者只字未提。

    她告诉他说:“我打算到康涅狄格州去,今年夏天我要取代爸爸在那边的位置。爸爸任凭我独占那座别墅。不,彼得,你不能来看我。一次也不行。我去那里就是不想见任何人。”他有点失望,可那并没有破坏那些天他胜利的喜悦。他不再惧怕多米尼克了。他感觉很自信,他相信他可以使她的态度改变,而且相信等她秋天回来时,他就会看到这个转变的。

    不过有一件事确实破坏了胜利的喜悦。它来得并不频繁,也不响亮。他从来都不厌烦倾听人们对他的议论,可是他不喜欢人们过多地议论他的建筑作品。而且当他不得不听他们议论建筑作品时,他并不介意他们评价它的正面“将现代与传统艺术进行了巧妙的融合”。可是当提及那个设计方案——而他们过多地提到那个设计方案——当他听到有关“卓越和简洁的设计手法……其干净利落和无情的实效性……其对空间的别出心裁而富有独创性的充分利用……”时,当他听到或是被人们这么看的时候……他感到不以为然。他的头脑中没有概念。他不会容忍它们的。他心里只有一种阴暗的沉重感觉和一个名字。

    颁奖后,有两周的时间,他都将此事抛在脑后,如同一件不值得他去关心的东西一样,和他那惴惴不安的卑微的过去一起埋藏了起来。整个冬天,那些经过另一只手删减过的铅笔线条的大楼草图他都保存着。颁奖的那天晚上,他把它们烧了。那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但是这件事却不愿放过他。然后,他突然间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一种模糊的威胁,而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而他现在已经对它没有任何顾虑了。他能应付一种实际存在的危险,他同样也可以相当简单地处理这件事。他释然了,格格笑出声来。他拨通了洛克办公室的电话,约好跟他见面。

    他很自信地去赴约。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摆脱了那种在洛克面前所感觉到的无法解释和无法逃避的奇怪的不安。现在他感到安全了。他与霍华德两清了。

    洛克坐在办公室的桌前等着。那天早晨,电话响过一次,只不过是彼得·吉丁要求见一面的电话。现在,他忘了吉丁要来。他在等那个电话。在过去的几周里,他已经开始依赖起电话。他要随时听到他为曼哈顿银行公司所设计的那份草图的消息。他这间办公室的租期很久以前就到了。他现在住着的那间屋子也是一样。那间屋子他倒不在乎,他可以告诉房东等一等。房东等着。如果房东不等了,那也没多大关系。可是办公室就关系大了。他告诉租赁代办人说他得等一等,他并没有请求延迟,他只是直截了当地、平静地说会拖一拖,他只能这么做了。可是他认识到,他要请求代办人施舍,他认识到太多的事要取决于这件事,而这种认识使他说出来的话在他心里听起来就像是在乞讨似的。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没关系,他心想,是折磨。可那又怎么样?

    电话账单已经到期两个月了。他已经收到了最后通牒。电话再过几天就要被切断了。他只好等。几天以内要发生这么多的事。

    虽然魏德勒先生很早前向他保证过,但是银行董事会的答复却拖了一周又一周。董事会无法作出决定。有反对者,也有强烈的支持者。开了好几次会。关于实际情况,魏德勒对他讲得不多,可是他能猜到不少。有很多天,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办公室里的沉寂,整个城市的沉寂,他内心的沉寂。他等待着。

    他坐着,身子横摊在桌子上,脸枕在胳膊上,手指放在电话架上。他朦胧地想,他不应该这样坐着,可是他今天感觉特别累。他觉得他应该把手从电话上拿开。他可以把它砸碎,可他依然要依赖它。他,他的每一次呼吸,以及他身上的每一点都要依赖于它。他的手指一动不动地放在电话上。不止电话,还有信件。关于信件,他也欺骗着自己。每当他强迫自己不要跳起来的时候,他便撒谎,因为鲜有信件从门上那个窄缝里塞进来,他欺骗自己不要跑上前去,而是要等待,要站着看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信封,然后慢慢地走过去把它捡起来。门上的窄缝和电话——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一无所有。

    因为想到了信件,他便抬起头朝门下方的窄缝看去,看着门的底边。什么也没有。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很可能已经过了最后一趟送信的时间。他抬起手看表,但看到的却是光秃秃的手腕。那块表已经被当掉了。他把脸转向窗户。在一个遥远的塔楼上,依稀能看得见一个时钟。时间是四点半,今天不会再有信件送来了。

    他看到他的手正拿起话筒。他的手指在拨号。

    “没,还没有。”电话里,魏德勒的声音对他说,“我们本来计划昨天开个会的,但是不得不取消了……我像个凶神似的逼着他们……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明天会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不是明天,那就只得等过了这个周末,可是在星期一之前,我可以肯定地向你承诺……洛克先生,你对我们真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我们很欣赏这一点。”洛克丢下话筒。他闭上了眼睛。他觉得他需要允许休息一下,像这样茫然地休息一小会儿,然后再开始想那个电话通知是哪一天发来的,考虑用什么办法才能拖到星期一。

    “你好,霍华德。”吉丁说。

    他睁开了眼睛。吉丁已经走进来了,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微笑。他穿着一件浅棕黄色的春装大衣,衣襟敞开着,衣带两头的两只扣环就像长在他身体两侧的两个手柄,衣服扣眼上插着一朵蓝色的矢车菊。他站在那儿,两腿分开,两只拳头垂在臀部,帽子扣在后脑勺上,他的黑色卷发衬在苍白的额头上,是那么鲜艳而卷曲,仿佛可以期待春天的晶莹露珠闪烁其上,如同那朵矢车菊上的晨露一样。

    “你好,彼得。”洛克说。

    吉丁舒服地坐下来,摘掉他的帽子,把它扔在桌子中央,两手轻快地往两边的膝盖上那么一拍,说:

    “咳,事情还真有点意外,不是吗?”

    “祝贺你。”

    “谢了。你怎么啦,霍华德?你看起来好像不妙。听我说,你不是劳累过度吧?”

    这不是他原本要采取的方式。他本来计划让这次会谈既温和又友好。他想,算了,等一下我会改变话题和方式的。不过他得先显示出他并不惧怕洛克,而且他永远也不再惧怕他了。

    “不是,我不是劳累过度。”

    “瞧你,霍华德,你干吗不把它丢掉?”

    那是他根本无意要说的话。他的嘴仍然吃惊地微张着。

    “丢掉什么?”

    “那种架子。噢,那些理想,如果你更喜欢这样说的话。你为什么不下来食点人间烟火?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其他每个人一样开始工作?你别再那么犯傻了好不好?”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山上滚下来,收不住势了。他没法停止。

    “怎么啦,彼得?”

    “你希望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混?你得与人们一起生活,这你知道。只有两种途径。要么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要么就与他们对抗。可你似乎哪一样也没有做。”

    “是的,哪一样也没有。”

    “所以人们不需要你。他们不要你!你不害怕吗?”

    “不。”

    “你都一年没干活了。而且以后也不会。谁会给你活儿干呢?你或许还剩下几百块钱——然后,就完蛋了。”

    “你说得不对,彼得。我还有十四美元,外加五十七美分。”

    “怎么?哎呀,瞧我!我自己倒不在乎那样说是不是有些无礼。那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不是在吹牛。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可是看看我吧!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起步的吗?再看看现在的我们。然后想想,问题全在于你。放弃那个愚蠢的错觉吧——以为你比每一个人都强——然后去工作。再过一年,你就会有一间像样的办公室,那时候想到这间破陋的房子,会教你脸红。你会有很多的追随者,你会有客户,你会有朋友,你还会有一大帮制图师归你呼来唤去!……见鬼!霍华德,对我来说无所谓——那对我能意味着什么呢?——我这又不是为自己捞什么好处。实际上,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危险的竞争对手,可是我必须跟你说这些。你就想想吧,霍华德!你会有钱,你会出名,你会受人尊敬,你会被人称赞,你会受人崇拜——你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怎么?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看见洛克的眼神并非空洞傲慢,而是专注和惊奇。对于洛克来说,那已经近乎某种意义上的屈服了,因为他没有丢开他眼中那层钢铁一般坚强的东西,因为他允许他的眼睛流露出困惑和好奇——而且几乎是无助。

    “瞧,彼得,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这么说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知道你并不想让我成功——那没关系,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一直明白这一点——你甚至连你给予我的这些东西都不想让我得到。而你却在怂恿我去得到它,还说得那么诚恳。而且你明知道,如果我听从了你的忠告,我就会得到它们。然而那不是对我的爱,因为爱不会让你那么愤怒——而且这么害怕……彼得,我现在这样子到底妨碍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吉丁低声说。

    他明白他的回答等于是在坦白,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坦白。他不知道他所承认的事情的实质,而且他确信洛克也不知道。可是,事情已经赤裸裸了,他们无法把握它,不过他们感觉得到它的形状。而正是这一点,使他们愕然而听天由命地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振作起来,彼得,”洛克轻轻地说,就像在对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讲话,“我们以后绝不要再提这个了。”

    然后吉丁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明显地依仗着它的新语调,明快而粗俗。

    “哦!见鬼,霍华德,我刚才只是吹了个十足的大牛。那么假如你想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工作的话——”

    “闭嘴!”洛克厉声说。

    吉丁向后一靠,精疲力竭。他没有别的话可说。他已经忘了他到这儿来是想干什么的了。

    “那么,关于大奖赛,你原本是想来跟我说些什么呢?”

    吉丁猛地向前倾过身来。他不知道洛克是怎么猜着的。然后,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因为在一股汹涌而势不可挡的怨恨的怒涛里,他将别的一切都淡忘了。

    “噢,是的!”吉丁很干脆地说,声音里明显带有一种锋芒毕露的怒气,“是的,我确实想跟你谈谈那件事呢。多谢你提醒了我。当然,你会猜到的,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蠢猪。我确实是到这儿来向你道谢的,霍华德。我并没有忘记,那个设计也有你的一份,关于那个设计,你确实给我提了一些忠告。我会是第一个把你的荣誉还给你的人。”

    “那是没必要的。”

    “噢,并不是我介意,而是我觉得你肯定不想让我提起这件事。而且我确信你自己什么也不想说,因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太可笑了,人们对一切都是这么愚蠢地曲解……可是既然我将得到一部分奖金,我想只有让你也拿一部分才是公平的。我很高兴正好赶上你急需它的时候。”

    他掏出一个钱夹,从中抽出一张他事先填好的支票,把它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记名付给霍华德·洛克——共计五百美元。”

    “谢谢你,彼得。”洛克收下了支票。

    接着他把它反过来,拿出他的钢笔,在背面写上“记名付给彼得·吉丁”,签了名又把支票递给吉丁。

    “这是我对你的贿赂,彼得。”他说,“为了同一个目的,管好你的嘴。”

    吉丁茫然地瞪着他。

    “我现在所能给你的就那么多了。”洛克说,“目前你不可能从我这里勒索任何东西,但是过一段时间,等我有钱了,我想求你不要再敲诈我。我老实告诉你你以后会的。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那座建筑有任何关系。”

    看到吉丁脸上那反应迟钝的表情,他大声笑起来。

    “不会吗?”洛克说,“你不想就那件事来敲诈吗?……回家去吧,彼得。你百分之百地安全了。关于那件事我会守口如瓶的。那是你的,那座大楼连同它的每一根大梁,以及每一英寸的波导管,还有报纸上你的每一张照片。”

    然后,吉丁跳了起来。他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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