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连连点头:“对!所以当王皇太后从崔淼的药方认出他时,还是放他走了。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药兰其实算得上救了先皇,是有恩于王皇太后的。但是——”他又困惑地住了口。如此说来,药兰更是有恩于当今圣上的,他又何故非要将崔淼斩尽杀绝呢?
韩湘心念一动,试探着问:“既然药兰已经成功地逃离了皇宫,还怀了身孕,按理说应该躲起来生产才是?怎么会孤身一人在外投宿,落得在客栈中艰难生产的困境呢?她的……夫君怎么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
裴度沉默良久,神色却从愠怒不平渐渐转为无尽怅然。
他终于开口道:“在那次崔淼和老夫的长谈中,不仅言及王皇太后与其生母的渊源。他还提到了两件事。这两件事亦与他的身世密切相关,却比方书之谜更加费解。第一,崔淼提到在母亲留给自己的方书的最后一页,潦草地书写着几个字:春明门外,贾昌。而他,正是因为这几个字的指引,才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投宿在春明门外贾昌老丈的小院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玄静。崔淼一直以为,找到贾昌就能找出自己父母的线索,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而据我所知,安史之乱以后贾昌就在春明门外拜师礼佛,再也没有踏入过宫禁,所以他不可能与药兰有什么关联。”
韩湘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但又觉出裴度的话中另有深意。
裴度继续说:“在长安时,玄静对我讲述了你们寻找玉龙子的经过,提到杨贵妃的婢女贾桂娘乃贾昌的妹妹,当年这兄妹二人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最信赖的人。所以玄静怀疑,玄宗皇帝曾将索取玉龙子的密语交代给贾昌。而先皇在东宫时,特意为贾昌建院,又设法供养他,所以玄静又大胆地推断,先皇正是从贾昌的口中获知了索取玉龙子的暗语。单从这条线索来看,‘春明门外,贾昌’这几个字所指示的,会不会是玉龙子呢?”
“莫非药兰也知道玉龙子?”韩湘瞠目结舌,“她要玉龙子干什么?”
“问得好。一名女医无端卷入夺嫡的斗争,玉龙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夺嫡’……”韩湘嗫嚅道,“这玉龙子倒是能起些作用的。”
还是那个人——舒王李谊。舒王和先皇明争暗斗了二十多年,有过好几次取而代之的机会,却最终与皇位擦肩而过。方书上的字是不是表明,李谊也在寻找玉龙子,并且已经找到了贾昌的头上?也可能是,药兰从王良娣那里打听到了贾昌,却在最后关头倒戈,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舒王,使舒王痛失了夺取玉龙子的良机?
韩湘觉得脑袋都快要裂开了,这么多纠缠复杂的往事,怎样才能拨云见日呢?
“还有一件事,并非崔淼特意提起,而是他无意中说到的。”裴度有些欲言又止起来,“……说到他的姓名时,崔淼解释‘崔’是随了养父的姓,‘淼’则是养父根据母亲临终的遗言‘水’,替他起的。”
水?
韩湘琢磨,药兰是想给儿子起一个与“水”有关的名字吗?假如药兰并非出身宫廷,韩湘倒会推想她的家乡是否在水边?但药家世世代代都在宫中,这一猜想似乎并不成立。水,会不会只是药兰在濒死时,干渴难忍的呓语呢?
“圣上在册封太子时,改过名字,你记得吧?”
“改名?”韩湘一愣,“当然记得。”
大唐皇帝在册封为太子,或者即位时,有改名的惯例。有些是经过周易测算后,改一个更加“顺天应人”的名字;有些是因为皇帝的名字将为全天下之尊者讳,所以从方便臣民的角度,改一个更容易避讳的字。比如,现在的太子原名“宥”,册封太子后改名为“恒”。再比如当今圣上原名“淳”,册封为太子时才改为“纯”。他这一改,所有的同辈兄弟们也必须跟着改一遍。比如郯王本名“涣”,改成了“经”;莒王初名“浼”,改成了“纾”……
韩湘大惊失色地看着裴度——皇帝自己,以及兄弟们的原名都是“水”旁的,之后才跟着皇帝一起改成了“纟”旁!裴度为什么要提到这一点?他在暗示什么?
裴度迎着韩湘惶恐的目光,迟缓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崔……崔淼是皇家的人?”韩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一次,裴度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韩湘呆坐着,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世代侍奉宫廷的神医世家,为何在最后一名女传人时,打破了不参与宫廷斗争的祖训?王良娣为何要帮助一个受命毒杀自己丈夫的女子逃跑?又为何在很多年后,同样放走了她的儿子?药兰怎么会珠胎暗结,又为何在穷乡僻壤生产?她的方书最后一页上,怎么会记下与皇家有密切渊源的贾昌的名字?她为什么至死不肯透露儿子的身世,却要给他起一个带“水”的名字?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皇帝为什么非要将崔淼置于死地?
韩湘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崔淼的父亲就是那个与先皇斗了一辈子,却最终落败的人——舒王李谊!
不知过了多久,韩湘才勉强从真相的惊涛骇浪中挣脱出来,喃喃地问:“裴相公,崔淼他……还在这里吗?”
裴度苦涩一笑:“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崔淼便离开了。一年多来,我一直在设法寻找他,然而至今音讯皆无。”
“您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
“当然没有。”裴度嗔道,“我还没有老糊涂。”他叹了口气,“我只能把圣旨上的那套说辞,对他讲了一遍。”
“他相信吗?”韩湘心道,以崔淼的聪明,怎会轻易接受那么拙劣的解释?
“他没有明确表示信或者不信,只是在我提到他留在宋清药铺里的方子时,才坚称说:此方绝非什么无色无嗅的毒药,而是一种可以使人丧失神志,任由他人摆布的熏香。他将熏香的配方留给宋清掌柜,只是想以此难得的奇方作为酬答,感谢宋清掌柜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不料反而给掌柜的引来祸端,所以深感懊恼。”顿了顿,裴度又苦笑着说,“除此之外,他对自己的所谓身世毫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是——”
“静娘。”韩湘脱口而出。
“是的。他只想知道玄静的下落。”
“您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忍骗他,便如实告诉他说,圣上命玄静入宫修道去了。我这样说,也是为了打消他的其他念头。”裴度叹道,“崔淼对玄静固然是一片赤诚,但他毕竟还有理智,应当明白宫禁意味着什么。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当初能入得兴庆宫见到王皇太后,已纯属侥幸,仍然凶险异常。同样的事情,他不可能再做一遍。所以对玄静,他只能死了这条心。”
韩湘黯然地说:“您就是想让他死心。”
“可是,看来我还是失败了。那次谈话之后,崔淼颇安静了一段时间,似乎在静心考虑将来。然而就在某一天的清晨,仆人突然来报说,崔淼不见了。原来他的安静都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迷惑我,诱我放松警惕。其实,他一直都在研究出逃的办法,最后终于成功遁走了。”
“也许他是想通了,从此隐匿江湖,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裴度看着韩湘:“你觉得呢?”
韩湘无言以对。
是啊,崔淼绝对不会放弃的。谈到执着,他和裴玄静犹如一对双生子。
崔淼必然又重回了亡命徒的生涯。只是这一次,他将如何突破森森宫禁,去拯救心爱的人呢?
3
仿佛仅仅过了一夜,太液池就融冰了。
其实上元节后,照在太液池上的阳光就一天比一天耀眼。从池边走过时会发现,水晶盘似的池面上爆出细细的裂纹,一簇一簇的,宛如菊花盛放。又过了几天,若干细纹连成了长条,最长的甚至能从太液池的这边一直贯通到另一边。
风也越来越暖了,接连好几个夜晚,在太液池上方的清思殿中,于万籁俱寂里总能听到清晰入耳的“窸窣”声,从池面传过来。
早起梳妆的宫娥们比往日多了一份期待。在黎明的昏暗中,她们打开门窗,清晨的寒气刺骨扑来,使精神为之抖擞。举目望去,一座座宫院中亮着的黄色烛光,在晨昏中摇曳生姿,又让她们感到温暖的诗意。
曙光很快就升起来了。最早的一群宫娥们来到太液池边时,惊喜地发现:闪耀了整个冬天的水晶盘荡然无存了。太液池上碧波荡漾,别说冰块,连冰屑冰碴都没有。宫娥们如同目睹神迹,激动地拍手雀跃起来:“冰化了!冰化了!春天来了!”
欢叫着开心着,忽然有人看见水中漂浮着什么东西,被初生的朝阳映照得光彩灼灼——难道是仅存的一块冰吗?
它向池边缓慢地漂过来。大家好奇地聚拢过去,想看一看这块“冰”的究竟。
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啊,是、是人……死人!”
一具冻得如同冰雕般的尸体,在太液池的碧波中载沉载浮。
退朝后,皇帝召几位重臣在延英殿中商讨剿灭平卢李师道的最后战略。从元和元年开始的削藩战事,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五年。在皇帝的铁血意志之下,天下藩镇一个接一个归顺朝廷。平卢李师道为形势所迫,也不得不上表,表示愿意割让三州以换取朝廷收兵。皇帝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原已打算接受他的条件,谁知李师道又出尔反尔,声称下属反对割让三州,反悔了。
皇帝震怒,决定再不姑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平卢藩镇这最后一块难啃的骨头拿下来。就在今日的延英召对中,最终确定了征讨李师道的“制罪状”的内容,并且下令宣武、魏博、义成、武宁和横海五军共同出兵平卢。
返回清思殿时,皇帝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深知这将是削藩的最后一战,并且他坚信,此战必胜!
元和十四年的春天即将到来,也许不需要等到元和十五年,就可以完成登基之初立下的誓言了。这样想着,皇帝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一丝惶惑和空虚,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他在清思殿中看见宋若昭的尸体时,这种来源不明的恐惧变得格外具体而鲜明了。
急冻使得尸体保存完好,宋若昭的面貌栩栩如生,睡着了似的安详。她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剑,也冻得直挺挺的,如同旗杆般屹立不倒。
紧急前来的大理寺卿结结巴巴地陈述看法:“宋、宋学士的面容安详,衣衫整齐……说明她死前没有挣扎,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溺水而死的。她的口鼻中没有泥沙,又排除了投河自尽的可能,而应、应该是死后才被抛尸湖中……由于冻得时间太久,胸前伤口周围找不到血迹,故无法判断剑究竟是在她死前,还是死后插入的……”大理寺卿咽了口唾沫,实在有些难以为继,却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由于尸身一直藏于冰面之下,直到今日融冰才浮出水面……”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简单地说,宋若昭究竟是怎么死的,死于何时?”
“臣、臣……”大理寺卿的舌头不利索,身子更在不自觉地发抖。侍立在侧的陈弘志向他投去半是鄙夷半是同情的目光。从去年开始,朝臣们只要到清思殿面圣,都会在朝服里面多加一件棉袍,以免被冻坏。今天大理寺卿是被临时召来的,来不及准备,所以只穿着平常的衣服,在清思殿中待了这么一会儿,大概整个人都快冻僵了,比躺在地上的宋若昭强不了多少。
“快说!”皇帝的耐心即将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请陛下恕罪!”大理寺卿纳头便拜,“宋学士的死状实在太过奇特,臣一时无法确知宋学士的死因,亦……无法断定她的死亡时间。陛下!”
皇帝沉着脸摆了摆手,大理寺卿逃也似的退下了。
宋若昭是在向皇帝分析凌烟阁异象的原因,从清思殿离开后失踪的。正是宋若昭的失踪,将裴玄静再次带到皇帝的面前。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红色变字,裴玄静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推理,最终道出皇帝弑父的罪行!
裴玄静因言获罪,被处以截舌之刑,结果又引出了李忠言。最终,皇帝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并且查明了从离合诗至今的所有疑团。其实皇帝很早便开始怀疑,李忠言才是大明宫内外一系列谜案的始作俑者。对于皇帝来说,杀掉李忠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他只要不开口,就无法排除所有隐患,故而皇帝对李忠言一直隐忍不发,就为了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没想到,还是裴玄静担当了这个最关键的角色。裴玄静直言犯上,说出了李忠言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他感到心愿已了,不想再牵连更多的无辜,决意向皇帝自首。
李忠言和裴玄静,掌握着足以摧毁皇帝的秘密,但是,现在他们都不能再说话了。
至于《辛公平上仙》,从表面上看毕竟只是一个鬼怪故事,恐怖有余,含义却晦涩难解。上元节时散布出去的,绝大部分都被收回销毁了,即使尚有若干散落民间,亦不足为害。在对段成式的处理上,皇帝相当宽宏大度。他的形象不仅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显光辉睿达。所有相关之人都心悦诚服,连裴度都未置一词。
宋若昭失踪已逾旬月,皇帝几乎将她淡忘了。谁知一切尘埃方才落定,她的尸体竟又冒了出来。
假如宋若昭的死因明确,那么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令皇帝感到彻底心安。偏偏宋若昭以如此诡谲的形象出现,好像专为来提醒皇帝:事情还没有完。
难道,他还忽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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