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老处女的怪脾气。譬如说,她不再拿时装做标准,反而教时装来迁就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怪癖。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么裁剪入时的衣衫,贝姨马上在家里独出心裁的改过一道,带点儿帝政时代的形式,又带点儿洛兰古装的样子,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变得不三不四,体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烂烂。在这一点上,贝姨像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求自己称心,还以为装束得挺可爱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装与人品同化的工夫,表现她从头到脚都是老处女固然很调和,却把她装扮得奇形怪状,人家纵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让她在喜庆日子露面了。
男爵给她提过四次亲(一次是他署里的职员,一次是个少校,一次是个粮食商,一次是个退休的上尉),都给她拒绝了,另外她又拒绝了一个后来发了财的铺绣商。这种固执、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气,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替她起了一个外号,叫作“山羊”。但这个外号只能说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说明我们个个人都会在人前表现的,那种变化无常的脾气。仔细观察之下,这个姑娘,的确有乡下人性格中凶狠残忍的方面,她始终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说不定她在妒性发作的时候会把堂姊杀死的。知道了法律、认识了社会,她才不至于露出乡下人的本性,像野蛮人那样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变为行动。本色的人跟文明人不同的,也许全在这一点。野蛮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还有思想。所以野蛮人的脑子里可以说没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一时的情感支配;至于文明人,却用思想把情感潜移默化。文明人关心的有无数的对象,有无数的情感;而野蛮人一次只能容纳一种情感。就因为此,儿童能够暂时的压倒父母,取得优胜,但儿童的欲望一经满足,优胜的条件也就消灭;可是这个条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继续存在的。贝姨这个野性未驯的、带点儿阴险的洛兰姑娘,就属于这一类的性格;在平民之中这种性格是出乎我们意外的普遍,大革命时代许多群众的行为,也可以用这个性格解释。
在本书开场的时代,要是贝姨肯穿著入时,像巴黎女子一样,时兴什么就穿什么,那么她场面上还算拿得出,但她始终直僵僵的像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没有风韵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头发,冷冷的美丽的眼睛,脸上硬邦邦的线条,干枯的皮色,颇有乔多画像的风味: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会加以利用而独标一格的,但在贝德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装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样,好似萨瓦州的孩子们牵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亲戚,都知道她喜欢待在家里,只在小圈子里活动,所以她的古怪已经谁也不以为怪,一到街上,更是无人理会了,因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会受人注意。
那天奥当斯在花园里的傻笑,是因为战胜了贝姨的固执,把追问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来。一个老姑娘尽管讳莫如深,还是不能咬紧牙关,一贯到底,为什么?为了虚荣心!三年以来,奥当斯对某些事情特别感到兴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问话;她要知道姨母为什么不嫁人。五次提亲都被拒绝的事,奥当斯都知道的,她便编了一个小小的罗曼史,认定贝姨心上有人,并且拿这一点来开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贝姨的时候,总喜欢说:“呃!我们这辈小姑娘!”好几次贝姨说笑话似的回答:“谁跟你说我没有爱人哪?”于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贝姨的爱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无伤大雅的斗嘴,已经有两年的历史。贝姨上次到这儿来,奥当斯第一句就问:
“你的爱人好吗?”
“好呐,”她回答,“就是有点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
“啊!他身体很娇?”男爵夫人笑着问。
“对啦……他是黄头发的……我这么一个黑炭,自然要挑一个白白嫩嫩的,像月亮般的皮色喽。”
“他是什么人呢?干什么的?”奥当斯问,“是一个亲王吗?”
“我是做针线的王后,他是做活儿的亲王。街上有住宅,手里有公债的富翁,会爱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吗?还是有什么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话里美丽的王子会要我?”
“噢!我倒想见见他!……”奥当斯笑着说。
“你想瞧瞧肯爱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么模样吗?”贝姨反问。
“大概是个老公务员,胡须像公山羊似的怪物吧?”奥当斯望着她的母亲说。
“哎哎,这可是猜错了,小姐。”
“那么你真的有爱人了?”奥当斯以为逼出了贝姨的秘密,表示很得意。
“真?跟你的没有爱人一样的真!”贝姨有点儿赌气的说。
“好吧,贝德,你既然有爱人,干吗不跟他结婚?……”男爵夫人说着又对女儿做了一个暗号,“讲了他三年啦,你早应该看清楚的了,要是他不变心,你就不应当把这种局面老拖下去让他受罪。而且这也是一个责任问题;倘使他还年轻,你也该趁早有个老来的依靠。”
贝姨瞪着眼瞅着男爵夫人,看见她在笑,便回答说:
“嫁给他等于嫁给饥饿;他是工人,我是工人,生下孩子来还不是一样的工人……不行,不行,我们精神上相爱,便宜多呢!”
“你干吗把他藏起来呢?”奥当斯又问。
“他穿着短打哪。”老姑娘笑着回答。
“你爱他不爱呢?”男爵夫人问。
“那还用说!这小天使,我就爱他的人,我心上有了他四年喽。”
“好吧,要是你就爱他的人,”男爵夫人态度很严肃,“要是真有这个人,你就是大大的对他不起。你不知道什么叫作爱。”
“这玩意儿,咱们生下来都懂的!”贝姨说。
“不,有些女人尽管爱,可是自私得厉害,你就是这样!……”
贝姨把头低了下去,要是这时有人看到她的眼睛,一定会害怕的;但她望着手里的线团。
“你应该把你的爱人介绍我们认识,埃克多可以替他找个事,找个发财的机会。”
“不行。”贝姨说。
“为什么?”
“他是波兰人,一个亡命的……”
“一个叛党是不是?”奥当斯叫了起来,“噢!你好福气!……他可曾有过冒险的事呀?……”
“他为波兰打过仗。他在中学里教书,学生闹起革命来了;因为是公斯当丁大公荐的人,所以他没有赦免的希望……”
“教书?……教什么的?”
“教美术!……”
“是革命失败以后逃到巴黎的吗?”
“一八三三年,他穿过整个德国走来的……”
“可怜的小伙子!几岁啦?……”
“革命的时候刚好二十四,现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岁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么过活的?”奥当斯问。
“靠他的本领……”
“啊!他教学生吗?……”
“他配?……”贝姨说,“他自己还在受管教,而且是严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听不好听?”
“文赛斯拉!”
“你们这般老姑娘,想象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听你说得这样有根有据,人家真会相信你呢,李斯贝德。”
“妈妈,这个波兰人一定是吃惯俄罗斯棍子的[13],所以贝姨要给他尝尝家乡风味。”
三个人都笑开了,奥当斯把“噢!玛蒂尔特……”改成“噢!文赛斯拉,我崇拜的神喔!……[14]”唱起来,大家也就把斗嘴的事暂停片刻。
奥当斯走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贝姨望着她说道:
“哼!你们这般小姑娘,以为人家只会爱你们的。”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奥当斯又说:
“嗨,只要你证明文赛斯拉不是Conte(童话),我就把那条黄开司棉披肩给你。”
“他的确是Comte(伯爵)!”
“所有的波兰人全是Comte(伯爵)[15]!”
“他不是波兰人,他是列……华……列多……”
“列多阿尼人是不是?”
“不……”
“列伏尼人是不是?”
“对啦!”
“他姓什么?”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贝姨,我一定闭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吗?”
“能!”
“能把你的灵魂得救做担保吗?”
“能!”
“不,我要你拿现世的幸福担保。”
“好吧。”
“那么告诉你,他叫作文赛斯拉·史丹卜克!”
“查理十二从前有一个将军是这个姓。”
“就是他的叔祖噢!他的父亲,在瑞典王死后搬到了列伏尼;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战役中丢了家业,死了,只留下一个可怜的八岁的儿子。公斯当丁大公看在史丹卜克这个姓面上,照顾了他,送他进学校……”
“说过的话我绝不赖,”奥当斯接口道,“现在只要你给我一个证据,证明确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给你!啊!这个颜色对皮肤深色的人再合适没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吗?”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换好了。”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把证据带来。”
“可是要拿出你的爱人来才算证据啊。”奥当斯说。
贝德从到巴黎起,最眼热开司棉,一想会到手那条一八〇八年时男爵送给太太,而后根据某些家庭的习惯,在一八三〇年上从母亲传给了女儿的黄开司棉披肩,她简直有点飘飘然。十年以来,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但是这件藏在檀香匣里的珍贵衣饰,像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样,在老姑娘看来永远是簇新的。所以她异想天开,带来一件预备送男爵夫人过生日的礼物,想借此证明她神秘的爱人并不是虚构的。
那礼物是一颗银印,印钮是三个埋在树叶中的背对背的人物,顶着一个球。三个人物代表信仰、希望、慈悲。他们脚底下是扭作一团的几只野兽,中间盘绕着一条有象征意味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经过了雕塑家特·福伏小姐、花葛耐、耶南斯德、褔劳蒙·茂列斯等的努力,和李哀那一流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后,这件作品就不稀罕了;但在当时,一个对珠宝古玩极有见识的女孩子,把这颗银印拿在手里把玩之下,的确要欣赏不置的。贝姨一边拿给她一边说:“嗯,你觉得这玩意儿怎么样?”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动作而论,是拉斐尔派;手工却令人想起陶拿丹罗、勃罗奈斯基、琪伯尔蒂、却列尼、约翰·特·鲍洛涅等等的佛罗伦萨派的铜雕。象征情欲的野兽,奇谲诡异,不下于法国文艺复兴期表现妖魔鬼怪的作品。围绕人像的棕榈、凤尾草、灯芯草、芦苇;其效果、格调、布局,都使行家叫绝。一条飘带把三个人像的头联系在一起,在头与头的三处空隙之间,刻着一个W、一头羚羊和一个制字。
“谁雕的?”奥当斯问。
“我的爱人喽,”贝姨回答,“他花了十个月工夫,所以我得在铺绣工作上多挣一点儿钱……他告诉我,史丹卜克在德文中的意义是岩石的野兽或羚羊。他预备在作品上就用这个方式签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为什么?”
“这样一件贵重的东西,我有力量买吗?定做吗?不可能的。所以那是送给我的。而除了爱人,谁又会送这样一个礼?”
奥当斯故意不动声色(要是贝德发觉这一点,她会大吃一惊的),不敢露出十分赞美的意思,虽然她像天生爱美的人一样,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杰作,自然而然的为之一震。她只说了一句:
“的确不错。”
“是不错;可是我更喜欢橘黄色的开司棉。告诉你,孩子,我的爱人专门做这一类东西。他从到了巴黎之后,做过三四件这种小玩意,四年的学习和苦功,才有这点儿成绩。他拜的师傅有溶铜匠、模塑匠、首饰匠等等,不知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现在,几个月之内,他可以出名,可以挣钱了……”
“那么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么!你还当是假的?别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诉了你真话。”
“他爱你吗?”奥当斯迫不及待的问。
“还用说吗?”贝姨变得一本正经的,“你知道,孩子,他只见过一些没有血色、没有神气的北方女人;一个深色的、苗条的像我这样年轻的姑娘,会教他心里暖和。可是别多嘴!你答应我的。”
“可是临了这一个还不是跟以前的五个一样?”奥当斯瞧着银印,嘲笑她。
“六个呢,小姐。在洛兰我还丢掉一个,就是到了今天,他还是连月亮都会替我摘下来的。”
“现在这个更妙啦,他给你带来了太阳。”奥当斯回答。
“那又不能换什么钱。要有大块儿田地,才能沾到太阳的光。”
这种针锋相对的胡说八道,加上应有的疯疯癫癫的举动,合成一片痴笑的声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儿的前途,跟她眼前这种少年人的欢笑比照之下,格外觉得悲伤。
奥当斯给这件宝物引起了深思,又问:
“把六个月工夫做成的古董送你,他一定有什么大恩要报答你啰?”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诉你……我要你参加一个秘密计划。”
“有没有你的爱人参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像你贝姨这样一个老姑娘,能够把一个爱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紧呢……所以,别跟我腻。我啊,你瞧,我没有猫,没有鸟,没有狗,也没有鹦鹉;我这样一头老山羊总该有样东西让我喜欢喜欢,逗着玩儿。所以哪,我弄了一个波兰人。”
“他有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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