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踱到尸身近前。因为清思殿中的温度比户外还要低,所以宋若昭的尸体在地上安放了许久,仍然清清爽爽的,既没有融化出水渍,也看不到一点血迹或者污痕。
皇帝恍惚觉得,面前躺着的并不是一具女人的尸首,而是一条冰冻的大鱼。这个联想让他感到隐隐的恶心,又有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番情景?
忽然,皇帝浑身一凛!他快步绕到云母屏风的后面,条案上并排摆放着凌烟阁的模型和收藏《推背图》的金匮。
“陈弘志!”他吩咐,“取金匮的钥匙来。”
“是。”陈弘志立即捧上黄缎覆面的漆盘,皇帝掀开黄缎,拿起钥匙,看了陈弘志一眼。后者垂首侍立,毕恭毕敬地等待着。
“退下吧。”
陈弘志迅速闪到屏风外面去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插入钥匙,打开金匮。
最上面的正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两个红字赫然抓住他的目光。老树枯萎、新树茂盛。皇帝厌恶地移开视线,将它从金匮中取出来。
接下来是第九象和第一象,也被他取出放在一边。
然后是《推背图》的第二象。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鱼。
皇帝的呼吸沉重起来。这幅图他看过太多遍了,所以宋若昭的死状一下子便勾起了他的联想。没错,正如同这第二象上的画面——一柄长剑从鲤鱼的身上穿过。
在宋若昭冻得僵硬的尸身上也插着一柄剑,而她自湖中浮起的样子,又多么像一条死鱼。
这是什么意思?
宋若昭死得如此离奇,难道是继凌烟阁的三次异象之后,又一次神灵的启示?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他分明看到,第二象的诗上也有红色的字!
这怎么可能?将金匮搬入清思殿时,他曾把《推背图》又从头至尾地阅览了好几遍。除了第三十三象之外,所有的图和诗都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这幅他最最在意的第二象!
但是现在皇帝分明看到,在第二象的七言诗中,第三句和第四句里都出现了红色的字。
这首七言诗是整个《推背图》中皇帝唯一能倒背如流的。
“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
可是现在,第三句的“九”字变成了红色的“五”字,第四句中的“三”字变成了红色的“二”字。
于是这首诗就变为:“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五人,二百年中少一纪。”
静候在屏风外的陈弘志听到一声咆哮,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绝望的惨叫!陈弘志惊得原地蹦起,本能地叫着:“大家!”向屏风内直冲进去。
陈弘志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4
浣花溪从葱茏林木中蜿蜒流出,清透的溪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溪畔的绿树和茅舍,仔细看,还能找到极远处雪山的倒影。
成都城南本是清幽之地。浣花溪因杜甫草堂而闻名,后来薛涛也搬到这里居住,建有一座小小的别墅。隔溪眺望,可见简朴的木檐探出在稀疏的花篱上方,一堵矮矮的泥墙挡住了绝世芳华。
薛涛避世多年,仍不时有仰慕者来探访浣花溪。来的人多了,溪头便逐渐聚起几家小酒肆,高挑的酒幡老远就能看见。薛涛毕竟年过五十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会晤外人,又时常遁入深山修道,所以即使有人登门拜访,也全都吃了闭门羹。来者皆为文人骚客,还算懂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因此后来,大家干脆就在溪头的酒肆里坐一坐喝上几杯,聊一聊薛涛的香艳故事,发一通感慨再题上几首歪诗,最后遥望一眼溪水深处,便兴尽而归了。
不过今天来的这位胡服公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他刚在叶家酒肆里坐下,女掌柜叶三娘的眼睛就黏上了。俊朗的相貌和潇洒的气度尚在其次,最打动叶三娘的,是他眉宇间的郁结。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干练精明的叶三娘心中陡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柔情,只想帮他化开那双眉峰间的愁思。
她端着最好的酒上前招呼,谁知人家不要酒,只要茶。
叶三娘笑道:“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却不饮酒,岂不煞风景。公子是嫌小铺的酒不够好吗?可是我这叶家铺子里的酒,连当年的韦夫子、武相公,如今的段翰林,元大才子都赞不绝口呢。”
“哦?”公子上下打量叶三娘,“娘子才多大年纪,就见过那些人?”
叶三娘涨红了脸,辩道:“我是听我爹说的。”
公子笑了:“看来我必须要尝尝娘子的酒了。”
一杯酒下肚,他忽然呛咳起来。叶三娘慌了手脚,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不胜酒力的文弱书生啊。
公子止了咳,冷笑道:“娘子勿要慌张。不是你的酒不好,是我一年多前得了场大病……太久不曾饮酒,有些不习惯了。”
他说着又干掉一杯酒,果然不再咳嗽了。
“请问娘子,薛炼师在家吗?”
“我不知道。”叶三娘没好气地回答。
“你天天守在这浣花溪畔,怎会不知道?”公子注视着从酒肆旁流过的溪水问,“这是怎么回事?”
叶三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中蓦地一紧——碧绿见底的溪水中漂来几缕殷红,正随着水流悠悠旋转着。
“这……”她支吾道,“是有人在杀鱼吧?”
公子朗声大笑起来:“你这样说才是大煞风景呢。”他扬起脸,“你再闻闻,多么淡雅的花香,可不是杀鱼的腥气!”
“噢,也是啊……”叶三娘讪笑。
“我猜是木芙蓉碾出的汁吧?”公子道,“莫非薛炼师又开始制薛涛笺了?可我怎么听说,她自从与元微之情断之后,就再也不制薛涛笺了呢?”
叶三娘冲口道:“肯定不是薛炼师。”
“那是谁?难道薛炼师的家中还住着别人?”公子微眯起一双桃花眼,看得叶三娘芳心乱跳。
“怎么会!公子莫要瞎说。”
“好。”公子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娘子既不肯说,我只好亲自去探一探咯。”
叶三娘忙道:“公子!唉,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薛炼师不在家,你去了也见不着人。”
“娘子方才为何不说?”
叶三娘的脸一红:“我们这几家酒肆就靠薛炼师的名声做生意,所以她就算不在家,我们也不会说的。况且,薛炼师不见生客的规矩在外,客人们都只是远观而已。”
公子点头:“娘子这么说,我再非要去一探究竟,倒显得我不通风雅了。”
叶三娘抿嘴笑道:“公子怎会不通风雅。”
公子也笑道:“那便请娘子赐笔墨,我也按照规矩办,酒喝了,景赏了,再题诗一首在上头,这趟浣花溪之行便圆满了。”
叶三娘赶紧捧出笔墨砚台,公子满饮一杯,举笔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四句诗。回首对叶三娘道:“娘子看看,我这首诗写得怎样?”
“哎哟……”叶三娘露出窘态,“我不识字呀。”
公子笑而不语,放下笔,便潇洒地迈出酒肆,朝溪谷外翩然而去。
叶三娘躲在酒肆外的一棵枝杈如盘龙的大树后眺望,终于等到公子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吩咐过店里的小伙计,便悄悄地从后面出了酒肆,快步朝浣花溪的深处走去。
她来到薛涛的小院外,在院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很快门就开了。叶三娘冲着门缝里头说了几句话,又急匆匆地返回酒肆去了。
又过了片刻,院门再次打开。一个全身罩着黑纱幕离的人影躲躲闪闪地从门内钻出来,手里还牵了一头灰色的毛驴。那人观察了一番周围,见无异状,便骑上驴子向浣花溪外而去。
才走了没多远,从身侧的树后传来吟诵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黑纱幕离下的人惊得在驴背上东张西望。胡服公子从树后闪身而出,挡在灰毛驴的面前,微笑道:“这叶三娘的话真是连半句都不能信,她明明是识字的嘛。”
“是你!”驴背上的人猛地掀起面纱,仍然不能相信所看到的,“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也死了吗?秋娘?”
杜秋娘“嘤咛”一声,从驴背上斜斜地栽下来,正好被崔淼揽入怀中。
粉墙下的长条木案上,铺着已经浸透了木芙蓉花汁的白纸,被太阳一晒,越发香气馥郁熏人心醉。旁边的青花大瓷缸里,还剩了一半的木芙蓉花瓣。崔淼啧啧赞叹:“原来薛涛笺是这样制成的,我今天可算大开眼界了。”
杜秋娘已脱下幕离,身上却还是那套方才逃跑时的藕色布裙,黑发上扎着村姑的花布巾子,没有插一件首饰。怎奈天生丽质难自弃,洗净铅华之后反更显得明眸皓齿,娇艳动人。崔淼看着她向自己款款走来,不禁会心一笑。
杜秋娘却噘起嘴:“崔郎要找我就直接来嘛,何苦吓死人。”
“我没有要找秋娘啊。”
“你?”
崔淼笑得十分狡黠:“我的确是来探访薛炼师的,只是见那叶家娘子言语闪烁,似乎有诈。便临时起意,在墙上题了那首《金缕衣》,不料竟然把秋娘惊出来了。哈哈,实属意外之喜。”
“真的是意外吗?”杜秋娘喃喃,“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崔郎。”
崔淼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我说过,崔某生来便与佳人有缘。”环顾周围问,“薛炼师的确不在家吗?”
“薛姊姊到青城山中修道去了,她一去就要待好几个月的。”
“你不跟着去吗?”
“我?”杜秋娘翘起樱桃小口,“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就受得了现在的日子?”
杜秋娘垂眸不语。
崔淼轻声问:“很寂寞吧?”
“那又能怎样。”
“所以就做薛涛笺来打发时间?”崔淼摇头叹息,“可惜了秋娘的天姿国色,更可惜了秋娘的才情和歌艺,直如深谷幽兰,独开独谢,再美也无人欣赏,更无人共鸣。秋娘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劝君惜取少年时’,秋娘,这可是你自己写的诗哦……”
“别说了!”杜秋娘颤声道,“别人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崔郎怎么也这样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了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崔淼追问:“现在你自由了吗?”
杜秋娘的脸色发白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崔淼道,“你也真是沉不住气,如果来者不是我,你现在会是何等状况?薛炼师若在家,定不会让你如此莽撞行事。”顿了顿,他又微笑着问,“你来成都投奔薛炼师,也有一年多了吧?跟着人家这么些日子,就没学到半点儿虚怀若谷?”
杜秋娘惊奇:“你连我什么时候来的都知道?”
“猜的。”
“怎么猜的?”
崔淼一指盛放木芙蓉花瓣的瓷缸:“木芙蓉秋天开花,所以这些花瓣是去年收集的。薛炼师早已摆脱人间的情怨纠葛,与元微之情断后再不制薛涛笺,她绝不会破例。应当是你在百无聊赖中,向她请教制笺的方法。既然从去年秋天就收集了木芙蓉的花瓣,那么,你一定是早于那个时间来到浣花溪的,我说得对吗?”稍待片刻,他温柔地问,“秋娘,离开长安后的日子很艰难吧?”
两人在花篱下并肩而坐,从这里抬头望向天际,可以在云霭层层之上看见更白的云朵,那其实是雪山之巅的冰峰,层峦叠嶂直入九天。
雪域冰山就像一座竖立于天地间的巨大屏风,在它的照应之下,人世显得格外安逸,也更加无足轻重了。
杜秋娘悠悠地道:“唉,怎么说呢?我原以为,身上带着这么多年卖笑的积蓄,银钱上绝无忧虑,日子总是过得去的。可是三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不管离开长安有多远,总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人识破了身份。我再也不敢唱曲,连琵琶都不敢拨弄了……独自漂泊了将近两年,我实在过不下去这种浮萍似的日子,觉得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差点儿都想一死了之算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道姑,就寻思着要不然也学她们,干脆出家吧。出家固然清苦,总好过漂泊不定。可是我这样子,去了哪家道观,人家不会盘问呢?我试了好几次,不管我怎么说谎,总是立即被识破。不肯收留尚且事小,我担心如此一来二去的,又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正在山穷水尽之际,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同为乐妓出身,却早已遁世修道,仙踪缥缈的薛涛炼师。我想来想去,只有她这里尚可一试,便投奔过来。总算老天爷怜悯,我来到浣花溪时,恰好碰上薛姊姊在家。我一见到她,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全都说了。薛姊姊二话没说,就把我留下了。唉……”杜秋娘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方才深深地叹息一声,“从那时起,我总算过了一年多的安生日子。我打心底里羡慕薛姊姊的飘然物外、离尘出世,便恳求她教导我。可是,她又总说我凡心未定、尘缘未了,就是不肯收我为徒,连去青城山修炼也不带着我。所以春分以来,我就独自一人待在这浣花溪头,每天从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娇嗔地抱怨,“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
崔淼微微点头:“你后悔了。”
“后悔?当然没有!你休要胡说。”
“你方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我没有后悔诈死,我只是……过不惯如今的日子。”
“那就是后悔。”崔淼淡淡地说,“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秋娘,你更爱过去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
“我是没有办法呀!”杜秋娘辩白,“我当然喜欢在平康坊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唱就唱。若是碰上不顺眼的恩客,想不唱就可以不唱。但你是知道的,正因为这种好日子难以为继了,所以我才……如果我不诈死逃跑,眼看就要被弄进宫中去了。”
“进了宫也照样可以弹琴唱曲,有人欣赏,不比现在这样好吗?”
杜秋娘狐疑地看着崔淼:“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些糊涂了,不知秋娘更爱的究竟是自由,还是知音?”
杜秋娘目光中的疑虑更深,但她仍然思索了一下,反问:“如果我两样都想要呢?”
崔淼干脆地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秋娘的知音只能是男人,而男人又总是最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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