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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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尔,你怎么碰巧选了他呢?”

    “我到全国各地都看了一遍。我所喜欢的每一座建筑都是他的作品。”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多米尼克,我想当然地认为你不再在乎了,我知道我选择的是你在《纽约旗帜报》工作时一直都在声讨的建筑师。”

    “你读过我的文章了?”

    “我读了。你声讨的方式很奇特。很显然,你崇拜他的作品,但是憎恨他这个人。不过你在斯考德审判中为他辩护了。”

    “是的。”

    “你甚至一度为他工作过。多米尼克,那座雕像就是为他的神庙而创作的。”

    “是的。”

    “真奇怪,你因为为他辩护而丢了《纽约旗帜报》的工作。当我选择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不了解那次审判的事情,我都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多米尼克,在某种程度上,是他把你给了我。那座雕塑——来自他的庙宇的。而现在他即将给予我们这所房子。多米尼克,你过去为什么恨他呢?”

    “我没有恨过他……都隔了这么长时间了……”

    “我猜那些事情现在都不重要了,是吗?”他指着那幅图纸。

    “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再过大约一小时左右,你就要见到他了。他要来这儿吃晚饭。”

    她的手动了起来,摸索着沙发扶手上的一个螺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手可以动似的。

    “这儿?”

    “是啊。”

    “你邀请他来吃晚饭?”

    他笑了。他想起了他一向讨厌家里有客人来。他说:“这次不一样。是我要他来的。我想你不怎么记得他了——否则你不会吃惊的。”

    她站起身来。

    “好吧,盖尔。我吩咐他们去准备。然后我去换衣服。”

    他们站在盖尔·华纳德顶楼公寓的客厅两端面对着彼此。她想这多么简单。他一直是在这儿的。他一直是她在这些房间里迈出的每一步的动力。他把她带到了这里,而现在他到这儿来,重新获得这里的承认。她注视着他。她看见他的神情一如那天早晨她最后一次在他的床上醒来时一样。她知道横在她与那鲜活而完整的记忆之间的不是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过去的岁月。她觉得从一开始这就是不可逃避的,从她在一个采石场的山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那一刻起——事情就注定了要这样发展,在盖尔的房子里——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尘埃落定般的宁静,清楚该她做的那份决定已经做完了。她一直是演戏的那个人,可是从现在起,就该他来表演了。

    她笔直地站着,高昂着头。她的脸同时具有军人的肃整和女性的娇弱。她的双手一动不动地垂着,与她黑色礼服上长长的直线平行。

    “洛克先生,您好。”

    “华纳德夫人,您好。”

    “为了您为我们设计的那幢房子,我可以谢谢您吗?那是您设计的建筑里面最漂亮的。”

    “因为这个设计任务的性质,它必须得漂亮,华纳德夫人。”

    她缓缓地将头转过去。“盖尔,你是怎么给洛克先生布置任务的?”

    “就像我跟你说起的那样。”

    她想象着洛克听到华纳德说的话,然后接受了这个项目。她走过去坐了下来,那两个男人也坐了下来。

    “如果您喜欢这幢房子,最有功劳的是华纳德先生关于它的构想。”洛克说。

    她问:“您是在与您的客户分享荣誉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这样的。”

    “我想这与我记忆当中您的职业信条是背道而驰的。”

    “可是它与我个人的信条是相符的。”

    “恐怕我过去不了解这一点。”

    “我信仰矛盾,华纳德夫人。”

    “在这幢房子的设计中也牵涉到什么矛盾了吗?”

    “那种不受我的客户影响的愿望。”

    “通过什么方式?”

    “我一直喜欢为一些人工作,而不喜欢为另一些人工作。可是哪一类人都不重要。而这一次,我知道,这幢房子会成为什么样子,完全是因为它是为华纳德先生所设计的。我必须克服这一点。更确切地说,我必须既遵循这一原则又违背这一原则。这是最好的工作方式。这幢房子必须超越建筑师、客户和未来的住户。它做到了。”

    “可是这幢房子——这就是你,霍华德。”华纳德说,“它仍然是你。”

    那是她脸上第一次露出情感的痕迹——当她听到“霍华德”这个字眼时,显示出一种不动声色的震惊,华纳德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表情。洛克注意到了。他瞥了她一眼——那是他与她之间的第一次目光接触。她无法从中读出任何评价——仅仅是特意肯定那个令她震惊的念头。

    “谢谢你的理解,盖尔。”他回答说。

    她不太肯定他在说出那个名字时是否强调了一下。华纳德说:

    “真是奇怪,我是地球上那种最令人不快的具有占有欲的人。凡事我都要‘做’出点什么来。某个一角店的烟灰缸,我买下了,付了钱,放进我自己的口袋——它就变成了一只特殊的烟灰缸,与地球上任何一只烟灰缸都不一样了,因为它是‘我’的。那是这件东西所具有的一种特质,如同神像后的光环一样。我对我所拥有的东西都有这样的感觉。从我的大衣到排字间的排版机,到报摊上的一份份《纽约旗帜报》,到这套顶楼公寓,到我的妻子。然而,霍华德,我最迫不及待的,比任何东西都更想拥有的就是你即将为我修建的这幢房子。我从没这样迫不及待过。我很可能会因为多米尼克住在其中而妒忌她呢——我会为了那种事而精神错乱。然而,我并不觉得我拥有它,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或说什么,它仍然是你的。它将永远是你的。”

    “它必须是我的。”洛克说,“不过盖尔,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你拥有这幢房子和我所修建的任何其他东西。每一栋能让你驻足的建筑,能让你有所回应的建筑都属于你。”

    “在哪种意义上呢?”

    “在那个性化的回答上。你从所欣赏的事物的存在中感受到的只有一个词——‘是的’。是肯定,接受,那个认同的象征。而‘是的’这两个字超出了对于一件事的答复,那是一声‘阿门’,说给支撑这一事物的地球,说给创造了它的那个思想,说给自己——因为你能够看到它。但是有能力说‘是的’和‘不是’是一切所有权的本质所在。那是对于自我的所有权。如果你希望的话,也是你的灵魂。你的灵魂有一个单纯的基本功能——即行使价值判断。‘是的’或‘不是’,‘我希望’或‘我不希望’。你不可能脱离‘我’而说‘是的’。没有那个进行肯定的人,肯定本身便是不存在的。在这个意义上,一切你赋予爱的东西都是你的。”

    “在这个意义上,你与别人分享事物?”

    “不。那不是分享。当聆听我喜爱的一首交响乐时,我无法从中获得作曲家所能获得的感受。他所谓的‘是’不同于我的‘是’。他可以对我的感受毫不在意,可以对我的感受没有确切的概念。那个答案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太过个人化了。但是,通过给予自己他想要的东西,他也给予了我一种伟大的体验。盖尔,当我设计一座房子时,我是独自一个人,你从来不会了解我拥有它的方式。可是,如果你对它说了自己的‘阿门’——它也是属于你的。而且我很高兴它是你的。”

    华纳德微笑着说:“我喜欢这么想——我拥有摩纳多克峡谷、恩瑞特公寓和考德大厦……”

    “还有斯考德神庙。”多米尼克说。

    她一直在听他们讲。她感觉很麻木。华纳德从没在他们的家里像这样与一个客人交谈过,洛克从没这样与一位客户交谈过。她清楚这种麻木随后会变为怨气、拒绝和愤怒。此刻它只不过在她说话的语气中加上一种伴音,以此来摧毁她所听到的。

    她觉得她成功了。华纳德答话了,语调一下子降了下来:“是的。”

    “盖尔,忘了斯考德神庙的事儿吧。”洛克说。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天真率直、毫不介意的欢乐气氛,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这种气氛更有效。

    “好的。霍华德。”盖尔微笑着说。

    她看到洛克的目光转向她。

    “我还没有谢过您呢,华纳德夫人,感谢您接受我做你们的建筑师。我知道,虽然华纳德先生选择了我,但您是可以拒绝我的。我想告诉你,我很高兴您并没有拒绝。”

    她想,我相信他是因为这所有的都不能相信。今晚我会接受任何事情,我正在看着他。

    她说话时礼貌中透着冷淡:“拒绝你所设计的房子,这种假定不是对我眼光的一种怀疑吗,洛克先生?”她想今晚她无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华纳德问:“霍华德,那个‘是’一旦说出,还能收回来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愤怒得想大笑。问这个问题的是华纳德的声音。那句话本该由她来问才对。他回答的时候必须得看着我,她心想。他必须看着我。

    “绝不能收回。”洛克注视着华纳德回答说。

    “关于人类的反复无常与感情的短暂易变,有那么多胡言乱语,”华纳德说,“我一直认为变化的情感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有些书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喜欢,现在还喜欢。”

    管家用托盘端了鸡尾酒进来。握着自己的酒杯,她看着洛克从托盘上端起他的。她想,此刻,他手指之间的杯柄摸起来就跟我手指间的一样,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点……华纳德端着一个杯子站着,以一种表示怀疑的惊异眼神注视着洛克,像是他的拥有者,而又不大相信自己的所有……她想,我没疯。我只不过有点歇斯底里,但是没有关系,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可是一定没出什么问题,他们两人都在听,都在回答,盖尔还在笑,我说的话一定很得体……

    晚餐开始了,她顺从地站起身。她引领着去餐室的路,就像一只姿态优美、举止高雅得体的动物,由于条件反射而做着歪头的姿势。她坐在餐桌的一头,处在两侧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中间。她打量着洛克指间的银制餐具,那几件光亮的餐具上都刻有“D.W.[24]”的字样。她想:我举办晚宴这么多次了——我是高雅的盖尔·华纳德夫人——招待过参议员、法官、保险公司总裁,都坐在我右手的位置——而这就是我接受这种专门训练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盖尔经历了这么多年曲折的岁月爬到了现在这个能设晚宴招待参议员、法官、保险公司总裁的地位——那都是为了这样一个夜晚,坐在他对面的客人是霍华德·洛克。

    华纳德谈到了报业。他与洛克毫不牵强地谈论这个话题,而她也在必要时插上一两句话。她的话简单明了,她在他们的交谈中随声附和着,什么也不否定。似乎任何人的反应都是多余的,无论是痛苦还是恐惧。她想,如果在谈话当中,华纳德说出的下一句话竟然是“你和他睡过觉?”,她就会回答“是的,盖尔,当然睡过”。就像现在一样简单明了。可是华纳德很少看她。当他看她时,她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是正常的。

    之后,他们回到了客厅,她看见洛克站在窗前,映衬着他身影的是城市的灯光。她想,盖尔修建了这样一个地方,作为他胜利的象征——让这个城市永远展现在他的面前——这座他终于管得着的城市。但是这才是它被建造的真正目的——让洛克站在窗前——而且我想盖尔今晚也清楚这一点——洛克的身体将那数英里的远景堵在了窗外,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几个亮着灯的玻璃立方体,在他身体的轮廓四周依稀可见。他在抽烟,她观察着他手里的香烟,它被放在两唇之间,然后夹在伸开的手指里,在黑色的夜空中慢慢移动,她想,他身后天空中闪烁着的点点灯火,只不过是他烟头上的火花而已。

    她轻轻地说:“盖尔总是喜欢在夜晚看着这座城市。他爱上了摩天大楼。”

    接着,她注意到她刚才用的是过去时,纳闷这是为什么。

    她不记得当他们谈论新房子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华纳德从书房拿来了图纸,将设计方案铺在桌子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弯腰看着。洛克的铅笔移动着,指点着,穿过那些白纸上纤细的黑色线条组成的结实的几何图案。她听得见他的声音,与她近在咫尺,作着解释。他们说的并不是美与肯定,而是壁橱、楼梯、食品储藏室、浴室。洛克问她,她觉得那种安排是不是方便。她觉得好奇怪,他们三个人说话的感觉好像他们真的相信她会住进那幢房子里去似的。

    洛克走了以后,她听见华纳德问她:“你对他怎么看?”

    她感觉愤怒而危险,如同体内一股突如其来的绞痛,她半出于惧怕,半出于故意引诱地说:“难道他没有让你想起德怀特·卡森吗?”

    “噢,忘了德怀特·卡森吧!”华纳德的语气中毫无刻薄,毫无内疚,跟他说“忘了斯考德神庙吧”时的语气完全一样。

    接待室的秘书看到这位贵族气派的绅士不由得惊呆了,她在报纸上看到这张面孔的次数实在太多。

    “盖尔·华纳德。”他颔首自我介绍说,“我想见洛克先生。如果他不忙的话。如果他正忙着,请不要打扰他。我没有预约过。”

    她从没料到华纳德会来,而且是怀有庄重的敬意请求准许入内。

    她通报了来访者。洛克从里面走进接待室,微笑着,仿佛对这样的来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

    “你好,盖尔,进来吧。”

    “你好,霍华德。”

    他跟着洛克进了办公室。在宽敞的窗户外面,黄昏已经将城市融进了黑暗之中;正下着雪;黑色的雪沫猛烈地翻卷着掠过路灯。

    “如果你在忙,我不想打断你,霍华德。我没有什么要紧事。”自从那次共进晚餐后,他有五天没与洛克见过面了。

    “我不忙。把大衣脱下来。要我把那些图纸都拿进来吗?”

    “不。我现在不想谈房子的事。实际上,我到这儿来毫无理由。我整天待在办公室里,略微有些厌倦,就觉得想到这儿来。你咧着嘴笑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说没什么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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