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丽,我的小天使,我会静下来的,只要你拿证据给我!……”这个怪癖的姑娘坐了下来。
“《萨姆松》那座雕像就在你甥女那儿,你瞧这杂志上印的图;她是拿她的积蓄买的,捧他出头的就是男爵,他替未来的女婿把什么都弄到手了。”
李斯贝德瞧了瞧石印的图,又看到下面的一行字:于洛·特尔维小姐藏,她嚷道:
“凉水!……凉水!我的头像火烧一样,我要疯了!”
玛奈弗太太拿了水来;老姑娘脱下便帽,松开黑头发,把脑袋浸在水里,她的新朋友替她捧着脸盆;她把额角浸了好几次,才止住头部的充血。尔后,她完全恢复了控制力。
“别说出去,”她擦着脸对玛奈弗太太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能提……你瞧,我好了,什么都忘了,我想着旁的事了。”
玛奈弗太太瞧着贝德,心里想:“明儿她会进疯人院,一定的。”
“怎么办呢?”李斯贝德又说,“你瞧,我的乖乖,只能一声不出,低着头,往坟墓里走,好像水只能往下流。有什么办法?我恨不得把这批人,阿特丽、她的女儿、男爵,一股脑儿砸死!可是一个穷亲戚对有钱的人能做些什么?……这是拿土罐子砸铁罐子的老故事。”
“是呀,你说得不错,”华莱丽回答,“咱们只能尽量在干草堆上扒,扒得越多越好。这就是巴黎的生活。”
“嗳,完啦,丢了这个孩子,我很快会死的;我本想永远做他的母亲,跟他过一辈子的……”
她眼里含着一包水,不作声了。华莱丽看到这个恶煞似的、火辣辣的姑娘还能有这样的深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患难之中碰到你,总算得到一点安慰……”她抓着华莱丽的手说,“咱们彼此相爱,怎么再会分手呢?我永远不会跟你竞争,永远不会有人爱上我的!……那些肯要我的,无非贪图我姊夫帮忙……要讲魄力,我连天堂都能爬上去,可是消耗到哪儿去了?挣一口面包,挣一口水,到手一些破衣服和一个阁楼!呃!对啦,我的乖乖,这是殉道的苦行!我就这样的干瘪了。”
她突然停住,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瞪着玛奈弗太太的蓝眼睛,像尖刀似的直刺到这个漂亮女人心里。接着她又埋怨自己:
“唉,提它干吗?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她停了一会,用一句儿童的口头禅说:“骗人的还是骗了自己!你说得好:还是把牙齿磨快了,尽量在干草堆上扒罢。”
“是啊,你这才对啦,我的乖乖。”玛奈弗太太被她的大发神经骇坏了,竟忘了这句名言原是自己说的,“人生几何,还是尽量的享受,利用人家来快活快活吧……我年纪轻轻,已经在这么想了!小时候我娇生惯养,父亲为了政治野心另外结了婚,差不多把我忘了,早先他却是把我心肝肉儿的,当作王后一般供养的!可怜的母亲,郁郁闷闷的气死了,因为她教我做了多少好梦以后,眼看我嫁了一个三十九岁的,一千二百法郎的小公务员,又老又没心肝的浪子,作恶多端的坏蛋,像人家看你一样,把我当作一个升官发财的工具!可是临了,我发觉这个下流男人还是最好的丈夫。他更喜欢街上的丑婆娘,我落得一个清净。虽然他的薪水都归他一个人花,可从来不问我的收入从哪儿来……”
说到此也轮到她突然停下,不作声了,她发觉心腹话说溜了嘴,又留意到李斯贝德聚精会神的听着,便觉得在吐露最后的秘密之前,还应当向对方多要一点儿保证。于是她说:
“你瞧,我的乖乖,我相信你到什么田地!……”
李斯贝德马上做了一个记号,教她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一个人用眼睛用脑袋的动作起的誓,往往比在法庭上起的誓更庄严。
“表面上我样样都很正派,”玛奈弗太太把手放在李斯贝德手上,仿佛这样更可以放心一点,“我是正式结婚的女人,绝对自由,要是玛奈弗早晨上班之前,心血来潮的想来跟我打一声招呼,一看到我房门关着,他就悄悄的走开。他对孩子的感情,还不如我喜欢在蒂勒黎花园两座河神像下面玩耍的,那些大理石雕的孩子。晚上我不回家吃饭吧,他就舒舒服服的跟老妈子一块吃,因为老妈子是专门服侍老爷的。吃过晚饭他出门,到半夜或是一点钟才回来。可怜我一年以来,没有老妈子好使唤了,换句话说,我已经做了一年活寡妇……我只有过一次爱情,一次幸福……是一个走了一年的有钱的巴西人,要说我失节,就不过是这一遭!他回去变卖产业,预备换成现款住到巴黎来。他的华莱丽将来变成怎么样呢?哼,还不是一个垃圾堆?可是那只能怪他,不能怪我,为什么他老不回来呢?难道他沉在海洋里了吗,像我的贞操一样?”
“再见,我的乖乖。”李斯贝德突如其来的说,“咱们这是永远不分手的了。我喜欢你,敬重你,我是你的人了!我姊夫磨着我,要我搬到华诺街你的新屋子去,我不愿意,因为我猜到他这种慷慨的用意……”
“嗳,你可以监视我啦,我明白得很。”
“他的慷慨就是这个意思,”李斯贝德回答,“在巴黎,做好事多半是投机放账,正如忘恩负义多半是报仇出气!……对付一个穷亲戚,他们的行事就像拿着一块咸肉对付耗子。我会答应男爵的要求,这里的屋子我厌恶透了。哼!咱们俩又不是傻子,不会拣应该说的说,把不利于咱们的瞒起来吗?……所以,说话绝不能大意,咱们的交情要……”
“要不怕考验!……”玛奈弗太太快活得叫起来,她很高兴有了一个防身的武器,有了一个心腹,有了一个老实可靠的姑妈之流的人。“告诉你,男爵在华诺街大兴土木呢……”
“自然啰,他已经花到三万法郎!我不懂他哪儿来的钱,那个唱歌的玉才华早已把他挤干了。噢!你运气不错。只要他的心给你这双又白又滑的小手抓住了,他连替你做贼都肯的。”
“我的乖乖,你新屋子里需要什么,尽管在我这个屋里拿……”玛奈弗太太说;这般娘儿们的乐观,其实只是不会打算的糊涂。“这个柜子,这口有镜子的大橱、地毯、床帷……”
李斯贝德快活得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会到手这样的礼物。她嚷道:
“你一下子给我的,比我有钱的亲戚三十年间给我的还要多!……他们从来不问我有没有家具!几星期以前,男爵第一次上门,一看我屋里的寒酸相,就扮了一个有钱人的鬼脸……好吧,谢谢你,我的乖乖,我绝不白受你,你等着瞧吧,看我怎样报答你!”
华莱丽把她的贝姨送到楼梯口,两人拥抱了一下。
“呸!一股寒酸气!”漂亮女子回进屋子的时候想,“我绝不常常拥抱她,我的贝姨!可是得留神!要好好的敷衍她,可以利用她发财的。”
以纯粹巴黎女人的脾气,玛奈弗太太最讨厌辛苦;她像猫一般懒,到万不得已才肯奔跑。在她心目中,人生应当整个儿是享受,而享受又要不费一点儿事。她喜欢鲜花,只要有人送上门。她绝不能想象去看戏而没有独用的包厢,而不是坐了车去。这些荡妇的嗜好,得之于她的母亲——在蒙高南将军逗留巴黎的时期,她是极其得宠的人,二十年间,多少人拜倒在她脚下;她挥霍成性,在穷奢极侈的生活中把什么都花光了,吃完了,从拿破仑下台之后,当年那种奢华生活的节目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帝政时代的大人物,狂欢的场面并不下于前朝的王公大臣。到王政复辟的时代,一般贵族都记得吃过亏,和财产被没收的事,所以除了一二例外,他们都变得省俭、安分、思前顾后,总而言之,庸庸碌碌,谈不到伟大的气派了。之后,一八三〇年的革命又把一七九三年开始的改革加以完成。从此法国只有显赫的姓氏,没有显赫的世家了,除非再有政治上的变动,而眼前还看不到这种迹象。一切都带着这种时代色彩。最聪明的人,财产是存的终身年金。家族观念是破坏完了。
华莱丽勾上(照玛奈弗的说法)于洛男爵的那一天,贫穷的鞭挞已经使她皮开肉绽,决意把自己的姿色作为猎取财富的工具了。所以这几天,她觉得应该学母亲的样,身边要一个忠心的朋友,可以把不能让贴身女仆知道的事告诉她听,教她代我们活动、奔走、思索,为我们做一个死而无怨、不嫌苦乐不均的奴隶。男爵要她跟贝姨结交的用意,她和贝姨看得一样明白。凭着巴黎女人可怕的聪明,她几小时的躺在便榻上,把人家的内心、情感、计谋,用她洞烛幽微的探照灯搜索过了,然后想出把奸细收买过来,变作自己的同党。奥当斯和艺术家的婚姻,也许是她有心泄露的;她识得火暴的老姑娘的真性格,知道她抱着一腔热情无处发泄,便想笼络她,教她跟自己亲近。刚才那番对白,颇像游客往深山幽谷内丢下的一颗石子,测量它的深浅的。等到在这个表面上那么怯弱、那么谦卑、那么驯良的姑娘身上,同时发现了一个伊阿谷和一个理查三世的性格[28],玛奈弗太太也不由得害怕起来。贝德当场恢复了本来面目。高斯人和野蛮人的性格,挣脱了脆弱的束缚,重新摆出它那副顽强高傲的姿态,好似果树上的丫枝,给儿童攀了下来又弹了上去。
凡是童贞的人,他的思想的迅速、周密、丰富,永远是社会观察家钦佩赞叹的对象。
童贞,正如一切违反人性的现象,有它特殊的生机,有它兼收并蓄的伟大。在童贞的人,生命力因为不曾消耗,特别坚韧而持久。原封未动的各种机能,使他的头脑格外充实。这种人用到自己的肉体或灵魂的时候,不论是借助于行动还是借助于思想,肌肉就等于钢铁,机智就等于良知良能。他们有恶魔般的力量,或是神通广大的意志。
在这一点上,单以象征而论,童贞女玛丽亚的伟大,即超过一切印度、埃及和希腊的范型。童贞,伟大事物之母,在纯洁美丽的手中握着他世界的钥匙。这个庄严伟大、可敬可畏的非常人物,的确值得旧教教会的那些礼赞。
因此,一刹那间,贝德变成了野蛮的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的陷阱是你逃不了的,他们的作假是你猜不透的,他们的器官特别灵敏,所以决断特别迅速。她浑身都是深仇宿恨,像意大利、西班牙、近东各民族的仇恨,绝对不能化解的。这一类的深仇与宿恨,加上极端的友谊与爱情,只有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才能遇到。但李斯贝德主要是洛兰女人,以欺骗为能事的。
她并不乐意做下面这一部分戏;只因为全无知识,她才做了一番古里古怪的尝试。她想象之中的监禁,和小孩子想象的没有分别,以为监禁就是禁止接见。殊不知禁止接见是监禁的最严厉的处分,而这个处分的特权是属于刑事庭的。
从玛奈弗太太屋里出来,李斯贝德赶去见列凡先生,在办公室内把他找到了。
“哎,列凡先生,”她说话之前插上了办公室的门销,“你料得不错,那些波兰人哪!……真是坏蛋……真是无法无天的家伙。”
“他们想放火把欧罗巴烧起来,”和平使者列凡先生抢着说,“想破坏商业,教做买卖的一齐破产,为的什么?为一个全是池沼的丑地方,到处是讨厌的犹太人,还有哥萨克人、乡下人,跟凶恶的野兽一类,不应该算作人的。这些波兰人看错了现在的时代了。哼,我们已经不是野蛮人了!亲爱的小姐,战争完啦,跟着那般国王一起完啦。在我们这时代得势的是商业,是实业,是中产阶级的智慧,荷兰不就是这样兴起来的吗?”他越说越兴奋了,“是的,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时代,各个民族应当合法的发挥他们的自由,用立宪制度的和平手段去争取一切;这就是波兰人不了解的,可是我希望……”说到这里,他看到女工的表情根本不懂这套政治理论,便换过话题:“啊,好小姐,你说的是?……”
“我把文件带来了,要是我不愿意丢掉我的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就得把这个恶棍送到牢里去。”
“啊!我早告诉你了!”那位圣·但尼区域的闻人嚷道。
列凡的铺子,向邦斯兄弟盘过来之后,始终开在恶言街上的旧朗日府。这所屋子,是那个有名的世家在所有的勋贵都住在卢浮宫四周的时代起的。
“所以我一路来一路在祝福你呀!……”李斯贝德回答。
“要是不给他一点风声,明儿早上四点就可以关进去,”商务裁判翻了翻历本,查了一下日出的时间,“可是要等到后天的了,因为要关他进去,先要把催告的公事送达给他,这样……”
“真是糊涂法律,这样不是让债务人逃跑吗?”
“这是他应有的权利,”商务裁判笑着回答,“所以,我告诉你……”
“噢,公事由我送,”贝德截住了裁判的话,“对他说我要用一笔钱,债主要办这个手续。我知道波兰人的脾气,他会把公事原封不动的点烟斗的!”
“啊!妙极了!妙极了!斐希小姐!那么你放心,事情一下子就好办妥。可是别忙!把一个人关进监牢还不行,咱们用到法律是享受一种奢侈,目的是收回咱们的钱。你的钱归谁还呢?”
“谁给他钱,就是谁还。”
“啊!不错,我忘了,陆军部托他替我们的一个老主顾雕像。吓!本店替蒙高南将军办过多少军服,给他立刻拿到战场上去熏黑!真是个好人!付账从来不脱期的!”
一个法兰西元帅,尽管救过皇帝救过国家,在一个生意人嘴里,付账不脱期才是了不得的夸奖。
“那么好吧,星期六见,列凡先生,那时你请我舒舒服服吃一顿。喂,告诉你,我要从杜扬南街搬到华诺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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