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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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你急成这个样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内就会结婚,就是说在十一天之内……”

    “要等十一天吗?”她笑着回答,“可是我五分钟之内就爱上了他,好像你当年一看见妈妈就爱上了一样!而且他也爱我,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两年。”她看见父亲做着一个手势,又说:“是的,他一双眼睛简直是十大扎情书。再说,一经证明他确有天才之后,你和妈妈还会不要他吗?雕塑是最高的艺术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让我统统告诉了你罢……”

    “难道还有旁的事吗?……”父亲笑着问。

    多嘴而绝对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呢。我没有认识他就爱上了他,可是从我一个钟点以前见到他之后,我简直疯了。”

    “太疯了一点。”男爵说,他很高兴看到这种天真的热情。

    “我告诉了你心里的话,你可不能责备我。你瞧,能够对爸爸嚷着‘我有了爱人了,我快活了!’岂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赛斯拉是怎么样的。噢!一张不胜哀怨的脸!一对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辉!……又是一表人才!你认为怎么样?列伏尼是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哼,让贝姨嫁给这个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亲呢!……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帮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对我的婚姻一定不会高兴的。”

    “好孩子,咱们什么都不能瞒你的母亲。”

    “那么要把银印拿给她瞧了,而我是答应不欺骗贝姨的,她怕母亲笑她。”

    “你为了图章那么守信用,却不怕挖掉贝姨的情人!”

    “我为了图章发过誓,却没有为图章的作者答应过一句话。”

    这一节简单纯朴,大有古风的爱情,跟这个家庭的内幕非常配合;所以男爵把女儿对他的信任夸奖了一番,嘱咐她从此以后应当把事情交给懂得世故的父母去办。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个爱人是不是伯爵,有没有合格的证件,他的品行有什么保证等等,都不是你能够决定的。至于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经回绝了五头亲事,现在不至于再从中作梗,那由我去对付就是了。”

    “听我说,爸爸,要是你愿意我结婚,你得等到签婚约的时候,才可以向姨母提……这个问题我盘问了她有半年!……嗯,她真有点儿不可解的地方……”

    “什么?……”父亲觉得很奇怪。

    “关于她的爱人,只要我把话说得过分一些,哪怕是笑着说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听你的;我这方面让我自己来把舵。一切不瞒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你便是回来的孩子中的一个。”男爵带着点取笑的口吻。

    吃过午饭,外面通报说古董商和艺术家送东西来了。女儿突然之间的脸红,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继而留神;而奥当斯的羞怯、眼中的热,马上给母亲窥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轻的心中按捺不住的。

    史丹卜克浑身穿着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确是一个很体面的青年。

    “你能够雕一座大型的人像吗?”他拿着新买的作品问。

    深信不疑的欣赏了一会,他把铜像递给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吗,妈妈,多美啊!”奥当斯咬着母亲的耳朵说。

    “男爵,人像并没像处理这座时钟那样难,你瞧,掌柜的把这件作品也给带来了。”艺术家回答。

    古董商忙着把爱神想抓住十二时辰的那个泥塑,安放在饭厅里的碗柜上。

    “把这座钟留在这儿吧,”美丽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给内务部长和商业部长瞧瞧去。”

    “这年轻人是谁啊,你感到那么大的兴味?”男爵夫人问女儿。

    古董商发觉少女和艺术家眼神之间有着默契,便装出内行的、莫测高深的神气说:

    “一个艺术家要是有相当的资本利用这副模型,可以赚到十万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卖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钱不过三千;把它们编上号码,再把模型毁掉,一定能找到二十个收藏家,肯买这件总数有限的作品。”

    “十万法郎!”史丹卜克嚷着,把古董商,奥当斯,男爵,男爵夫人,一个一个的瞧过来。

    “对呀,十万法郎!”古董商说,“我要有钱,我就花两万法郎把它买下来;模型毁掉之后,那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财产……一个大佬会花三万四万的,把这件作品买去装饰他的客厅。艺术品中从没有过一座雅俗共赏的时钟,而这件作品,先生,的确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是给你的,先生。”奥当斯给了古董商六块金洋[25],把他打发了。可是艺术家送他到门口嘱咐道:

    “对谁都别说你到这儿来过。有人问你铜像送到哪儿,就说送给埃罗维公爵,那位有名的收藏家,住在华兰纳街的。”

    古董商点了点头。男爵看见艺术家回进屋子,便问:“你贵姓哪?”

    “史丹卜克伯爵。”

    “有证明文件没有?”

    “有的,男爵,是俄文和德文的,可是没有经过官方签证……”

    “你能不能塑一座九尺高的人像?”

    “能,先生。”

    “那么我要去跟几位先生商量,要是他们满意你的作品,我可以让你承揽蒙高南元帅的像,预备送入拉希公墓,立在他墓上的。陆军部和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捐了很大一笔款子,所以我们有挑选艺术家的权。”

    “噢!先生,那是我的运气喽!……”史丹卜克对着接二连三的喜事愣住了。

    “你放心,”男爵和颜悦色的回答,“我要把这座铜雕跟这个模型拿给两位部长去瞧,要是他们赏识的话,你就走运了……”

    奥当斯抓起父亲的手臂,拼命的拧着。

    “把你的文件拿来;你的希望,对谁都别提,连对我们的贝德老姨也不能说。”

    “怎么!李斯贝德?”于洛太太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结局,却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替夫人塑一座胸像,证明我的能力……”文赛斯拉补上一句。他欣赏于洛太太的美,正在把母女两个比较。

    “哎,先生,可能你的前程很远大呢,”男爵被史丹卜克文质彬彬的仪表迷住了,“不久你就会知道,在巴黎,一个人单靠他的才具是不会长久的,只有持久的工作才会成功。”

    奥当斯红着脸,把一口装着六十块金洋的精美的阿尔基利钱袋递给文赛斯拉。艺术家始终脱不了他的贵族气,看到奥当斯脸红,也不禁流露出羞怯的神色。

    “这是不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卖钱?”男爵夫人问。

    “是的,太太,这是我艺术工作的第一次酬报,却不是第一次出卖劳力,因为我做过工人……”

    “那么,希望我女儿的钱给你发个利市!”于洛太太回答。

    男爵看见文赛斯拉老提着钱袋不收起来,便说:

    “你放心收起来罢。这笔钱将来会由一个大佬还给我们的,说不定什么亲王之流,为了要谋这件美丽的作品,肯出几倍的价钱向我们收买的。”

    “噢!爸爸,不行,我不肯出让的,哪怕是王太子要,我也不肯呢!”

    “我可以替小姐另外雕一座更美的……”

    “那不是这一座啦。”她说完又觉得说得太多了,羞得躲到花园里去了。

    “那么我回家去把泥塑与阴模一齐毁掉罢!”史丹卜克说。

    “好吧,你把文件拿来,不久我就有回音给你,要是一切都跟我预料的一样。”

    听到这一句,艺术家不得不告辞了。对于洛太太和奥当斯行过礼——她特意从花园中进来受他这个礼——他到蒂勒黎花园中去溜了一会,暂时不能,也不敢回到阁楼上去受暴君的盘问,把他的秘密逼出来。

    奥当斯的爱人,想象中一下子有了多少题材,又是群像又是人像;他觉得精神百倍,直有亲自斫凿大理石的力气,像那个也是身体娇弱的加诺伐一样[26]。奥当斯把他改变了,他马上有了灵感。

    “哎!哎!”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亲爱的妈妈,你刚看到咱们贝姨的爱人啦,现在是我的啰,我希望。可是你得闭上眼睛,装作不知道。天!我本想瞒着你的,现在都给你说了罢……”

    “好啦,再见,孩子们,”男爵拥抱了女儿跟妻子,“或许我要去看看山羊,从她那儿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关于那个青年。”

    “爸爸,留神哪!”奥当斯又嘱咐了一遍。

    奥当斯讲完了她诗一般的故事,最后一节便是当天早上的情形,男爵夫人叫道:

    “噢!孩子!亲爱的孩子,世界上最狡猾的还是天真!”

    真正的热情自有它的本能。让一个好吃的人在一盘果子中挑,他不大会错的,甚至用不到看,就能抓到最好的。同样,让一般有教养的女孩子,绝对自由的去挑选她们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们的确能得到,她们也难得会挑错。天性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的。这一种的天性叫作一见生情。而爱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于千里眼。

    男爵夫人的快乐,虽然为了母亲的尊严而多少藏起一点,也不下于女儿;因为克勒凡所说的奥当斯三种嫁人方式,她认为最好的一种似乎可以成功了。她觉得这桩奇遇就是她热烈的祈祷感动了上帝所致。

    斐希小姐的奴隶,终于不得不回家了,他居然想出主意,把艺术家的快乐遮盖他爱人的快乐,表示他的得意是为了作品的初次成功。

    “行啦!我那组像卖给埃罗维公爵了,他还要给我别的工作呢。”他把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金洋扔在了老姑娘的桌上。当然,他藏起了奥当斯的钱袋,揣在怀里。

    “嗳,总算运气,”李斯贝德回答,“我已经累死了。你瞧,孩子,你这一行,钱来得多不容易,这是你第一次挣来的钱,可是辛苦了快五年了!这笔数目,仅仅足够还我自从积蓄换成你的借票以后,新借给你的钱。”她数过了钱又说,“可是你放心,这一笔我要完全花在你身上。现在咱们可以消消停停的过一年。一年之内,你可以还清债务,还可以有多余,倘使你老是这个劲儿干下去。”

    文赛斯拉看见他的狡计成功了,便对老姑娘编了一套关于埃罗维公爵的故事。贝德回答说:

    “我要教你照着时行的款式穿黑衣服,内衣也得添新的,到你保护人那儿总得穿得像个样。再说,你也该找个屋子,比这个怕人的阁楼更大更合适的地方,好好的布置起来……”她把文赛斯拉打量了一番,又道:“瞧你多高兴!你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们说我的铜像是一件杰作呢。”

    “那么,再好没有啦!再做几件呀。”这个枯索而实际的姑娘,全不懂什么成功的喜悦,什么艺术的美。“已经卖掉的不用想了;应当再做点新的去卖。为这件该死的《萨姆松》,你花了两百法郎,人工和时间还没算上。你的时钟要浇铜的话,还得两千法郎。嗳,倘使你相信我,就该把那两个小孩替小姑娘戴菊花冠的东西完工,巴黎人一定喜欢的……我吗,我要到葛拉夫裁缝铺去,再上克勒凡先生家……你上楼吧,我要穿衣服了。”

    下一天,男爵对玛奈弗太太简直害了相思病,便找了贝姨去。她开出门来看见是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她心里想:“是不是奥当斯打我爱人的主意呀?……”隔天晚上,她在克勒凡家知道大理院法官的那头亲事完了。

    “怎么,姊夫,你来这儿?这是你生平第一遭来看我,绝不是为了我的漂亮眼睛来巴结我罢?”

    “漂亮眼睛!不错,”男爵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的漂亮眼睛!……”

    “你干什么来着?在这种丑地方招待你,我多难为情。”

    贝德住的两间屋的第一间,为她又是客厅,又是饭厅,又是厨房,又是工场。家具就像一些小康的工人家里的:几张草垫的胡桃木椅子,一张小小的胡桃木饭桌,一张工作台,几幅彩色版画,装在颜色变黑了的木框内,窗上挂着纱窗帘,一口胡桃木大柜子,地砖擦得雪亮,干净得发光。一切都纤尘不染,可是到处冷冰冰的情调,活像一幅忒倍赫的画,画上所有的,这里都有,连那灰灰的色调都不缺,那就是从蓝色变为苎麻色的糊壁纸。至于卧房,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男爵眼睛一扫便什么都看清了,每件东西都留着庸俗的标记,从翻砂炉子起到家用的器皿,他感到一阵恶心,想道:“所谓德行,就是这副面目!”

    “我干什么来着?”他提高了嗓子回答,“你那么精灵,瞒不过你的,老实跟你说了吧,”他一边坐下,撩开一点叠裥的纱窗帘,从院子里望过去,“你这屋子里有一个挺美的美人儿……”

    “玛奈弗太太!噢!我猜着了!”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么玉才华呢?”

    “可怜!小姨,再没有玉才华喽……我给她撵走了,像一个当差似的。”

    “那么你想?……”贝姨道貌岸然的瞪着男爵。一个假贞节的女人,老是迫不及待的要摆出她的道学面孔。

    “玛奈弗太太是一个挺规矩的女人,一个公务员的太太,你跟她来往绝不致有失身份,所以我希望你和她亲近亲近。噢!你放心,她对署长先生的小姨一定是十二分恭敬的。”

    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同时还有极其细巧的皮靴的声音。到楼梯头,声音没有了。然后,门上敲了两下,玛奈弗太太出现了。

    “小姐,对不起,冒昧得很;我昨天来拜访你,你没有在家。我们是邻居,倘使我知道你是男爵的令亲,我早就要来恳求你在他面前吹嘘吹嘘了。我看见署长先生来,就大胆的跟着来了;因为我丈夫说,男爵,明天部里就要把人事单子送给部长去批准了。”

    她似乎有点儿激动,有点儿哆嗦,其实是因为她上楼时跑了几步的缘故。

    “你别尽求情啦,美丽的太太,”男爵回答,“倒是我要请你赏脸,让我见见你呢。”

    “那么,要是小姐愿意的话,就请到舍间去坐坐吧!”玛奈弗太太说。

    “姊夫你先走,我等会儿去。”贝姨很世故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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