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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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凡老头回家的路上替斐希小姐很高兴,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饭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教他好好的工作,”他说,“那你不但聪明,还可以交好运,你的钱,连本带利都能收回。这个波兰人是有本领的,会挣钱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裤子鞋子一齐藏起,不让他踏进大茅屋和洛兰德圣母院那些区域[23],把他的缰绳抓紧,放松不得。要不这样防着,你的雕塑家就会闲逛,你可不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家的闲逛!简直该死,告诉你!我刚才亲眼看见,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一天就花完了。”

    这段插曲,对于文赛斯拉和贝德两人之间的生活大有影响。当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为丢定了的时候,异乡人吃了她的饭,同时就得饱受一顿埋怨。好妈妈变作了后娘,老是呵斥这可怜的孩子,嘀嘀咕咕,一下子骂他工作不够劲,一下子怪他挑了一门没出息的行业。她不信,一些红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儿,装饰的花样,雏形,能值什么钱。过了一会,她又不满意自己的严厉,用温存与体贴来挽回一下。可怜的青年,在这个泼妇手里受她乡下女人的压迫,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然后,得到一点眉开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来。可是那种母性的殷勤,只是嘘寒问暖,纯粹属于物质方面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暂时和好的阶段中受到一点儿温存,就忘记了一星期的怨气。就是这样,李斯贝德把这颗心彻底的收服了。喜欢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来只是一只芽,如今很快的长发了。她的骄傲、她的喜欢活动,都得到了满足:可不是吗?她有了一个属于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挥、奉承,连他的快乐都由她管制,而且不用怕旁人竞争!她性格之中好的坏的同时发挥了出来。虽然她有时磨难可怜的艺术家,但另一方面,她有体贴入微的表现,像田里的野花一样可爱;她要他生活上一无欠缺才觉得快活,她肯为他拼命:这是文赛斯拉绝对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灵,可怜的青年永远只记得恩惠,而记不得这姑娘的坏处与缺点,何况她早已把过去的生涯告诉他,作为她性情粗暴的辩护。有一天,为了文赛斯拉丢下工作闲荡,老姑娘气极了,跟他大吵一场。

    “你是属于我的!”她对他说,“你要是一个规矩人,就应当早早还我的钱,越早越好……”

    这一下可惹动了文赛斯拉的贵族脾气,他脸色发了白。

    “天哪!”她又说,“咱们眼见要没得吃了,只靠我这可怜的女人,一天挣三十个铜子。”

    两个穷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彼此都动了火,可怜的艺术家,破题儿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该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说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还难受。他说要逃走了。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列凡先生料得一点不错!”

    于是她一点不含糊的解释给波兰人听,她能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送他到监狱里去过一辈子。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史丹卜克沉着脸不作声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贝德听见准备自杀的响动,便带着文件和一张正式收据上楼,眼睛湿漉漉的对他说:

    “喂,孩子,请你原谅!别伤心啦,咱们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尔想到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使你有了谋生的本领。没有法儿的!你惹我发脾气;我会死的,可是没有我,你怎么办?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卖钱的东西。得了罢,我不要你还我钱了!……我就怕你的懒,你却叫作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着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时间;我只盼望你养成工作的习惯。”

    她这时的声调、眼神、态度、眼泪,把心胸高尚的艺术家感动了;他抓着恩人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前额。

    “把这些纸张收起来罢,”他带着高兴的神气回答,“干吗你要送我进格里希?我不是为了感激你而关在这儿吗?”

    他们共同生活中的这段波澜,发生在六个月以前,结果是文赛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奥当斯那里的银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铺里的铜雕,还有一件是此刻刚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钟——他正在旋紧模型上最后几只螺丝帽。

    座钟上十二个时辰,很巧妙的由十二个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们手挽手在跳舞,跳得那么狂、那么快,以至爬在一堆花朵与叶子上面的三个爱神,只能抓住那个代表十二点的美女,她的宽大的外氅撕破了,给一个最大胆的爱神抓在手里。下面是一个点缀得极美的圆座,雕些神怪的野兽。其中有一只在张着嘴巴打哈欠,每到一个钟点,这大嘴巴中显出一幕景象,象征那个钟点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贝德为什么对列伏尼人那样的割舍不得,现在我们不难了解了:她要他快乐,却眼见他在阁楼上脸黄肌瘦的衰败下去。造成这可怕局面的原因是不难想象的。洛兰女人对这北方孩子的管束,像母亲一般温柔,妻子一般嫉妒,泼妇一般暴戾;她想出办法使他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荒唐胡闹:永远不让他身上有一个钱。她要把她的牺牲品兼伴侣,一个人独占,要他过着不得不规矩的生活,她不明白这种荒谬的欲望多么残忍,因为她自己就是过惯禁欲生活的。她对于史丹卜克的爱,一方面使她觉得不能嫁给他,一方面又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愿的只做他的母亲,而想到做他母亲以外的旁的角色时,她又觉得自己疯了。这些矛盾、这种残酷的嫉妒、这种独占一个男人的快乐,大大的搅乱了这个姑娘的心。为他风魔了四年,她痴心妄想要把这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可是以她这样的死抓不放,她所称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断送了的。本能与理性的交战,促成了她的蛮横专制。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轻,又不富有,又不美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出气;然后,每次出完了气,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应该,便卑躬屈膝,温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钺,显出了她的威力之后,再想到献给偶像的祭礼。这恰好和《暴风雨》的情节相反,恶神卡里彭做了善神阿丽哀与泼洛斯班洛公爵的主宰。至于那思想高远、耽于冥想、贪闲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却像植物园兽槛里的一头狮子,无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护人扫荡之下,他的灵魂只剩下一片荒凉。李斯贝德逼他做的苦工,并不能解决他感情上的饥渴。他的烦闷成了肉体的疾病,他苦恼得要死,却不能要求,也无法张罗一些零钱,去满足他往往必须满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闷的情绪使他格外气愤,他眼睁睁的瞪着贝德,仿佛一个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着海中的咸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贫穷结成的苦果,对于贝德却是其味无穷的享受。所以她战战兢兢的预料到,只消一点儿热情就能把她的奴隶抢走。她的专制与责备,使这个诗人只能成为一个制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时还后悔当初不该培养了他自立的能力。

    绝望的母亲,玛奈弗夫妇,可怜的亡命者,三方面都是过的悲惨生活,悲惨的方式那么不同而又那么实在。下一天,这三方面的生活都大起变化,为了奥当斯天真的热情,也因为男爵对玉才华的倒霉的痴情,出乎意料的告了一个段落。

    04

    快到歌剧院时,参议官呆了一呆,他看到班勒蒂哀街上的大厦阴森森的,没有警察,没有灯火,没有执事人员,没有阻止群众的木栅。他瞧瞧戏目,只见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几个大字:

    因病停演

    他立刻奔向玉才华的寓所,她像歌剧院所有的艺员,住在附近的旭夏街上的。

    “先生,您找谁?”门房这一问,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认得我了?”男爵心里一慌。

    “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因为我奉命把您挡驾,所以才问您上哪儿。”

    男爵打了一个寒噤。

    “出了什么事呀?”他问。

    “要是你爵爷走进弥拉小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勃里斯多小姐、皮克西渥先生、雷翁·特·洛拉先生、罗斯多先生、特·佛尼赛先生、史底曼先生和一些香喷喷的女太太们,在那里喝进屋酒……”

    “那么她在哪儿?……”

    “弥拉小姐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对您说……”

    男爵把两枚五法郎的钱塞在门房手里。

    “噢,她此刻在主教街,据说是埃罗维公爵送给她的屋子。”看门的放低了声音回答。

    问明了屋子的号数,男爵雇了一辆马车赶去,看到一所双重大门的时式漂亮屋子,单是门首那盏煤气灯,已经显出奢华的气派来了。

    男爵穿着他的蓝呢上装,白领带,白背心,浅黄裤子,漆皮靴子,在这座全新的乐园的门房眼中,很像一个迟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气概、走路的功架,浑身上下都证明他是一个来宾。

    门房一打铃,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现一名跟屋子一样新的当差,把男爵让了进去。他拿出帝政时代人物的姿态和口吻,吩咐道:

    “把这张片子送给玉才华小姐……”

    这位专门侍候女人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打量着那间屋子,发觉原来是一间外客厅,摆满了奇花异卉,家具陈设要值到两万法郎。当差的来请先生进里客厅,说等席面散了,大家喝咖啡的时候,主人就会出来。

    帝政时代的奢华,当然亦是场面伟大,虽说为时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财富不办;男爵虽是经历过当年的盛况,对着眼前这间屋子也不免眼花缭乱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神仙洞府似的花园,那种一个月内赶造起来的园子:泥土是搬来的,花木是移植来的,草皮仿佛是化学方法变出来的。他不但欣赏精雅的摆设,镀金的器具,最值钱的篷巴杜式的雕塑,以及暴发户们不惜重金争购的、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他更欣赏唯有天潢贵胄才有本领挑选、罗致、收买的东西:两张葛滦士,两张华多,两张梵·代克的头像,两张拉斯达尔的风景,两张杜·迦斯泼,一张伦勃朗,一张霍尔朋,一张牟利罗,一张铁相,两张泰尼埃,两张美兹,一张梵·华萨姆,一张阿伯拉罕·弥浓,一共是二十万法郎的名画。美妙的框子差不多值到画一样的价钱。

    “啊!现在你明白了吗,糊涂虫?”玉才华说。

    从一扇没有声响的门里,她提着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过来,把她的崇拜者吓了一跳,原来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里,耳朵里轰轰的响,除了丧钟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把这个大官叫作糊涂虫,足见那些女人的胆大妄为,连最伟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听了,顿时两脚钉在了地上。玉才华穿着黄白两种色调的衣衫,为这个盛大的宴会装扮得那么得体,在珠光宝气的环境中,她的光辉也一点没有减色,倒像是一件稀世奇珍的宝物似的。

    “多美噢,是不是?”她接着说,“公爵出钱不管事,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公司的股票涨了,他抛了出去,把赚来的钱都花在这里。我的小公爵真行!噢,只有从前的王公大臣才会点铁成金!饭前,公证人把屋契教我签字,连付款收据都附了来。今天的来宾都是些大佬:哀斯葛里浓、拉斯蒂涅、玛克辛、勒农古、梵奈伊、拉金斯基、洛却斐特、拉·巴番里纳;银行界来的有纽沁根、杜·蒂埃;还有安多尼阿、玛拉迦、加拉皮纳、匈兹。他们都在可怜你呢。对啦,朋友,我也请你,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先得一口气喝足他们的量,或是两瓶匈牙利,或是两瓶香槟,或是两瓶加泼。告诉你,我们都灌饱了,歌剧院非停演不可,我的经理咕啊咕啊的乱叫,像一只喇叭。”

    “噢!玉才华!……”男爵叫道。

    “还要跟我评理吗?多无聊!”她微笑着截住了他的话。“这座屋子连家具值到六十万,你说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万法郎的存折,像公爵那样裹在一个杂货铺的三角包裹里递给我吗?……你看他的礼送得多妙!”

    “堕落到这个田地!”男爵这时的气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刚钻来跟埃罗维公爵斗一斗,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堕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这种态度!干吗不搅些出钱不管事的买卖?天!我的可怜的老雄猫,你该谢谢我呢:我离开你正是时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人的生活费、你女儿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国完蛋啦!……我来向帝国致敬吧。”

    她摆出一个悲壮的姿势,说道:

    “人家叫你于洛!我可不认得你喽!……”

    说完她进去了。

    半开的门里,像闪电一般漏出一片强烈的光,夹着一阵越来越凶的闹酒的声音和一股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头从半开的门里张了一眼,看见于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好比一座铜像,于是她又走出来说:

    “先生,我把旭夏街上的破烂东西让给皮克西渥的小姑娘勃里斯多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带和你染鬓角的油蜡,我是关照他们还给你的。”

    这几句缺德话使男爵马上走了出去,好似罗得当年走出峨摩拉城,却并没像他的妻子那样“回头一看”[24]。

    于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语的一路走回家;家里的人还在那里静静的玩着两个铜子输赢的韦斯脱,和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一看见丈夫,可怜的阿特丽纳以为闯了祸,出了什么丢人的事;她把牌递给奥当斯,带了埃克多走进小客厅,五小时以前,克勒凡就在这儿预言贫穷是如何如何难堪的。

    “你怎么啦?”她害怕的问。

    “噢!请你原谅;让我把那些岂有此理的事告诉你听。”

    他的怒火一口气发泄了十分钟。

    “可是,朋友,”可怜的妻子忍着痛苦回答,“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懂得爱情,那种配得上你的纯洁、忠实的爱情!以你这般明白的人,怎么会想跟百万家财去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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