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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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嘛……”吐突承璀犹豫了一下,叹道,“谁叫她非要和圣上作对呢?其实圣上对她已经够容忍的啦。这次她说了那么十恶不赦的话,圣上都没舍得杀她。”

    “十恶不赦的话?”李忠言举头眺望东方,黑漆漆的天边只有一颗金星闪耀着。少顷,他方淡淡地说:“那话你我难道没有说过?只不过是在心里说罢了。”

    “我可绝对没有啊!”吐突承璀顿时急得青筋直爆。

    李忠言好笑地问:“也没那么想过?”

    “当然没有!你们都不了解圣上,可是我相信他!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对李忠言道:“行了,想看的都让你看了。现在该说了吧。”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说:“不忙。我们这就回丰陵吗?”

    “你还想去哪儿?”

    “中间能不能在东宫停一下?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

    吐突承璀沉吟:“倒是顺路。不过……”终是面色一寒,“我看还是算了吧。天这么黑,就算到了东宫外头,也看不见什么的。”

    他示意军卒,将一辆马车赶过来。

    “该上路了。你我一起,咱们边走边说?”

    “好啊。”李忠言微笑,“到丰陵时天就大亮了。”

    车轮“咕噜噜”地转起来。皇宫中的甬道修得比任何地方都平坦,马车行进得格外平稳。李忠言掀起车帘向后望去,皎洁的月光下,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通体雪白,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在它最初建成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它将成为一座牢房。更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收藏起一切秘密的根源。

    “别看啦。”吐突承璀说,“马上就进夹道了。”

    李忠言放下车帘。

    贴着皇宫外墙修筑的夹道,以太极宫的西端为起点,一路向东,沿大明宫的南侧直抵长安城的东墙,再从那里向南经过兴庆宫,然后跨越整个长安城,一直抵达最南端的芙蓉园。穿过芙蓉园,就是乐游原了。

    李忠言神往地想,从乐游原下经过时,但愿能够听到青龙寺的钟声。如此,他这一趟也就圆满了;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车帘外突然变亮了,随着马车行进渐渐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周而往复。李忠言对此再熟悉不过——夹道两侧的砖墙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长明灯,不分白天黑夜地点着。所以夜间在夹道中行进时,就有这种时明时暗的效果。

    吐突承璀坐在对面盯着他:“说吧。”

    “我就是辛公平。”

    “你?”吐突承璀并不显得惊讶。

    “是我。《辛公平上仙》这整件事都是我干的。”

    “就你一个人吗?”吐突承璀夸张地扬起眉毛,“不可能吧。”

    “倒是还有一位帮着联络。”

    “是谁?”

    李忠言问:“你还记得李谅吗?”

    “李谅?是不是那个彭州县令李谅?”吐突承璀的脸色一变,“他不是在罗……哦,在永贞元年的谋反案中被处死了吗?”

    李忠言道:“他有个兄弟还活着,后来设法找到了我,说是想为兄长报仇。我便让他帮我实施辛公平之计。我告诉他,当年武元衡任御史中丞时,李谅的罪名就是武元衡拍板定案的,所以报仇应该针对武家。”

    吐突承璀惊叹:“你好……歹毒啊。”

    李忠言一笑:“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说出陷害罗令则和李谅的真正元凶?”

    吐突承璀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少顷,李忠言道:“总之,他一口就答应了。”

    “他是自己去丰陵找你的?”

    李忠言点了点头。

    “好啊!还真把皇家陵园重地当成西市了,想进就进?”吐突承璀勃然大怒,“那帮饭桶,看我不狠狠地收拾他们!”

    李忠言劝道:“百密尚有一疏。你呀,就别为难把守陵园的神策军了,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是个人都会变得麻木的。况且,陵园里的人绝对出不去,这一点守军们看得还是很紧。但偌大一个丰陵中,尚有几百号活人,总需要运送粮食蔬果进去,故而对进园的人有时盘查得并不太严格。”又笑了笑,“至少我是绝对不能跨出陵园一步的。对此,吐突将军大可放心。”

    “不对啊!”吐突承璀皱眉道,“我听段成式那小子供称,他是在骊山上见到辛公平的,你人既然出不得丰陵,又如何能去骊山?”说着,不禁上下打量李忠言,“你究竟捣的什么鬼?莫非学会了分身术?”

    李忠言大笑起来:“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咯。哪有那么玄乎,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点障眼法加迷魂阵而已。”

    “障眼法加迷魂阵?”

    “很简单。我之所以约段成式在骊山行猎的时候与他见面,就是为了避开长安城的宵禁。当时他被蒙上头,由马车一路载着去往的正是丰陵。”一边说,李忠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假胡子,往下颌处比了比,冲着吐突承璀微笑。

    “哈哈,对啊!”吐突承璀猛拍大腿,“我明白了!从骊山去丰陵反而比从长安去更近。一个晚上足够来回,而且都是在夜间的深山里行路,凭耳朵听不出任何区别。段成式会以为,马车带着自己在骊山里兜圈子,实际上都跑那么远了。”他看着李忠言,“可你费这么大劲却又为何?随便派个人给他讲《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不也一样吗?比如那个李谅的兄弟?干吗非得你自己讲给段成式听,这也太冒险了吧?”

    “任何人都讲不出我的感受来。”李忠言正色道,“在我的心中,《辛公平上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唉!”吐突承璀长叹一声。

    “况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段成式。”

    “见他?为何?”

    “当你想害一个人的时候,至少得先看他一眼吧。”

    吐突承璀感触良多地说:“那个段成式嘛,不过就是个少年人。”

    “是啊,一个聪明、正直、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李忠言微笑着说,“是个好孩子,所以吐突将军就别再为难他了。我还想拜托吐突将军去恳请圣上,就说段成式只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无辜受到陷害。圣上对武元衡的感情那么深,段文昌又是现今朝廷中的肱骨之臣,放过段成式乃皆大欢喜的好事,何况,那孩子本来就没有罪。我原本光想着要翁债孙还,如今想来,还是太过分了。”

    “这就心软了?”吐突承璀怪里怪气地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都到了此刻,我不想多作孽了。”

    “哼,当初却为何挑中他下手?”

    “一则,这孩子喜欢志怪传说,用鬼故事引诱他,很容易就上当了。二则,几年前我布局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本来进展得很顺利。哪知道藩镇横插一脚,抢先砍掉了那厮的头颅!我总觉得让他死得太便宜了!”说到这里,李忠言突然满面狰狞,足见恨意之深。

    “你……就那么恨武元衡?”连吐突承璀也有点惊到了。

    “当然恨!恨透了!”李忠言咬牙切齿地说,“永贞之时,柳宗元和刘禹锡先后去请他帮忙,他不答应。先皇让我去对他说,他还是不答应!当时韩愈等人都在看武元衡的动向,如果他肯站出来,先皇何至于那么快就被迫退位,‘二王八司马’也不至于落到最终的惨况!所以在我的心中,武元衡堪称罪魁祸首!”

    “唉,你这么说就太偏激了嘛。我虽极厌恶武元衡的为人,还要替他说两句。”吐突承璀道,“先皇登基之时已是风中残烛,偏偏‘二王八司马’还肆意胡为,非要推行他们那套所谓的变革措施,把朝中的老臣几乎得罪光了。在当时的情势之下,武元衡选择敬而远之,也是情有可原的啊。”

    “情有可原?那会儿先皇还在位呢!他这么做,根本是对君主的背叛!”

    吐突承璀正色道:“武元衡选择的是向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效忠。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真正明智的。你必须承认,如果任由‘二王八司马’那班人折腾下去的话,朝堂只会越来越乱,人心更将纷杂,对大唐有百弊而无一利。其实到后来,先皇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否则,怎会那么快就决定禅位呢?”

    李忠言脸色铁青地沉默着。

    吐突承璀又道:“圣上即位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花了整整十四年的时间,终将天下强藩悉数剿灭,如今只剩下一个平卢李师道还在苟延残喘,被灭是早晚的事。圣上一直对我说,削藩成功之后,他就要着手完成另外一个心愿,在边境上平定吐蕃,进而收复河朔失地,把大唐失去的陇右疆域重新夺回来!”他注视着李忠言,一字一顿地说,“先皇想做却没有能力做、来不及做的事情,正在圣上的手中一点一点变成现实。我相信,先皇的在天之灵亦会感到慰藉。而你,为什么非要执着在当年的恩怨中呢?”

    良久,李忠言回答:“你知道我在执着什么,你也知道圣上在执着什么。”

    9

    马车正行进到一段阴暗处,吐突承璀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他问:“你方才提到几年前曾设计离间圣上和武元衡,指的是什么?”

    “真兰亭现。”

    “真兰亭现?”吐突承璀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忠言,“连那首离合诗也与你有关?哎哟,不会是你自己作的吧!”

    “怎么可能?”李忠言笑道,“我要是有那点才学,早就当上枢密使啦。我告诉你吧,其实那首诗是拼出来的。”

    “拼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先皇以太子身份常常召集各色文人墨客,乃至僧道等江湖异士,在一起做一些品诗论画、谈禅论玄的风雅之事。有一阵子,先皇对离合诗特别感兴趣,那些人就争着作离合诗展才,还相互比赛,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离合诗本属游戏之作,大家作完乐完后就扔到一边去了,渐渐地兴致没了,便再无人提起。我呢,倒是打心眼里羡慕他们的聪明才华,悄悄地把这些诗都抄录了下来,自己也想学着作,可是最终连半首都没凑出来。后来我到了丰陵,每天闲来无事,脑子里又总是转悠着东宫的旧时光,便把这些个离合诗又翻了出来,常常读读再练练,只为了消磨时间。”

    “只是消磨时间?”

    “起初确实如此,但渐渐地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想法。因为我偶尔在那堆离合诗里,发现了‘兰’和‘亭’这两个字。”顿了顿,李忠言问吐突承璀,“你可知道,这两个字的离合诗是出自谁人手笔吗?”

    “谁?”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这四句诗离合出一个‘兰(蘭)’字,它的作者正是武元衡。”

    “武元衡?”吐突承璀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李忠言讥讽道:“何必大惊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武元衡当年也曾在东宫走动过,虽然不及柳宗元与刘禹锡他们几个与先皇的关系亲密,但也绝对不像他后来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东宫之间泾渭分明,界限划得那么清楚。所以我恨他,尤其是在这一点!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后来权德舆曾经发起过一次离合诗会,武元衡刻意不参与,显得格外清高。在我看来,实在是欲盖弥彰得可耻!”

    吐突承璀直听得眉飞色舞,嘴里却道:“你如此诋毁武相,不厚道!”

    “随你怎么说吧。”李忠言道,“我记得武元衡当时作完此诗,还提到他最爱曹子建的《洛神赋》,故而把这个典故写入诗中。不信你再去问问段成式,他的外公是不是特别推崇曹植的诗赋。”

    吐突承璀点头,又问:“那么‘亭’字呢?又是何人所作?”

    李忠言沉默了很久,吐突承璀快等得不耐烦了,才听他用无限惆怅的语气说:“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亭’字的这四句离合诗,乃出自先皇亲笔。”

    吐突承璀惊得张大了嘴巴。

    李忠言说:“你不觉得吗?‘真兰亭现’十六句离合诗中,唯有‘亭’字这四句最具帝王之气。尤其是‘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直指当年萧绎为了夺取皇位而剪除手足兄弟,最后落得孤家寡人,江陵城破后自己也被杀的惨痛后果……先皇作此四句诗,何尝不是在借古讽今,感叹李唐皇家中亲情沦丧,父子兄弟之间自相残杀!”

    “哎哟!”吐突承璀忙不迭地去捂李忠言的嘴,“求求你别再乱说了!”

    李忠言将他的手打落:“你放开!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总之没有旁人能听见就是了,你怕什么!”

    吐突承璀喘着粗气道:“那……另外两个字的离合诗又是打哪儿来的?”

    “‘真’字的四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则是白居易写的。他曾作过的《放言五首》,其三中有句曰:‘周公恐惧流言日’,用的是同样的典故。”

    “最后一个‘现’字呢?”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又是金又是玉的,足见闺阁之风,乃出自女子手笔。”李忠言冷笑着问,“在大明宫中,除了咱们的女尚书宋若华,还有哪位闺阁能作出如此佳句呢?”

    “宋若华啊!”吐突承璀惊讶得无以言表。

    少顷,李忠言道:“其实我抄下来的离合诗远远不止这几句,但恰恰是这十六句,组成了‘真兰亭现’四字。当我在丰陵拼出‘真兰亭现’后,心中便形成了一个计划,专用来对付武元衡!”

    “你当真那么恨他?”

    “当然,原因我方才已经讲过了。元和一朝,武元衡简直就是踩着永贞的尸骸上位的。不可否认,他在削藩一事上功不可没。可是元和十年时,圣上欲召回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明明有重新启用他们的意思,却被武元衡阻挠,又都落了空。我知道武元衡在怕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永贞旧人重新站在朝堂之上,站在他的对面。因为到那时,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会被重新翻出来,他武元衡一手遮天的风光日子也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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