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帝政时代的人物,在帝政时代的风气中混惯了,全不知现代风月场中的新玩意和新规矩。从一八三〇年以后,实行了一套不同的谈话,可怜的弱女子自称为给爱人的情欲做了牺牲品,做了裹扎伤口的慈善会女修士,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天使。这一部新的恋爱经[27],大量引用福音书的辞藻来修炼魔道。情欲是殉道的事业。彼此向往于理想,向往永恒,目的是要使自己受了爱情的洗练而益臻完善。所有这些美妙的说辞,其实只是一种借口,使你实际上欲情更炽,堕落得更彻底。这种虚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把谈情说爱的事完全污辱了。嘴里自命为一对天使,行事却尽量要做成一对魔鬼。在大家忙着拿破仑战役的时节,爱情是没有时间做这种分析的,一八〇九年时,它只求成功,跟帝国跑得一样快。在王政时代,美男子于洛回到脂粉队里,先把几个好像殒星一般从政治舞台上倒下来的老相好安慰了一些时候,而后,到了老年,他又做了贞妮·凯婷与玉才华之流的俘虏。
玛奈弗太太的战略是根据署长的前例,她的丈夫早已在部里打听清楚,报告给她。既然时下这套谈情的戏法对男爵是新鲜的玩意儿,华莱丽便决定了她的方针,而她这天上午的试验,果然是如愿以偿。凭着那些感伤的、传奇式的、才子佳人派的手段,华莱丽没有给男爵什么希望,就空口白舌的替丈夫谋到了副科长职位,和荣誉团的十字勋章。
这些小小的战争场面,少不了仙岩饭店几顿饭、几场戏,以及头巾、披肩、衣衫、首饰等等的礼物。既然杜扬南街的公寓讨人厌,男爵便暗中在华诺街一幢漂亮的时式住宅内,布置一个富丽堂皇的新的住家。
玛奈弗先生得到十五天假期,一个月内开始,理由是到本乡去料理一些私事,另外又到手一笔津贴。他决意上瑞士去做一个小小的旅行,研究一番那边的女性。
05
男爵固然关切他的小娇娘,也没有忘记他的晚辈。商务部长包比诺伯爵是个风雅人物:他花两千法郎定了一座《萨姆松》。条件是要毁掉模型,就是说,除了于洛小姐的那座之外,只剩下他一座《萨姆松》,时钟的模型送给一个亲王看了,大受赏识,愿意出三万法郎定下,但是不许再铸第二座。问了几个艺术家——史底曼也在内——都说能做这两件作品的作者,当然也能塑一个人像。于是蒙高南元帅造像基金会主席、陆军部长维森堡元帅,立即召集会议,决定把造像工程交给史丹卜克伯爵承接。对于这个连同行都在捧场的艺术家,次长拉斯蒂涅伯爵也希望有一件作品,结果把两个孩子替一个小姑娘加冠的那座美妙的像买了去,还答应在大石街上国营的大理石仓库内,拨一间工场给他。
这一下他可成了名,而在巴黎的成名是轰动一时的,如醉如狂的,要强毅笃厚之士才担当得起;不少才华早显的人都是给盛名压倒的。报章杂志都在议论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伯爵,他本人和斐希小姐却一点儿不会得知。每天,贝德一出去吃饭,文赛斯拉就上男爵夫人那里待一二小时,除掉贝德到于洛家吃饭的日子。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天。
男爵对史丹卜克伯爵的身份与人品得到了证实;男爵夫人,对他的性情与生活习惯都觉得满意;奥当斯,为了自己的爱情获得认可,为了未婚夫的声誉鹊起而得意非凡:他们不再迟疑,已经在讨论这头亲事了。至于艺术家,当然幸福到了极点;却不料华莱丽一不小心,差一点把大局破坏了。事情是这样的:
李斯贝德,因为男爵希望她多跟玛奈弗太太来往,好在这个小公馆里有一只眼睛,已经在华莱丽家吃过饭;华莱丽方面,也希望在于洛家中有一只耳朵,所以对老姑娘十分巴结。她甚至预先邀定斐希小姐,等她搬新屋子的时候去喝进屋酒。老姑娘很高兴多一处吃饭的地方,又给玛奈弗太太的甜言蜜语骗上了,居然对她有了感情。一切与她有关系的人,没有一个待她这么周到的。玛奈弗太太之于贝德,以小心翼翼的敷衍而论,正如贝德之于男爵夫人、列凡先生、克勒凡先生,以及一切招待她吃饭的人。玛奈弗夫妇特意让贝姨看到他们生活的艰苦,以便赚取她的同情,还照例把苦难渲染一番:什么疾病呀,受朋友欺骗呀,千辛万苦,做了极大的牺牲,使华莱丽的母亲福丁太太到死都过着舒服生活呀。诸如此类的诉苦,不胜枚举。
“那些可怜虫!”贝德在姊夫于洛面前说,“你关切他们真是应该,他们值得帮助,因为他们又是好心,又肯吃苦。靠副科长三千法郎薪水过日子,是不大够的;蒙高南元帅死了以后,他们欠着债呢!你看政府多狠心,教一个有妻有子的公务员,在巴黎尽二千四百法郎过活!”
一个年轻女子,对她表示很亲热,把样样事情告诉她,请教她,恭维她,似乎愿意受她的指挥,当然很快就成了怪僻的贝姨最亲信的人,比她所有的亲戚更密切。
至于男爵,他佩服玛奈弗太太的体统、教育,以及贞妮·凯婷与玉才华都没有的姿态举动,一个月之内他神魂颠倒,触发了老年人的痴情,那种表面上很有理性而实际是荒谬绝伦的感情。的确,在这个女人身上,他看不到讽刺,看不到酗酒,看不到疯狂的浪费,看不到腐败,既没有对于社会成规的轻蔑,也没有女戏子与歌女们的放荡不羁,使他一再倒霉的那种性格。同时,娼妇们像久旱的沙土一般填不满的欲壑,他也逃过了。
玛奈弗太太变成了他的知己与心腹,哪怕他送一点极小的东西,她也要推三阻四,才肯收下。
“凡是职位、津贴,从政府得来的一切,都行;可是千万别污辱一个你说你爱的女人,”华莱丽说,“要不然,我就不信你的话……”她像圣女丹兰士眯着眼睛望天一样,瞟了他一眼,然后补上一句:“而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每送一件礼物,都像攻下一座堡垒或收买一个人良心那么费事。可怜的男爵用尽计谋,才能献上一件无聊的,但是价钱极贵的小玩意。他暗中庆幸终于遇到了一个贤德的女人,实现了他的理想。在这个原始的(那是他的形容词)居家生活中,男爵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是一个上帝。玛奈弗先生万万想不到他部里的天神,居然有意为他的女人挥金如土,便甘心情愿的替尊严的长官当奴才了。
玛奈弗太太,二十三岁,十足地道的,不敢为非作歹的小家碧玉,藏在杜扬南街的一朵花,当然不会有娼妓们伤风败俗的行为,那是男爵现在恨透了的。另一方面,他还没有见识过良家妇女扭捏作态的风趣,而胆怯的华莱丽就给他尝到这种若即若离、欲迎故拒的滋味。
两人既是这样的关系,无怪华莱丽会从他嘴里得知史丹卜克与奥当斯的婚事消息。在一个未做入幕之宾的情人,与一个不肯轻易做人情妇的女人之间,不免有些口舌与勾心斗角的争执,泄露出一个人的真情,正如练习击剑的时候,不开锋的刀剑,也像决斗时的真刀真枪一样紧张。所以深于世故的男人,要学名将特·多兰纳的样。华莱丽明明爱上了男爵,却几次三番的说:
“一个女人肯为一个不能独占的男人失身,我简直想不通。”男爵的回答,是暗示女儿出嫁之后,他就可以自由行动。他屡次赌咒,说他和太太断绝关系,已经有二十五年。
“哼,大家都说她美得很呢!”华莱丽顶他,“我要有证据才会相信。”
“行,我会给你证据的。”男爵一听见华莱丽露了口风,快活得不得了。
“什么证据?要你永远不离开我才算数呐。”
说到这里,埃克多·于洛不得不把在华诺街布置住宅的计划揭穿,以便向华莱丽证明,他预备把属于正式太太的那一半时间交给她,因为文明人的生活据说是白天黑夜各半分配的。他说女儿嫁后,他就能不露痕迹的和太太分居,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男爵夫人可以在女儿和儿子媳妇那里消磨时间,他相信太太一定会听从他的。
“那时候,我的小宝贝,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家庭,是在华诺街了。”
“我的天!你把我支配得这么如意!……”玛奈弗太太说,“那么我的丈夫呢?……”
“那个臭东西吗?”
“跟你比起来,当然是啰!”她笑着回答。
玛奈弗太太听到年轻的史丹卜克伯爵的故事以后,一心一意想见见他,也许只是想趁他们还同住一所屋子的时候,向他讨些小摆设。这一点好奇心使男爵大不高兴,华莱丽只得发誓永远不对文赛斯拉望一眼。因为她放弃了这个念头,男爵送她一套质地细致的赛佛古窑茶具,作为补偿;可是她的欲望照样在心里保留着,好似记在账上一样。因此,有一天,她请她的贝姨到房里喝茶,把话题扯到贝姨的爱人身上,想探探能否不惹是非而见他一面。
“我的乖乖,”她说,因为她们互相称为乖乖,“你为什么还不让我见见你的爱人呢?……你知道他很快的出了名吗?”
“他出名?”
“大家都在谈论他呢!……”
“噢!”李斯贝德哼了一声。
“他要雕我父亲的像,我倒很可以帮他的忙,使他作品成功。一八〇九年,在华葛拉姆战役以前,桑恩替少年英俊的蒙高南将军画过一张极精的小型画像,这件作品给了我母亲,我可以供给他做参考。这是蒙高南太太拿不出来的……”
桑恩和奥古斯丁是帝政时代两个小型画的宗师。
“我的乖乖,你说他要雕一个人像?……”李斯贝德问。
“九尺高的人像,陆军部定的。啊!你怎么啦?倒是我告诉你这些消息?政府还要在大石街上,给史丹卜克伯爵一个工场、一所屋子。你的波兰人说不定要当大理石仓库的主任,两千法郎薪水,还是个外快……”
“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李斯贝德终于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告诉我,亲爱的贝姨,”玛奈弗太太扮着一副媚态,“你能不能做一个患难之交?愿不愿意咱们俩像姊妹一样?愿不愿意发誓,咱们俩有事谁都不瞒谁?你替我做间谍,我替你做间谍?……愿不愿发誓,在我丈夫前面,在男爵前面,永远不出卖我,永远不说出是我告诉你……”
玛奈弗太太突然停止了这个斗牛士的玩意儿,贝德使她害怕起来。洛兰女人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又黑又尖的眼睛,虎视眈眈的瞪着人。脸孔好似我们想象中的女巫,她咬紧牙齿不让它们打战,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哆嗦。她把铁钩一般的手,探到帽子里抓着头发,扶住她沉重的脑袋;她浑身在发烧了!脸上的皱裥好像火山爆发以后的裂缝,一场大火在其中冒烟:简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哎!你干吗不作声啦?”她声音异样的说,“我怎样对他,就怎样对你。噢!我连自己的血都肯给他!……”
“那么你爱他喽?……”
“当作儿子一样的爱!……”
“啊,”玛奈弗太太松了一口气,“既然是这种方式的爱,那么你要喜出望外了;你不是要他幸福吗?”
李斯贝德像疯子一般很快的点了点头。
“一个月之内他要跟你的甥女结婚了。”
“奥当斯?”她敲着脑袋站起身来。
“啊!啊!你还是爱他的?”
“我的乖乖,咱们这交情是生死不变的了,”贝德说,“你有什么心上的人,我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你的坏处,我也当作德行。因为我用得着你的坏处!”
“那么你是跟他同居的了?”华莱丽嚷道。
“不,我只想做他的母亲……”
“那我莫名其妙了。照你的说法,人家就没有玩弄你欺骗你;看他攀了一门好亲事,成了名,你正应当快活!而且大势已去,你算啦罢。咱们的艺术家,每天只等你出门吃饭,就上于洛太太家……”
“阿特丽纳!”李斯贝德对自己说,“噢,阿特丽纳,我要报仇的,我要教你比我更难看!……”
“你瞧你脸孔白得像死人一样!”华莱丽叫道,“真有点儿什么事吗?……噢!我蠢极了!她们母女俩一定料到你要阻挠这件亲事,才瞒着你的;可是你既没有跟这个青年同居,你这些表现,我觉得比我丈夫的心还要糊涂……”
“噢!你,你不知道这套鬼戏是什么回事!他们下了毒手,要我的命了!伤心的事,我还受得不够吗?你不知道,从我有知觉的时候起,我就做了阿特丽纳的牺牲品!打的是我,疼的是她!我穿得像要饭的,她穿得像王后。我种地洗菜,她呀,十个手指只调理她的衣衫!她嫁了男爵,到巴黎来在皇帝的宫中出风头,我到一八〇九年为止都待在村子里,等一头门当户对的亲事,等了四年,他们把我接出来,可是教我去当女工,提的亲都是些公务员、上尉,跟门房差不多的男人!……二十四年工夫,我就吃他们的残羹剩饭!……现在你瞧,像《旧约》里说的,穷人的幸福只有一条羊,富人有着一群羊,把穷人的羊抢走了,连问也不问他一声。阿特丽纳抢掉了我的幸福!……阿特丽纳!阿特丽纳!我要看到你有一天陷在泥坑里,比我陷得更深!……奥当斯,我喜欢的奥当斯,竟把我欺骗了……还有男爵……噢,真是不可能的。你来,再说一遍,究竟哪些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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