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自尊心,给男爵夫人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
“当然,埃罗维公爵要没有财产,在她面前,他怎么能跟我比!”男爵说。
“朋友,”阿特丽纳拿出最后的勇气,“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妇,为什么不学克勒凡的样,找些便宜的、容易满足的女人?那不是我们大家都得益吗?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了解虚荣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个老糊涂,不配有你这样的太太。”
“我不过对我的拿破仑做一个约瑟芬罢了。”她悲哀的回答。
“约瑟芬不如你。来,我要跟大哥和孩子们玩韦斯脱去。我应该负起家长的责任,把奥当斯出嫁,结束我的荒唐生活……”
这种洒脱的态度大大的感动了阿特丽纳,甚至于说:
“那女人丢掉我的埃克多,真是没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谁。啊!
我哟,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来换,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爱,怎么还舍得离开你呢!……”
男爵不胜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报答她盲目的信仰。于是她更加相信,温柔与服从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错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极端,其结果与邪恶的结果一样。拿破仑做成皇帝,因为他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脑袋与王国两步路的地方,开枪射击群众,而路易十六的丢掉脑袋与王国,是因为舍不得让一个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奥当斯把银印放在枕头底下,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肯离开。下一天,她清早起来穿扮齐整,教人通知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里去。
九点半左右,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搀了她手臂,沿着河滨,穿过王家大桥,走到阅兵场。刚进铁栅要穿过那大广场,奥当斯说:
“爸爸,咱们应该装作溜达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溜达吗?……”父亲带着笑话她的口吻。
“咱们可以装作到博物馆去;告诉你,那边有几家卖小古董、卖图画的铺子……”她指着一些木屋说,那是靠着杜扬南街转角几所屋子的墙根盖的。
“你姨母住在这里呢……”
“我知道,别让她瞧见我们……”
“哎,你想干什么?”男爵走到离玛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把她想起了。
奥当斯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橱窗前面,正对南德府,坐落在沿着卢浮宫长廊一带的屋子的转角上。她走进店堂;父亲却站在外边,专心望着那小娘儿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经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预先抚慰他将要受到的创伤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来实地试验了。
“还是回头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玛奈弗太太生得那么十全十美,那么可爱,“有了这个女人,我可以马上忘掉贪得无厌的玉才华。”
以下是铺子内外同时发生的事实。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见那个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时伸头探颈的,似乎在广场上等着什么人。男爵怕他看见了将来会把他认出来,便转身背对杜扬南街,但仍旧把身子斜着一点,好随时张望。不料这一转身,竟劈面遇见了玛奈弗太太——她从河滨大道沿着屋子走过来预备回家,华莱丽看到男爵那副诧异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惊,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个美人儿!简直教人魂灵出窍!”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转过身来,仿佛决心要干一桩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吗?”
男爵点了点头,越来越诧异了。
“好吧,既然我们有缘碰上两次,我又很荣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么请你不必魂灵出窍,还是高抬贵手,主持公道罢……我丈夫的命运就操在你老人家手里。”
“怎么的?”男爵很殷勤的问。
“他是你署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属于勒勃仑先生一司,高盖先生一科。”她笑着回答。
“我很乐意,太太,……请教贵姓哪?”
“玛奈弗。”
“我的小玛奈弗太太,为了讨你喜欢,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姨妹住在你屋子里,这两天我会去看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到她那儿告诉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胆的说这种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误会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简直以为不见了太阳。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一个规矩女人,”她接着说,“六个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护人,蒙高南元帅。”
“啊!你是他的女儿吗?”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没有认我。”
“大概是为要留一份家产给你吧。”
“不,什么都没有,先生,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中风死的……好啦,别失望,太太。一个帝政时代的名将的女儿,我们应当帮助。”
玛奈弗太太很有风度的行了礼,暗暗得意自己的收获,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获一样。
“她这么早从哪儿来呢?”他一边想一边分析她衣衫的摆动,在这上面,她的卖俏似乎过火了一点,“她神色疲倦,绝不是从澡堂子回来,何况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余地。”
玛奈弗太太进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儿在铺子里干些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望着玛奈弗的窗子,几乎跟一个青年人撞个满怀。他脑门苍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着黑外氅、粗布裤子,罩有鞋套的黄皮鞋,没头没脑的从铺子里奔出来;男爵眼看他奔向玛奈弗的屋子,走了进去。
奥当斯一进铺子,立刻认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显著的摆在桌子上,从门洞子望过去恰好居于正中的地位。即使没有以前那些事情,单凭这件大作奔放热烈的气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意大利,奥当斯本人就能给人家塑成一座奔放热烈的雕像。
那种有目共睹、雅俗共赏的光彩,其程度并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尔的某几幅图画,例如《耶稣的显容》、福里诺教堂中的《圣母》、梵蒂冈宫中的几间壁画,并不教人一见之下就钦佩赞赏,像西阿拉宫中的《提琴师》,毕蒂美术馆中的几幅《陶尼肖像》与《埃西基埃的幻象》,菩该塞美术馆中的《耶稣手持十字架》,以及米兰勃莱拉博物馆中的《童贞女婚礼》。《先知约翰像》和罗马学会中的《圣路加为圣母画像》,就没有《雷翁十世像》与德累斯顿的《童贞女》那样的魔力。但它们的价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冈宫中的壁画,《耶稣显容》,那些单色画,和三张画架上的作品,确是尽善尽美的最高成就。但这些杰作,必须由最有修养的鉴赏家聚精会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领会到它们所有的妙处;至于《提琴师》《童贞女婚礼》《埃西基埃的幻象》,都自然而然从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内心,占据一个位置;你不费一点气力,就欣然接受了它们。这不是艺术的极峰,而是神来之笔。这一点,可以证明古往今来的艺术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赋独厚,天生美好,从来不使母亲生气,无往不利,无事不成功的孩子;换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像爱情的花。
这一点儿奔放热烈——这是一个无法迻译的意大利字——确乎是初期作品的特点,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气横溢的表现;而这种慷慨激昂的气势,以后只有在兴往神来之际才能再现;但那时候的奔放热烈,不再是艺术家心中飞涌出来的了,不再像火山喷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艺术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复过来的,为了爱情、为了竞争、为了怨恨,更多的是为要支持以往的声誉而挤逼出来的。
文赛斯拉这座铜像,对于他以后的作品,就像《童贞女婚礼》之于拉斐尔全部的制作。一个天才初显身手的时候,有的是风流潇洒,有的是童年的朝气与丰满:在笑容可掬的酒窝又白又红的皮肤下面,潜藏着生命的力量。这幅《童贞女婚礼》,欧也纳亲王是花了四十万法郎买下的,在一个没有拉斐尔作品的国家可以值到一百万。可是人家绝不会花这个数目去买最美的壁画,虽然壁画的艺术价值更高。
奥当斯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赞美的情绪抑制着一点,她装作漫不经意的问:
“怎么卖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说着,对一个坐在屋角里圆凳上的青年,递了个眼色。
一看到于洛男爵的活宝,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这可提醒了奥当斯,觉得他便是作者,因为他痛苦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红晕,听到有人问价,灰色眼睛就闪出一点儿光亮。瘦削的脸,她看作一个惯于禁欲生活的僧侣的脸;她喜爱那张粉红的有样的嘴巴、那个细巧的小下巴颏儿、斯拉夫族的柔软如丝的栗色头发。
“要是一千二,”她说,“我就教你送到我家里去了。”
“这是古物呀,小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为这句话把一切小古董的妙处说尽了。
“对不起,先生,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托你请作者到我们家去,要是你同意这个价钱;我们可以介绍他相当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么?我是做买卖的啊。”店主老老实实说。
“啊!不错。”她带点儿轻视的意思。
“噢,小姐,你拿去罢!老板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列伏尼人嚷着,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奥当斯的美貌和对艺术的爱好,打动了他的心,他往下说:
“我就是作者,十天工夫,我一天到这儿来三次,看看有没有识货的人还价。你是第一个赏识的人,你拿去吧!”
“先生,那么过一小时你和掌柜的一起来……这是我父亲的名片。”奥当斯回答。
然后,趁掌柜的到里边拿破布包裹铜像的时候,她轻轻补上几句,使艺术家大为诧异,以为是在做梦:
“为你前途着想,文赛斯拉先生,这张名片不能给斐希小姐看见,也不能告诉她谁是买主,因为她是我的姨母。”
艺术家听了“我的姨母”这句话,竟有些头晕眼花:从天而降的掉下一个夏娃,他就以为看见了天堂。过去他梦想李斯贝德的漂亮甥女,正如奥当斯梦想姨母的爱人。刚才她进门的时候,他就想:“啊!她要是这样的人物才妙呢!”这样我们就不难了解两个爱人的目光了,那简直是火焰一般,因为纯洁的爱人是一点不会装假的。
“哎,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问他的女儿。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积蓄。呃,咱们走罢。”她挽着父亲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还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数目要你给的。”
“这铺子能有什么东西,要你花那么多钱?”
“啊!就是这个问题!”快乐的姑娘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个丈夫,这个价钱不能说贵吧。”
“一个丈夫?在这个铺子里?”
“告诉我,爸爸,你会不会反对我嫁给一个大艺术家?”
“不会的,孩子。今天一个大艺术家是一个无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会上两件最大的法宝……除了德行之外。”他装着道学家的口气补上一句。
“是的,不错。你觉得雕塑怎么样?”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门,”于洛摇摇头,“才气要很高,还要有大佬做后台,因为雕塑唯一的主顾是政府。那是一种没有市场的艺术,现在没有大场面,没有了不得的产业,没有继承的王府,没有长孙田。我们只能容纳小幅的画、小件的雕像;艺术大有成为渺小的危险。”
“要是一个大艺术家找到了他的市场呢?”奥当斯问。
“那么问题解决了。”
“还有后台?”
“更好啦!”
“再加是贵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会雕塑?”
“他没有财产。”
“而他想靠奥当斯·于洛小姐的财产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说,他瞪着女儿,想从她眼睛里探出一个究竟来。
“这个大艺术家,又是伯爵,又会雕塑,刚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见了你的女儿,而且只有五分钟。”奥当斯很镇静的回答,“昨天,我的好爸爸,你正在国会里的时候,妈妈晕过去了,她说是肝气,其实是为了我的亲事没有成功,因为她告诉我,你们为了摆脱我起见……”
“她太爱你了,不会说这种话的……”
“这种不够圆滑的话,”奥当斯笑着把话接过来,“不,她没有用这个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没有能嫁掉,对于有责任心的父母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所以妈妈想,如果找到一个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万法郎陪嫁就足够的男人,咱们就都称心如意了!总而言之,她觉得应当做一番准备工夫,教我能接受比较平凡的命运,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梦……这就是说,那头亲事是完了,并且没有陪嫁。”
“你母亲真是了不起。”父亲回答。他觉得非常惭愧,虽然一方面听了女儿这番心腹话也很高兴。
“昨天她告诉我,你答应她卖掉钻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着,由我自己来找一个丈夫。现在我认为已经找到这样的人,合乎妈妈条件的女婿……”
“在这儿吗?……在阅兵场上!……一个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说来话长呢。”她狡狯的回答。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说给你爸爸听罢。”他故意娇声娇气的装作镇静。
当父亲答应严守秘密之后,奥当斯把她和贝姨的谈话讲了一个大概。然后,回到家里,她把那颗银印拿给父亲看,证明她料事的聪明。父亲对于姑娘们在本能冲动之下所表现的聪明机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为他承认,那单相思一夜之间给天真的姑娘出的主意,的确简单得很。
“我刚才买的那件精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来了。而且亲爱的文赛斯拉要陪着古董商一块儿来……能够塑出这样东西的作者一定会挣大钱的,可是你得凭你的面子,替他招徕一座雕像,然后送他进学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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