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玻璃窗的缓慢运动中,当她看到车站屋檐下已经褪色的站牌上“克莱顿”这个名字时,她知道自己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为什么乘这次火车,而不是较快的那个班次,她为什么仔细地浏览每一个站点的时刻表——虽然那时候对她来说,它只不过是一栏毫无意义的名字。她抓起了她的行李箱、外套和帽子,跑了起来。她没有时间穿上衣服,害怕脚下的地板会把她从这里运到远方。她跑过火车的狭窄通道,跑下车梯,跳到站台上,赤裸的颈部感到了冬季的寒冷。她站在那里,看着车站,听到火车在她后面开动,咔嚓、咔嚓远去的声音。
然后,她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走过站台,进入了候车室,迎着从铁炉子里散发出来的层层热浪,穿过粘着几块干巴巴的嚼过的口香糖的木地板,来到了车站外的一个广场上。
她在低矮的屋顶上方看到天空中最后一抹黄色,看到了坑坑洼洼的砖砌小路,密密麻麻紧挨着的小房子,枝干纵横交错的光秃秃的树,报废垃圾场的无门入口处的干草,黑色的商店门,街角药房的门仍然开着,映着灯光的窗子模糊不清,离地面很近。
以前她从没来过这儿,但是她能感受到这个地方正在宣布着她的存在,对她有一种隐秘的亲切。这里的每一团黑暗都像太空中的行星一样给她吸引力,规定着她的旅行轨迹。她把手放到了一个消火栓上,感到寒冷透过手套渗透进肌肤。这是这座小镇向她倾诉的方式,是她的衣服和她的思维不能阻止的直接渗透的方式。一种难以抗拒的宁静平和充溢着她的全身。只是现在她必须行动了,但是这些行动很简单,是提前安排好的。她问一个过路人:“吉纳百货公司的新大楼在哪儿?”
她耐心地穿过黑暗的街道,走过静寂的冬日草地,洼陷的过道,穿过野草拂着铁罐头盒沙沙作响的空地,经过已经关了门的杂货店和冒着蒸汽的洗衣房,经过一扇没有挂窗帘的窗子,屋里面,一位男士穿着长袖衬衫,坐在火堆旁读着报纸。她转过街角,穿过街道,轻软舞鞋的薄底踏着圆圆的石头。稀稀落落的几个路人看着她,惊异于她优雅的气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对这种反应很惊奇。她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比你们更应该属于这里。”她偶尔停下来,闭上一会儿眼睛。她发现难以呼吸。她来到主街,走得慢了一些,有几盏灯光,几辆汽车斜对着停在马路边,一家电影院,在厨房用品中间陈列着粉红衬衣的商店橱窗。她看着前方,僵直地走着。
她看到一幢老建筑旁闪烁的灯光,一堵黄砖砌成的封锁墙,露着旁边已被拆毁的建筑那污脏的地板线。光线是从挖出的一段坑道里照射出来的。她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但她希望不是。如果他们加班工作,他会在这儿的。今晚,她不想见到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地方和这座建筑。她没做更多的心理准备。但现在她没法停下了。她走向了坑道,它位于一个角落里,开口正对着街道,没有栅栏。她听见了锯铁时的吱吱嘎嘎声,看见了起重机的吊臂,新土斜坡的一侧有几个人的身影,在灯光里变成了黄色。她没有看到连接人行道的木板,但听到了脚步声,随后,她看到洛克正往街道走上来。他没戴帽子,外衣敞着。
他停下来,看着她。她想她正笔直地站着,她想这既简单又正常,她就像从前那样注视着他的灰色眼睛和橘红色头发。他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匆忙向她走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肘,说:“你最好坐下。”这让她感到吃惊。
然后她发现,没有了手肘上的那只手,她几乎站不住了。他拿着她的行李箱,领着她穿过黑暗的巷子,让她在一座空房子的台阶上坐下来。她靠在一扇关着的门上,他坐在她的旁边,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肘,不是爱抚,而是对二者的一种控制。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手。她知道,现在她安全了,可以说话了。
“那是你的新建筑吗?”
“是的,你是从车站走到这儿的吗?”
“是的。”
“路很长。”
“我觉得也是。”
她想他们彼此没有问候,这就对了。这不是一次团圆,而是一个没有任何事情打扰的时刻。如果她对他说“你好”,那将会多么陌生,一个人不会每天早晨都问候自己。
“你今天几点起的床?”她问。
“七点。”
“那时我还在纽约。在去中央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你在哪儿吃的早饭?”
“在一辆午餐车上。”
“彻夜开放的那种?”
“是的。大部分客人是卡车司机。”
“你经常去那儿吗?”
“想喝杯咖啡的时候就去。”
“你坐在柜台旁?周围有很多人看着你?”
“有时间的话,我就会坐到柜台旁,周围有很多人,我想,他们不会太注意我。”
“后来呢,你步行去上班?”
“是的。”
“你每天都步行?走过这些街道中的任何一条,经过随便的一个窗口?那么,如果一个人刚好走到窗前,想打开窗子……”
“这里的人不看窗外。”
借助于这高台的有利位置,他们能看到遍布街道的坑洞、泥土和工人,还有正在升起的闪着耀眼光亮的钢柱。她觉得在鹅卵石和人行道中间看到新鲜的泥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就像城镇的衣服被撕掉了一片,露出了裸露的肌肉。她说:“过去的两年中,你在乡下建了两栋家庭住宅。”
“是的,一个在宾夕法尼亚,一个在波士顿附近。”
“它们是不重要的房子。”
“也不贵,如果你是这个意思。但是做起来很有意思。”
“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再有一个月。”
“你为什么在晚上工作?”
“时间很紧张。”
街道对面,起重机在移动,让空气中一根长长的横梁保持平衡。她看着他注视它,她知道他的思绪没在这个上面,但是他的眼里有着一种本能的反应,个人生理上的某些东西,对他建筑上的任何行动的热切关注。
“洛克……”
他们还没叫过彼此的名字。叫这个名字,让他听到它,这在感官上有一种迟来的投降的快乐。
“洛克,这又是那个采石场。”
他笑了。“如果你希望的话。只不过它不是。”
“在恩瑞特公寓之后?在考德大厦之后?”
“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
“我喜欢建它。每一幢建筑物都像一个人,简单而无须重复。”
他看着马路对面。他没有改变,内心深处还是以前那种阳光向上的感觉,思想、行动、目的都是那么轻松快乐。她说,整个句子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用你余下的人生建造五层高的楼……”
“如果有必要。但我认为不会这样。”
“你在等什么?”
“我没在等。”
她闭上眼睛,但是嘴却掩藏不住。她的嘴生气地、痛苦地撅着。
“洛克,如果你在城里,我不会来看你的。”
“我知道。”
“但是你——在另一个地方——在像这里这样一个没有名字的洞里,我必须看看它,必须看看这个地方。”
“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知道我不会待在这里?”
“是的。”
“为什么?”
“你害怕这里的午餐车和窗子。”
“我不会回纽约,不会马上。”
“不会?”
“你还什么也没有问我,洛克。只问了问我是不是从车站走来的。”
“你想让我问什么?”
“当我看见这个车站的名字时,我就下了火车。”她说道,声音低缓,“我没打算来这儿,我在去里诺的路上。”
“然后呢?”
“我要再次结婚。”
“我认识你的未婚夫吗?”
“你听说过他。他叫盖尔·华纳德。”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她应该哈哈大笑。最后,她带给他的是一个她从未期望会发生的震惊,但是她没有大笑。他想到了亨利·卡麦隆,想到卡麦隆说的话:我没有任何答案给他们,霍华德。我要留下你面对他们。你要回答他们,回答他们所有的人,回答华纳德报纸,以及使华纳德成功的东西,还有隐藏在它后面的谎言。
“洛克。”
他没有回答。
“那比彼得·吉丁更坏,不是吗?”她问。
“更坏。”
“你想制止我吗?”
“不想。”
自从松开她的手肘,他就没有再碰她,而那只像适合在救护车里进行的碰触。她挪动她的手,让它倚在他的手上。他没有抽回他的手指,也没有假装冷漠。她俯下身,握着他的手,没有从他的膝盖上举起来,吻着它。她的帽子滑落了,他看到自己膝盖上金色的头,感到她的嘴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攥着她的手指,回应着,但那是唯一的回应。
她抬起头看着街道。远处有一扇映着灯光的窗子,光秃秃的树干交织在一起,给它做了个格子形的装饰图案,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延伸进黑暗当中,树木站在狭窄的人行道旁。
她注意到下面台阶上她的帽子,弯腰捡了起来。她伸出没戴手套的手,摊开手掌撑在台阶上。这块石头很老,磨得很光滑,覆着冰。她觉得这样摸它很舒服。她坐了一会儿,弯下腰,手掌抚摸着石头,感受着这些台阶——不管多少双脚在上面踩过——感受着他们,就像她感受着消火栓一样。
“洛克,你住在哪儿?”
“一家寄宿公寓里。”
“什么样的房间?”
“单间。”
“里面都有什么?什么样的墙?”
“某种墙纸,已经褪色了。”
“什么家具?”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床。”
“不,详细告诉我。”
“有一个衣橱,然后是五斗柜,角落里是床,在窗子边,另一边是张大桌子——”
“墙边呢?”
“没有什么。我已经把从墙角到窗子的一切都跟你说了——我在桌子那儿工作。还有一把直背椅子,一把扶手椅,它们中间是一盏灯和我从没用过的杂志架子。我想就这些。”
“没有地毯?或窗帘?”
“我想窗子旁有些东西,有种地毯,地板上了蜡,是很漂亮的旧木头。”
“我想今晚在火车上我会想起你的房间的。”
他坐着望向街道对面。她说:“洛克,让我今晚和你在一起吧。”
“不行。”
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向下面的粉碎机。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是怎么得到这家商店的设计任务的?”
“店主看到了我在纽约的建筑,并且喜欢它们。”
一个穿工装的人走出了坑道,朝黑暗里的他们望来,叫道:“是你在那儿吗,老板?”
“是。”洛克回叫道。
“来这儿一会儿,好吗?”
洛克穿过街道走向他。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她听到洛克快活地说:“很容易。”然后他们两个踩着木板走到了坑道底部。那个人站在那儿谈着、指点着、解释着。洛克头向后仰去,看着正在升起的金属架。灯光洒在他的整个脸部,她看到了他专注的表情,不是微笑,但给了她一种关于能力,关于有条理的行动原因的快乐感。他弯下腰,拾起一个木片,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一只脚站在一堆厚木板上,木片摊在他的膝上,迅速地画着,对那个人解释着什么,那人不住地点头,很高兴。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感觉到了洛克和那个人、那个坑道里的所有其他人的关系,那是兄弟般的、坦诚的奇特关系,却不是她曾经听说过的、能够用语言说出来的那种。他画完后,把那个木片递给了那个人。
两人就某些事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走回来,坐在台阶上她的旁边。
“洛克,”她说,“我想留在这儿,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她,期待着。
“我想住在这儿。”她的声音有一种抵在河坝上的重量感,“我想像你一样住在这儿。不去碰我的钱——我要把它给任何人,给斯蒂文·马勒瑞,如果你愿意的话,给托黑的一个组织,都没关系。我会接受这里的房子——像这些中的任何一座——我为你守护着它——不要笑,我能——我做饭,洗你的衣服,擦地板。但你要放弃建筑。”
他没有笑。她只看到了准备接着听下去的不为所动的专注。
“洛克,试着理解,请试着理解。看到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他们将要做的一切,我不能容忍。太伟大了——你和你的建筑以及你对此所感到的一切。你不能一直像这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正在走向某种可怕的灾难,这不会以任何其他的方式结束。放弃它吧,从事某种无意义的工作——像采石场。我们住在这儿。我们也许会很清贫,也许会一无所有。我们将只为我们而活着——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知道什么。”
他哈哈大笑。她惊讶地听到在这笑声里有一丝对她的考虑——试图不笑,但是没能控制住。
“多米尼克。”他叫这个名字的方式使她很容易知道下面他要说什么,“我希望我能告诉你这是个诱惑,至少是暂时的诱惑,但它不是。”他补充说,“如果我很残忍,我会接受它。只是为了看看你多快就会求着我回到建筑行业。”
“是的……也许……”
“嫁给华纳德,和他结婚吧。这比你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好。”
“你介意吗?如果我们只是在这儿多坐一会儿……不谈那个……只是谈谈,就像一切都很正常一样……只是多年来半小时的休战……告诉我,你在这儿每天都做什么,你能记起的每一件事……”
然后他们谈着,好像空房子的台阶是悬在空中的飞机,看不到地面或天空,他没有看街对面。
然后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道:“一小时后有一趟去西部的火车。要我和你一起去车站吗?”
“如果我们走到那儿,你不介意吧?”
“好。”
她站起来,问道:“到——什么时候,洛克?”
他的手在街道上方挥动着。“到你停止恨所有这一切,停止害怕它,学会不再注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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