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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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吐突承璀一直在暗暗猜测,皇帝对裴玄静的兴趣来自武元衡,以及那只神秘的金缕瓶。但皇帝自己不挑明此中奥秘的话,吐突承璀是断断不敢贸然发问的。和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吐突承璀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哪些问题是可以问的,哪些甚至连想一想都不应该。

    他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皇帝下指示。

    李纯终于说话了:“你再去盯住她。”

    “啊……”吐突承璀满嘴发苦。

    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表,道:“就在你回长安的同时,权德舆又给朕上了一份表章,声称已经找到最后一名藩镇逃犯尹少卿的下落。尹少卿死了,就死在昌谷……裴玄静的家中。”

    “当真?!”

    “权德舆的奏章上是这么写的。”皇帝望定吐突承璀,缓缓地说,“所以朕认为,金缕瓶应该还在裴玄静的身上。”

    吐突承璀说:“如果大家想要回金缕瓶,奴干脆就去把那裴大娘子逮回来,不怕她不交东西。”

    “你想得太简单了。”

    吐突承璀迟疑地问:“大家是不是顾忌到裴相公……”

    皇帝冷笑一声,“朕是说你把裴玄静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朕一直猜不透,为什么武元衡要把金缕瓶留给她,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裴玄静自取到金缕瓶后,居然光忙着去什么昌谷,一门心思要嫁给李贺那个病鬼,好像根本没有操心过金缕瓶的事……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依朕判断,裴玄静的花招应该耍完了,她只有排除掉各种潜在的危险,确认自己真正安全之后,才会出手。也就是从现在开始!”

    “从现在开始?出什么手?”吐突承璀越听越不明白,如坠五里雾中。

    皇帝微微一笑:“朕就是要你去弄明白。”

    3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

    “致幻草药?”

    “对。据我所知,在洛阳的胡人药铺中就有相应的药材。只要权留守派出金吾卫,拿着我开的方子去索买,谅也不成问题。”

    “买来之后呢?”

    崔淼慢吞吞地说:“为自虚再点一次毒香。”

    “再点一次?!”

    “他不是想进入幻觉吗?”

    “我不明白。”

    “别问了,都交给我吧,静娘。”崔淼说,“就信我这一次。”

    裴玄静沉思片刻,又问:“崔郎打算用什么条件去和权留守交换?”

    “还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就用‘真兰亭现’的谜题吧。”

    “这怎么可以!”

    “自虚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虞。”裴玄静坚决地说,“我想,现在除了‘真兰亭现’之谜,再没有更能吊权德舆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虚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崔淼蹙起眉头端详裴玄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权德舆果然召崔淼去前堂问话了。裴玄静留在屋中,一边照顾李弥一边等待。天气尚有些闷热,她将屋门敞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住,她总担心蜡烛会突然熄灭,它却流着泪坚持了下来。直到更漏连响两下,裴玄静才听见——“静娘,我回来了。”

    崔淼告诉裴玄静,他和权留守都谈妥了。权德舆已经派出金吾卫去胡人药商处按方抓药,估计不要半个时辰即能返回。

    听完他兴致勃勃的一番叙述,裴玄静问:“他对‘真兰亭现’的兴趣大吗?”

    “看不出来,他说帮我们出于善意。今后要不要把谜底告诉他,任凭我们定夺。”

    “老狐狸。”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就把所需的药材送来了。崔淼还要了杵臼、锤和瓷钵等工具。东西一齐,他便挽起袖子开工,麻利地把药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状。裴玄静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着。崔淼在工作时的熟练和自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强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终于都准备好了。崔淼说:“静娘,现在请你出去等吧。”见裴玄静迟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会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静盯着他,“你呢?你怎么办?”

    崔淼从仆人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挑出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举起来给她看,“这种鸡舌香丸虽普通,含在嘴里也能顶上一小阵子,以保神志清醒。当然,时间久了肯定不行,我会速战速决的。”

    裴玄静说:“也给我一颗。”

    “不,你就在屋外等着。一炷香燃尽时,如果我还没有动静,你就开门通风,再把我们弄出去。”崔淼说,“静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过量必死无疑,我和自虚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裴玄静站在院子里,全身冰凉地盯着窗上晃动的影子。

    点在廊上的香还剩下近一半,裴玄静突然听到屋中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崔淼的嘶声大喊:“静娘,快来啊!”

    裴玄静用力打开房门。

    浓郁的怪香直冲上脑门,她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鸡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经捏得发软的药丸含入口中,同时将房门开到最大。

    屋里像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屏风歪倒,架几移位,悬在榻上的帐幔扯下来大半幅,只有竖立在屋角的黄铜烛台纹丝未动,香烛刚刚熄灭,青烟正在迅速散开。烛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墙而坐,李弥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裴玄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崔郎,自虚他……”

    崔淼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没事……自虚醒了,让他痛快哭一场也好。”裴玄静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

    李弥的哭声更响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哥哥,你不要走……”

    “他不是醒了吗?怎么还这样?!”

    崔淼拍了拍李弥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自虚,你不是都明白了吗?长吉哥哥死了,你看到的其实是我,是幻觉……所以你不可能替他的……懂了吗?”

    李弥“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崔淼这才向裴玄静解释:“我们原以为他使自己发烧昏迷,是为了在幻觉中重新见到死去的哥哥,其实我们都猜错了。咳!原来这傻孩子是想自己死,把剩下的阳寿转给长吉,让哥哥活下去。”

    裴玄静又惊又痛地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傻念头?”

    “大概是在长吉病重的时候,曾有人随口这么一说,却被自虚记住了。他便一心信以为真。长吉之死,我想他刚开始也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你为长吉收殓,停灵到寺庙中之后,他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但为时已晚。直到那次中毒后产生了幻觉,他把我当成了长吉,以为长吉又活过来了。结果……”说到这里,崔淼的眼圈发红,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结果他便要使自己生病,最好立即病死,把剩下的寿命转给哥哥,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吉就能活过来。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也是他自己想当然地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寿命转给我。”

    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但是裴玄静不能用“愚蠢”二字来评价李弥。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评价他。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出手轻抚李弥瘦削的脊背,劝慰他:“自虚,别哭了。你这样子,哥哥在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她的安慰很有效,李弥的抽泣声慢慢低落下去。

    裴玄静轻声问崔淼:“你是如何让他明白过来的呢?”

    “很简单——再现幻觉。我在他的幻觉里是长吉的替身,便由我再在他的幻觉中亲口告诉他真相,让他幡然醒转,打消傻念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说的?”

    崔淼没有直接回答裴玄静,而是握住李弥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自虚啊,你的长吉哥哥已经死啦,现在就算你要把命给我,延长的也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三水哥哥的寿。我虽然很感谢你,可真的不想活得太长,所以还是算了吧。”

    裴玄静含泪笑出来,“三水哥哥,你这算字还是号?”

    “尊称。而且是自虚专用,好不好?”

    李弥亦破涕为笑。

    崔淼正色对裴玄静说:“我告诉你啊,除了自虚谁也不准那么叫,尤其是你!”

    出屋时毒香早已散尽。裴玄静默默地向月祈祷,但愿永远不要有再点燃此香的那一天。

    檐下的竹马和着更漏声,响了整个夜晚。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草木香虽然幽淡,却能醒人肺腑。裴玄静起身步出东阁。青苔沾满露水,走下台阶时,湿意便轻轻拂上裙裾,她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闲情。

    “静娘。”

    果如她所料,崔淼也早早地站在了庭院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因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褐色的圆领长袍披在肩上,若再除簪散发,便是一派天然的落拓风姿,浑如魏晋名士再来。

    裴玄静不禁冲着他莞尔一笑,此人倒不辱没了“真兰亭现”这个谜——或许真乃天意吧。

    崔淼还了她一笑,问:“你笑什么?”

    裴玄静反问:“自虚怎样?”昨夜崔淼和李弥同榻而眠,睡在西厢。

    “他很好,还在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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