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问:“你把那东西……藏得好不好?”
段成式目不转睛地盯着荟萃楼,没有回答。
韩湘的心一下子沉了底。
“原来你在这儿啊!”忽然一个人蹿过来,“我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是郭浣!
“我今天刚听阿母说,圣上在宫中大发雷霆,不知什么人给他看了《辛公平上仙》,圣上气得、气得……”郭浣的圆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说,“阿母拿了一页回来,我见到鬼花就知道不好,段成式,你这回惹上大麻烦了!”
段成式问他:“圣上命了吐突承璀查办此事吗?既然已经认出鬼花,他们怎么不去我家抓人?”
“我爹爹已经去过了……”郭浣擦着汗道,“所以我才知道你不在家,我担心你直接撞到吐突承璀手上,又赶到荟萃楼来堵你。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
段成式厉声问:“我爹娘怎样?”
“这你放心。金吾卫只是守在府门外,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怕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也是为了在你回家的时候,可以直接逮住你。”
韩湘和段成式面面相觑,看来要不是他们先赶来荟萃楼,在段府门口就被金吾卫抓个正着了。
“段成式,你逃吧!”郭浣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就往段成式的手里塞,“我偷了我爹的腰牌,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暮鼓敲过,城门关闭以后,你用这个腰牌出城,他们绝对想不到的。”
“……那你怎么办?”
“我不要紧的。”
段成式将铜牌推回去:“谢谢你,我不需要这个。”
“你要干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去见吐突承璀!”
“你!”郭浣跺脚,“那家伙是个怪物,你斗不过他的!”
韩湘也拦道:“段郎莫要冲动,吐突承璀进去很久了,看来要找出原稿并不容易。你何必急着去自投罗网呢?”
段成式镇定地说:“他肯定找不到的,我藏得非常好。但这无济于事,我相信吐突承璀绝对能拿出一份以我的笔迹书写的《辛公平上仙》,呈给圣上。他今天来荟萃楼,只是做个样子。能找到原稿最好,找不到他也有办法。”
郭浣说:“吐突承璀敢伪造证据?圣上英明,怎会被他轻易蒙蔽!万一识破了,这个欺君之罪他吐突承璀担得起吗?”
“对于军国大事,我相信圣上的睿智决断。可是这件事……”段成式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你们说说看,如果你们是圣上,看到《辛公平上仙》的内容,还能保持头脑冷静吗?”他冷笑了一下,“我现在算彻底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大圈套。我段成式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使出如此阴损歹毒的招数来陷害于我。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也不想逃。如今要做的,就是绝不能再牵连其他人,特别是我的爹娘!”
从荟萃楼前传来人喊马嘶,吐突承璀阴沉着脸迈出大门。
段成式朝郭浣和韩湘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地向神策军走去。
郭浣还想跟着往外冲,被韩湘牢牢拖住:“你此时出去只会火上浇油,帮不上段郎分毫的!”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段成式被神策军押住,吐突承璀率众惶惶然离去。
“咳!”郭浣一拳砸在墙上。
韩湘的心中也好似滚油烹灼,困惑、懊恼和没来由的恨都混在了一起。见郭浣快哭出来了,又想安慰他几句:“你也别太着急了。段郎聪明绝顶,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看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段郎如能面见圣上,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们都能看出他是遭到陷害的,圣上怎会看不出来?”
“可是段成式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啊!”
“证据?”
郭浣红着眼圈说:“其实,自从上回骊山行猎之后,段成式就变得奇奇怪怪的。我追问了他很久,开始他怎么都不肯说实话,只让我帮忙去吏部查,有没有两个县尉叫辛公平和成士廉的。”
“哦!”韩湘顿悟,“怎么样?查到了吗?”
“我想了好多法子找关系,总算查到了吏部在元和年间的全部记录,根本没有这样两个县尉。”
“那……再往前呢?”
郭浣瞥了他一眼:“当时段成式和你一样,也叫我往前查。我就不干了,非要他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才把骊山夜猎那晚的经过说了,还给我看了《辛公平上仙》,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韩湘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郭浣虽不及段成式的天资聪慧,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比段成式更有头脑。段成式成天浸淫在妖魔鬼怪的传说之中,对人情世故失去了一点必要的敏感。
郭浣继续说:“我又去查了从贞元到永贞的吏部名单……”他的嗓音中带着丝丝恐惧,“也没有这样两个人。”
韩湘明白了郭浣的意思:即使段成式将他的奇遇和盘托出,对皇帝也是毫无说服力的。骊山、华清宫的废墟、两个根本子虚乌有的县尉,所有这一切都更像是段成式的胡言乱语,或者虚假的托词。
看样子,这次段成式真的在劫难逃了。
韩湘喃喃:“至少,你我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们信没用啊!”
“别急,别急。”韩湘道,“仔细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段郎的?”
郭浣一拍脑门:“对了,他还让查过一个人来着。我刚刚找到些线索,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什么人?”
“段成式说他在华清宫里遇到一个人,正是那人把他送上马车,载去见的辛公平。”
“对。应该也是那人去鬼花间留书给段成式,与他订下华清宫之约的。”
“段成式说那人自称李谅。所以我也查了李谅的来历,但查了好久都没结果。”
韩湘催促道:“究竟查没查到?”情况紧急,郭浣怎么倒变得啰嗦起来了?
“直到昨天,我试探着对阿母提起这个名字,谁知她立时变了脸色,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我想法搪塞了过去,她才告诉我——”顿了顿,郭浣道,“永贞元年时,有一个名叫罗令则的人谋反,李谅是罗令则的逆党,二人都被处决了。”
“处决了?”
郭浣点头道:“李谅曾在先皇时任了区区几个月的度支巡官、左拾遗。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将他贬为彭城县令。于是他便怀恨在心,与逆贼罗令则相互勾结企图谋反,最终因为阴谋败露被杀了。”
“难道说……段郎真的遇上鬼了?”韩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不知道。阿母只告诉我,此人名谅,字复言。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韩湘呆住了。
8
当韩湘回到韩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耳房中亮着一盏油灯,仆人见到韩湘回来,忙开门将他迎进去,嘴里说叨着:“我以为郎君今天不回来吃晚饭,所以没有准备。”
“算了。”韩湘道,“我也没胃口。李二郎呢?”
“吃过了,已经伺候他睡下了。”
“……李复言呢?”
“您的那位朋友啊?他什么都没吃。唉,这人也怪,除了郎君在时,几乎不吃饭,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韩湘打断他:“你还记得他是何时来府中当门客的吗?”
仆人瞪大眼睛:“门客?不是吧,阿郎从来没有这个门客啊。”
韩湘盯住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一直以为他是郎君带回来的朋友啊。”仆人一脸无辜。
“没事,没事。”韩湘从仆人手中接过灯笼,迈进黑沉沉的院子。
刚回来时散落一地的杂物早收拾起来了,院中更显空旷。长长的穿廊上,为了节省并不点一盏灯笼。在今天这样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这座韩府就像死了一样。
西厢的房门半掩着,烛光摇摇,从门下的缝隙里透出来。
一条长长的人影来到门后,停下来。韩湘也在门外站定。双方无声地对峙片刻,“吱呀”一声,门敞开了。
李复言道:“韩郎回来了,找我吗?”
韩湘点头。
“请进。”李复言指着坐榻,“韩郎,坐?”
韩湘站着不动:“李兄在我家中待了多久?”
李复言咳了几声,方道:“却是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难道李兄不是上元节前几天来的吗?这么切近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等韩郎到了我的年纪,就会发现越是切近的事越容易忘记,越久远的往事反而记得越深刻。”李复言意味深长地说。
韩湘冷冷地问:“你究竟是谁?”
“在下李复言,韩夫子的门客。”
“我叔公并无这样一位门客。”
李复言沉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复言是否李兄的字,而不是名?”
李复言的唇角一扬:“原来韩郎连这都打听到了?”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复言!”韩湘厉声道,“李复言早就死了!”
李复言微微点头:“看来,韩郎什么都知道了。”
韩湘跨前一步,直视对方道:“我只知道曾有一个李姓、名谅、字复言的人参与了罗令则逆党的谋反,早在永贞元年时就被处决了。”顿了顿,补充道,“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事情!”
李复言长声喟叹:“那件事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转眼,十五年就过去了……”
“你!”韩湘咬紧牙关,“你当真是鬼?”
“人与鬼所差的不过是一口气,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说得有理!”韩湘道,“好,我就当你是死于十五年前的李复言的鬼魂。烦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吗?”
“你为何要陷害段成式?”
“陷害?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鬼故事。那位小郎君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可那是一个诅咒君王的故事,段成式已经因此被神策军抓走了!”
“怪我吗?”李复言满脸讥笑。
韩湘气愤不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段成式与你何冤何仇?”
“韩郎刚刚提起我的死……”
“你的死?”
李复言凄恻地说:“好好查一查那段往事吧!你就会懂得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枉死者从地狱里发出的悲号——冤呐!”最后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仿佛携带着满腔血泪,竟使韩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韩湘定了定神,又道:“永贞元年段成式才刚出生,就算你是蒙冤而死,也与他无涉呀。你为什么要害他?”
李复言悠悠地回答:“我就是要害他。”
“你!”韩湘气结,“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就随我去京兆府走一趟。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只要你把刚才的这番话,再对京兆尹大人说上一遍!”
他伸手去拉李复言,哪知刚碰到对方的袖管,指尖上便掠过一阵刺骨的凉意,不由自主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李复言“嘿嘿”地笑出了声。
韩湘突然想到: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李复言,在给段成式设下圈套的同时,又跑来韩府中住下,只能说明在他的计划中,还有针对叔公韩愈的一环!他问:“你为什么要到韩府里来,是在打别的鬼主意吗?”
“我是鬼,不打鬼主意,还能干什么?”
韩湘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搭到剑柄上。李复言扫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韩湘厉声问:“你是不是还想害我的叔公?”
李复言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勉强喘息着说:“我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韩郎一直与我在一起,我做了什么……难道韩郎看不见吗?”
韩湘决定不再恋战:“行了,就请李兄跟我走一趟吧!”
“好,好。”李复言果真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我会按照韩郎的要求,告诉京兆尹大人,段成式的故事是从我这里听来的。与此同时,我也会告诉京兆尹大人,我的故事是从韩夫子这里听来的。”
“你!”韩湘简直被他气疯了,高声斥道,“京兆尹大人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难道他宁愿相信我是鬼?”
韩湘一愣。
“韩夫子因佛骨之争遭到贬谪,故对圣上怀恨在心。他在《谏佛骨表》中已经出言不逊,诅咒了圣上。此番又编造出《辛公平上仙》的诡异故事,并借段成式之口使其广为流传,你觉得——这个故事,京兆尹大人会相信吗?”
韩湘咬牙切齿地说:“不会!”
“但他一定不敢隐瞒,必会将这番说辞一五一十地报予圣上。那么,圣上会不会相信呢?”李复言满脸阴笑,“什么才是圣上最忌讳最憎恨的事呢?我相信,凡被《辛公平上仙》牵扯到的人,不论是谁,圣上都不会放过。所以,只要你敢把我送去京兆府,我便张口乱咬,能咬谁就咬谁,定要将这长安城闹得血雨腥风,殆无宁日!”
韩湘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总之,要么将我送去京兆府,这样便会牵连更多人;要么放过我,但是你的朋友段成式所说的话,就会被当做抵赖罪行的胡言乱语,任谁都别想救他了。”
韩湘“噌”的一声拔出佩剑:“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实话!就算你是鬼,我韩湘子手中的这柄剑,亦能杀得!”他挺剑对准李复言的胸口,“你想不想再死一次?!”
李复言呆了呆,突然怪叫着朝门外冲去:“快来人呐!救命啊!”
“站住!”韩湘提剑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奔上穿廊。太黑暗了,只有前方布袍掀动时的灰色影子依稀可辨。也许李复言真的是鬼,平时看起来病体衰弱,此时却跑得极轻极快,韩湘反而东碰西撞、磕磕绊绊,前面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远了。
正在焦急之时,突然射来一道红光。
“郎君?你们在做什么啊?”是仆人听到响动,提着灯笼找来了。
韩湘大叫:“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仆人闻言截住李复言。两人相互推搡起来,灯笼落地,火焰迸现。韩湘几步赶到,仆人已被李复言掐住脖子,正在拼命挣扎着。
韩湘高高地举起剑,喝道:“快放手!”
扭曲的红光中,李复言的面孔狰狞似魔。仆人已经在翻白眼了,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咯咯”声。
韩湘的剑刺了出去。
鲜血绽开,染红了李复言的灰布袍。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
仆人尖叫:“哇呀,杀人了呀!”
韩湘扑上去。满手的血,还是温热的。李复言翕动着嘴唇,艰难地说:“韩郎……快、快走……离、离开……长安……”脖颈上的最后一丝搏动停止了。
韩湘自语:“我杀人了?”
“可不是吗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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