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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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湘凝视着这张青白色的脸——李复言的确是人,不是鬼。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他是韩湘平生所杀的第一个人,而且韩湘看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将胸膛送上来的。

    韩湘从未想过有一天真会动手杀人,更想不到此时此刻心如刀绞,似乎刚刚葬身在自己手下的,并非是一个居心险恶的仇敌,却是一位离散多年的挚友。自己本应助他、护他,却阴差阳错地杀了他。韩湘直觉到,即使有朝一日能够解开李复言身上的谜团,这份憾恨也必将缠绕自己终生了。

    子时,一驾马车无声无息地出了长安春明门。走出一段路后,又悄然停靠在终南山的暗影中。

    马车里,韩湘对郭浣拱手道:“多谢了。”

    郭浣豪气地说:“谢什么。腰牌反正偷都偷了,不用多可惜。”

    “京兆尹那里不会察觉吗?”

    “没事,我这就给他放回去,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郭浣又道,“亏得今天晚上我在段府里,本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你正好能找到我,否则你也通不过夜禁,跑到安兴坊我家里去。”

    “是啊,我的运气还不错。”韩湘苦笑着说,“你不会觉得我当了逃兵吧?”

    “怎么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可是圣人的道理啊!”顿了顿,郭浣又懊恼地说,“偏是段成式这家伙死脑筋,否则我连他也一块儿送走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听说吐突承璀原要把他带进宫去审问,可是圣上命先押在大理寺了。”

    “在大理寺好点吧?”

    “那当然。真要落到吐突承璀的手里,十个段成式也扛不过去。”

    韩湘点头:“想必圣上也知道这一点。”

    “对。我爹也说了,就算是看在死去的武相公的份上,圣上也得手下留情的。”

    “所以说,段成式心里还是有数的。”韩湘勉强笑道,“这个鬼精灵,知道自己不至于吃大亏,所以才肯自首。要不然,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呵呵,就是。”郭浣也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韩湘又道:“我在想,段郎一口咬定辛公平的故事是听来的,虽说没有办法证明,但别人也没有办法证明他在胡说。所谓鬼神之事,本来就扯不清楚。要不怎么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郭浣一拍大腿:“对啊!况且咱们圣上,本来就特信这些个。”

    韩湘正色道:“但你要尽快设法通知段成式,绝对不能提起李谅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一旦提起这个人,就会牵扯出多年前的往事与恩怨,便再也不能推到鬼神上去了。”

    “可是……”

    “你听我说,陷害段郎绝非李复言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还有同党。我们对他的同党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的目标应是武家和韩家无疑,我们只有查出背后的关系和隐情,才能真正帮助段郎洗脱冤情,也才能避免今后的祸端。”

    郭浣频频点头:“应该怎么做呢?”

    “让段成式在圣上和吐突承璀面前继续装傻充愣,把辛公平的故事编得越邪乎越好。反正世人皆知段郎喜好妖魔鬼怪的传说,说得再离谱都没关系。我已把李复言的尸首藏在韩府后院了。你回去之后,赶紧找机会去一趟,将尸体运到妥当的地方保存起来。我家中的仆人会帮忙。我已嘱咐过仆人,等尸体运走后,他自会去潮州投奔叔公。然后你再想办法找一找永贞元年办理过罗令则谋反案的人,但凡能找到一个当年旧人,就带去认尸,辨一辨死者到底是不是李谅。”

    “我明白了。”郭浣想了想,又问,“万一找不着当年的旧人呢?”

    “实在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韩湘长叹一声。

    交代得差不多了,两人都安静下来。韩湘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李弥。折腾到现在,他仍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右手中依旧牢牢攥着那支破烂不堪的金簪。

    韩湘叹息:“要不是为了他,我留下来又何妨。可是万一我出了事或者被抓,他怎么办?既然静娘把他托付给了我,我便要负责到底。”

    郭浣问:“韩郎打算去哪里?我这里若是得了消息,怎么告诉你?”

    “我将去太原府投奔裴相公,你有消息可以送到那里去。”

    “成。”郭浣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郭浣下车时,韩湘又叫住他:“郭郎,如果有机会见到裴炼师,请你务必转告她,我带着李弥走了,让她放心。”

    “没问题。”

    “还有……麻烦你也给段成式带一句话。”

    “什么话?”

    “请你告诉他,‘鬼花不语,频笑辄坠’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我相信他定能平安度过此劫,因为万物有灵,段成式是生来为它们写故事的人,所以它们也一定会护佑他。”

    第三节 水如天

    1

    在长生院香气氤氲的暖阁中只待了一小会儿,柳泌的额头就开始冒汗了。暖阁四周,椒壁芬芳,厚厚的暖帘层层叠叠,挡住严冬的寒气。尤其是铜炉中燃着的“瑞碳”,十分稀罕。这种木炭由西凉进贡而来,色青坚硬,燃烧时无焰而有光,热气逼人,所以整个暖阁中可以用“温暖如春”四字来形容。

    郭贵妃从屏风后走出,仪态万方地落座后,便半真半假地嗔怪起来:“你们也太没眼色了,没看见柳国师都出汗了吗?怎不为国师宽衣?”

    宫婢连忙上前,小心地伸出双手:“国师,请除去大氅。”

    柳泌一惊,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鹤羽大氅的前襟:“不必了,我还是穿着吧。”

    郭念云嫣然一笑:“柳国师是在圣上那里冻怕了吧?”

    柳泌不答。

    郭念云问:“我怎么听说,这样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圣上还要用冰?柳国师可知否?”

    “知道。”柳泌傲慢地回答,“那是因为圣上服了贫道炼制的仙丹,体内阳气充裕,自然不畏严寒。”

    “哦?国师的丹药如此神奇,倒是令人惊叹。只是国师的道行至深,为何自己却会怕冷呢?”

    柳泌“哼”一声:“贵妃有话便明说吧,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郭念云沉下脸来,“我郭念云自小就没学过什么叫作含沙射影!有话明说?哼,我是怕柳国师你担当不起!”

    “请贵妃赐教!”柳泌竟也毫无惧色。

    “我听说圣上服丹后腹内燥热难耐,才需用冰的寒气加以克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阳气旺盛吗?而且,圣上从一日一丹,增至如今一日三丹,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贵妃何不直接去问圣上呢?”柳泌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从贫道为圣上献炼丹药以来,朝野内外各种非难不绝于耳,不但对丹药的好处视而不见,还一味谗言说贫道的丹药有害于圣上。我如果没有领会错,贵妃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吧?”

    “你没有领会错。”郭念云盯住柳泌。

    “贫道还是那句话,是圣上每天在服丹。丹药究竟有益还是有弊,圣上比任何人都清楚。贫道在三清殿中炼丹,出不得大明宫一步。如果贫道所献的丹药有半点瑕疵,圣上随时可以要了贫道的性命。可是圣上仍然对贫道恩遇有加,却又是为何呢?”

    “因为你的丹药有鬼。”

    柳泌怒目圆睁:“请贵妃明示!”

    郭念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在金丹中放了致人上瘾的药物,从而使圣上须臾离不开你的丹药,也就离不开你。而你,因此才能保下这条狗命,甚而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你这个国师的封号,就是用荼毒圣上的龙体换来的!”

    柳泌大惊失色!他在大明宫中起起落落,一直遭到各种非议,嫉妒、怀疑乃至憎恨,这些柳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坚持一点,只要控制住了皇帝,便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就连最有实力把柳泌像只臭虫般碾死的吐突承璀,不是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吗?柳泌以为自己在大明宫中再无后顾之忧,却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又跳出来一个郭贵妃!

    大明宫中人尽皆知,郭念云素与皇帝面和心不和,柳泌根本不信她会发自真心地关怀皇帝。那么她今天说的这番话,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高傲到目空一切的郭贵妃,从来对柳泌不假颜色,为什么会突然针对起他来了呢?

    无论如何,对于郭念云的可怕指控,柳泌必须反击。

    他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血口喷人!”

    “我没有证据。”

    柳泌嚣张地笑起来。自己在丹药中做的手脚无人能够识别,即使御医们察觉有问题,也只能口说无凭。早在三年前,吐突承璀就企图从丹炉和药物中查出端倪来,结果不也是徒劳无功吗?果然郭念云只是诈人而已。

    郭念云摩挲着怀中的香熏暖炉,悠悠地问:“国师就不担心吗?”

    柳泌挑衅地反问:“贫道有什么可担心的?”

    “圣上服了你的金丹,假如哪天真的羽化升仙了,国师将如何自处呢?”

    柳泌瞠目结舌:郭念云连续地语出惊人,到底想干什么?

    郭念云欣赏了一会儿柳泌惊骇的模样,方道:“柳国师道行深厚,深谙炼丹秘术,一定能算出圣上升仙的吉日、良辰吧。”

    此话一出,柳泌几乎要被吓瘫了。

    郭念云还不肯放过他:“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时辰,柳国师能不能告诉我呢?我也好有所准备。”

    “贵妃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柳泌吃罪不起啊!”

    “国师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慌张?”

    “贵妃娘娘刚才的话一旦传扬出去,贫道可是要被千刀万剐的啊!”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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