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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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8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

    痛苦,再一次将她和他连接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求仁得仁,即使现在死去亦无悔无憾。裴玄静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还不杀了自己,但也并不太在意,死亡即将到来,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更不在乎失去了舌头,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再没别的可说了。

    哦,还是有一个小小的遗憾的。最终,她仍然没能彻底查明崔淼的身世。她终究还是对不起他。但是从皇帝对崔淼再三的诋毁中,裴玄静依旧窥出了一些端倪。崔淼的身份,绝不会是皇帝一口咬定的那么卑微和低贱。裴玄静已经非常了解皇帝了,以他那么极端傲慢和自尊的性格,对于真正的卑贱者,即使让他提一个字都会觉得自贬身份,根本无法忍受。而他却对她反复提到崔淼,虽然口口声声“崔贼”,更让她看出了欲盖弥彰的虚伪。现在裴玄静愈发觉得,王皇太后认出崔淼后将他赶出长安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皇帝。不管皇帝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管崔淼的母亲是否犯下弑君大罪,事实上都与崔淼没有半点关系。王皇太后的做法才是为君者的仁爱与气度,皇帝却一路追杀崔淼,无非是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了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罪行。

    正是这桩罪行,使崔淼成为了牺牲品,但他是无辜的。虽然崔淼的冤屈将不可能被伸张,至少裴玄静可以为了他,当面驳斥皇帝的谎言。为此她宁愿失去舌头,乃至生命。

    裴玄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身体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她仰面躺在地上,也不觉得寒冷。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近旁响起。

    微光亮起,有人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牢里还有别人?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往墙边挪了挪,咬牙支撑着靠墙坐起来。

    油灯的光,照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脸上没有胡须,却遍布与年龄无关的衰朽,双眸死气沉沉,显得格外苍老。

    “不要害怕。”他对裴玄静说。是阉人的嗓音,不过,没有阉人的气味。他身上的衣袍也是裴玄静从没见过的样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就等你醒来,说几句话便走。哦,我的名字叫李忠言。”

    李忠言?裴玄静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是丰陵的陵台令。”

    丰陵!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陵台令可以离开山陵的吗?裴玄静听说过,为皇家守陵者终生不得离开陵园,出陵园一步即是死罪。

    李忠言也在端详裴玄静,尽管唇边结着大块血疤,嘴也肿胀得不成样子,整张脸算得上惨无人形,但仍然能看出原先的秀美,还有眉宇间的聪慧和倔强,都令他心有戚戚。

    这么多年来,李忠言第一次从心底里感到了踏实。他预感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把生命完全耗尽了。

    现在,所有的棋子都摆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今天,他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就可以彻底放手了。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他在丰陵中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只要让他们各就其位,事情便会自然而然地运转下去。到时候,任何人力都阻挡不了。

    他向裴玄静点了点头:“裴炼师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更对裴炼师的勇气钦佩不已。有些往事,我亦略知一二,但恕不能透露。我只有一句话可以对炼师说——你没有错。”

    她以为自己已经身经百战了,在最绝望和最痛苦的时候都不曾流过一滴泪,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听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宦官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眼眶竟然一下就湿润了。隔着模糊的水雾,裴玄静看着李忠言的脸。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她仿佛已经能够与他心意相通。为先皇守陵的,一定曾是先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于先皇的死因,他的话比任何人都更可信。尤其她还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切的悲哀。

    所以,她并不是孤独一人。她所坚持的真相,还有别人也在坚持。尽管在对手面前,他们的声音弱小得几乎没有人会听见。但是她知道,他知道,就足够了!

    “我还有一句话,想说给裴炼师听。”顿了顿,李忠言又道,“我想请裴炼师务求生,莫求死。”

    裴玄静一震。

    李忠言惨然而笑:“像裴炼师这样的人,应该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死,还是让给我吧。”

    裴玄静想开口问为什么,旋即才意识到,自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多谢裴炼师了。”李忠言说罢,俯下身向裴玄静行了一个大礼,便起身离去了。

    李忠言走出囚室时,恰逢一阵夜风卷起旌旗,在头顶上扑棱棱地响。漫天乌云被吹散了一角,明月再现身姿,将皎洁的清光洒了一地。列队守候在外的神策军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吐突承璀迎上前来。李忠言与他相视一笑,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见了?”吐突承璀问。

    李忠言点了点头。

    “怎样?”

    “不错。”

    “只是……不错?”

    李忠言略显无奈地回答:“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何必说出口呢。”

    “就是嘛!”吐突承璀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你啊,第一次在裴度府上见到她,我很是吃了一惊呢。”

    李忠言只是“哼”了一声。

    “我不敢对圣上明说,就拐弯抹角地提了提。谁知道,圣上还真上心了。”

    “你不就希望这样吗?”

    吐突承璀只当听不懂李忠言的嘲讽,继续兴致勃勃地道:“圣上是在贾昌的院子里第一次召见她的。见过之后,圣上就下令把那院子给拆了,还让我把东墙上的字拓给你。记得吗?”

    李忠言自然懂得他话中的含义,却有样学样,对吐突承璀的暗示置之不理,反问:“现在将她关在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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