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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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她明明看到贞妮·凯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多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见埃克多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的宽容像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〇〇年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勒塔尼各州作过战,一八三〇到一八三四年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兄弟,那是他一向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特丽纳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责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特丽纳即使遇到比刚才更残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瘁,滑铁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为阿特丽纳只是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特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工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特丽纳发现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着头发与鬓角,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特丽纳又发现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特丽纳说了句: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

    “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当斯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费,让我干些买卖来张罗。”

    丈夫的权势、声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02

    男爵夫人在克勒凡走后的感想和落眼泪,现在我们都不难了解了。可怜的太太,两年以来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但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罪。她不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怎么成功的,不知道埃克多搅上了贪财的玉才华;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凡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论男爵的荒唐,眼见要没有人尊重埃克多了。老花粉商羞恼之下所说的野话,使她想象到儿子的婚姻是在怎样无耻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场中,两个老人醉醺醺的,亲昵狎弄之余,提出了这头亲事,等于由两个堕落的姑娘做了媒婆。

    “他居然把奥当斯忘掉了!”她心里想,“他还是天天见到她的呢;难道他想在那些娼妇家里替她找一个丈夫吗?”

    这时她丢开了妻子的身份,只有母性在考量一切,因为她看见奥当斯和贝姨在那里笑,那种年轻人的无愁无虑的痴笑,而她知道,这种神经质的笑,跟她独自在园中散步,含着眼泪出神,同样不是好兆头。

    奥当斯像母亲,但头发是金黄的,天生的卷曲,异乎寻常的浓密。皮色有螺钿的光彩。显而易见,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纯洁的爱情的结晶品。面貌之间热烈的表情、快乐的气息、青年人的兴致、生命的朝气、健康的丰满,从她身上放射出来,像电光似的锋芒四射。奥当斯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双无邪的、水汪汪的蓝眼睛,停留在一个走路人身上时,会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头发金黄的女子,乳白的皮肤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点打点折扣,可是她白净得连一颗雀斑都没有。高个子,丰满而不肥,灵活的身段,和母亲的一样仪态万方。从前的作家滥用仙女二字,她真可当之无愧。街上见到她的人,谁都要叫一声:“呦!美丽的姑娘!”她却是天真烂漫的,回家对母亲说:

    “那些人怎么啦,妈妈?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叫着:美丽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吗?……”

    的确,男爵夫人虽然过了四十七岁,喜欢夕阳晚照的鉴赏家,还是觉得她比女儿更可爱,因为像妇女们所说的,她的风韵还一点儿没有减色:这是少有的现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纪时,尼侬曾因此大动公愤,因为她到了高年还是容色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轻也无人问津。

    男爵夫人从女儿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见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堕落,也许要给人家从部里撵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隐隐约约的意味到克勒凡预言的苦难,可怜的女人越想越受不住,竟像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觉。

    贝姨一边和奥当斯谈话,一边不时张望,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进客厅。可是男爵夫人打开窗门的时节,她的甥女儿偏偏问长问短,纠缠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贝德·斐希,比于洛太太小五岁,却是斐希弟兄中老大的女儿;她绝对不像堂姊那样生得美,所以对阿特丽纳一向是出奇出怪的妒忌。而妒忌便是这个怪人的基本性格——怪这个字是英国人用来形容不是疯人院中的,而是大户人家的疯狂的。十足的伏越乡下姑娘,瘦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包:这便是老处女的简笔像。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牺牲品,苦涩的果子做了美艳的鲜花的祭礼。李斯贝德在田里做活,堂姊姊却在家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有人在场,想摘下阿特丽纳的鼻子,那颗为老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为此挨了打,她照样撕破得宠姊姊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

    自从堂姊攀了那门意想不到的亲事之后,李斯贝德认了命,好似拿破仑的兄弟姊妹,在王座与权威之前低下了头一样。心地极好极温柔的阿特丽纳,在巴黎记起了李斯贝德,一八〇九年上把她叫出来,预备替她找个丈夫,免得在乡下受苦。可是这个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识的姑娘,不能像阿特丽纳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了亲,男爵只能先给她弄个生计,送她到供奉内廷的刺绣工场,有名的邦斯兄弟那里去学手艺。

    大家简称为贝德的这位小姨子,做了金银铺绣的女工之后,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

    这一行叫作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胸练、刀剑柄上的坠子,以及花哨的军服与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赚钱的买卖。

    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德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列凡先生合伙,她却跟列凡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

    那时,斐希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

    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希三弟兄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德的父亲,战死了。阿特丽纳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国,一八二〇年上死在德兰佛。最小的一个,约罕,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约罕·斐希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做些小小的粮秣买卖。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教贝德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像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

    “阿特丽纳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德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活。

    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德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担心人家嫌她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而担了心,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

    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人的尖刻。这姑娘,性格非常像高斯人[11],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她的聪明狡狯——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

    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德那时颇像法国旧小说里的火辣辣的黑姑娘。锐利的眼神、橄榄色的皮肤、芦苇似的身段,大可教什么退职的少校之流动心;但她笑着对人说,她只预备给自己鉴赏。并且,物质方面不用操心之后,她也觉得生活很美满:从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总在别人家里吃晚饭;这样,她只消管中饭和房租的开支了;人家供给她衣着,也给她不伤体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于洛夫妇和斐希叔叔支持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一八三七年,贝姨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么成就,也不计较人家对待她的随便;她自动的不参加宴会,宁愿在亲密的场合露面,还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伤害她的自尊心。在于洛将军家里、克勒凡家里、男爵夫人家里、小于洛家里,在她吵过架而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列凡家里,到处她都像自己人一样。到处她懂得讨下人们的好,不时赏他们一些酒钱,进客厅之前老跟他们谈一会儿天。这种亲热,老老实实把自己看作和他们一般高低的亲热,博得了下层阶级的好感,这是吃闲饭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条件。背后大家都说她是好人。再说,她的殷勤,自发的、无限的殷勤,同她假装的好脾气一样,也是她的地位逼成的。看到处处要依赖人家,她终于了解了人生;因为要讨个个人的好,她跟年轻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在他们心目中,她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甜言蜜语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赞成他们的欲望,做他们的代言人;他们把她当作最好的心腹,因为她没有权利埋怨他们。她的极端稳重,使她同时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像尼侬一样有男人的长处。一般而论,一个人的心腹话,总是下达而非上闻的。干什么秘密的事,总是跟上司商量的时候少,跟下属商量的时候多,他们帮我们设计划策,参与我们的会议;但以黎希留[12]那样的奸雄,尚且不明白这一点,初次出席御前会议就自命为已经登峰造极。人家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要仰人鼻息,非闭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为全家的忏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个人,还记得小时候吃过大力气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著。再说,为了顾全颜面,她夫妇之间的悲苦,也只肯对上帝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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