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么说,我奇怪你为什么还不当议员。”李斯贝德说。
“因为人家怕我拥护路易·菲利普。我的政敌便是今上的政敌。噢!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物,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满的家庭;而且,”他继续发挥他的高论,“他是我们的理想;那种生活习惯,那种俭省,一切的一切!可是完成卢浮宫的建筑,是咱们捧他上台的条件之一;国会已经通过了款子,却没有规定限期——不错,那也是事实——所以把咱们巴黎的心脏弄成这副丢人的样子……因为我在政治上是正中派,我才希望巴黎的正中换一个局面。你住的区域教人害怕,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杀了的……哎,你的克勒凡先生当了团长啦,但望他又阔又大的肩章来照顾咱们才好。”
“今天我到他家里吃饭去,我替你把这件买卖拉过来就是了。”
李斯贝德以为把列伏尼人和社会隔绝之后,她便可独占。艺术家不再工作,就会被人遗忘,像埋入了坟墓一样,而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进坟墓去看他。她快活了两天,因为她希望这一下对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克勒凡先生住在苏赛伊街,她的路由却是穿过阅兵桥,沿河滨走伏尔泰大道、陶尔赛大道、美猎街、大学街,再回头穿过协和大桥,走玛里尼大街。这个极不逻辑的路由是根据情欲的逻辑决定的,而情欲是永远跟人的腿捣乱的。贝姨在河滨大道上一路走的极慢,眼睛望着对河。她的计算一点不错。她出门的时候,文赛斯拉应当在穿衣,她预算她一走,他会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果然,正当她沿着伏尔泰大道的石栏,眼睛死盯着塞纳河,身在右岸,心在左岸的辰光,她看见艺术家从蒂勒黎花园的铁门中出现,往王家大桥走去。一到桥边,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可绝不会被发觉,因为情人赴约是难得回一回头的;她一直跟到于洛家门口,看他进去的神气完全是一个熟客。
这个最后的证据,更证实玛奈弗太太的报告,把李斯贝德气疯了。她走到新任团长府上的时候,一腔怒火简直可以使她动手杀人。她看见克勒凡老头在客厅里等他的孩子们,于洛儿子和于洛媳妇。
可是赛莱斯丁·克勒凡,赛查·皮洛多的承继人,是巴黎暴发户中最天真最实在的代表,咱们不能随随便便的闯入他的府上。克勒凡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天地;而且他在这幕家庭活剧中担任一个重要角色,所以应该比列凡多费我们一些笔墨。
在童年或是初见世面的时期,我们往往不知不觉的,自己造好一个模型。一个银行的跑街,走进东家的客厅,就梦想要有一间同样的客厅。如果二十年后他发了财,他在家所撑的考究场面,绝不是时行的款式,而是他当年眼热的,过时的那一套。因妒羡往事而造成的种种笑料,我们无法完全知道,也不知道为了这一类暗中的竞争,在模仿偶像、费尽气力做前人影子的时候,闹过多少荒唐的事。克勒凡当助理区长,因为从前东家做过助理区长;他当民团团长,因为他看中赛查·皮洛多的肩章。在东家最走运的时代,建筑师葛兰杜奇妙的设计是他惊异赞叹的对象,所以他自己需要装修住宅的时候,就照他自己的说法,当场立刻,打开了钱袋去找葛兰杜,而那时的葛兰杜早已无人请教。这批过时的红艺术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不知还有多少时候好混。
葛兰杜的客厅装饰,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大红绸糊壁,他替克勒凡设计的当然不能例外。紫檀木家具的雕工,全是大路货的,没有一点儿细巧的感觉;所以从工业展览会的时代起[29],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内地。烛台、椅子的靠手、火炉前面的铁栏、吊烛台、座钟,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岩洞式。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圆桌,嵌着各式各种的意大利白石,这类罗马制造的矿物标本,像裁缝的样子板一样,教克勒凡所请的中产阶级的客人来一次赞一次。护壁板上挂有四幅画像,是克勒凡的、故世的克勒凡太太的、女儿和女婿的,都是在中产阶级里走红的画家,比哀·葛拉苏的手笔;他把克勒凡不伦不类的画成拜伦姿势。一千法郎一个的画框,和这些咖啡馆式的,真正艺术家见了摇头的富丽排场,刚刚合适。
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如果我们的退休商人,能像意大利人那样天生的知道什么叫作伟大,巴黎今天连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就在现代,一个米兰商人还会在遗产中捐五十万法郎给米兰大寺,替穹窿顶上巨型的圣母像装金。加诺伐在遗嘱上写明,要他的兄弟造一座价值四百万的教堂,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笔。一个巴黎的布尔乔亚,(而他们都像列凡一样极爱他们巴黎的心脏的)会不会想到在圣母院塔上添补钟楼?可是没人承继而归给政府的遗产有多少,你们算一算吧。十五年来,克勒凡之流为了纸糊的板壁、金漆的石膏、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价,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
客厅尽头是一间华丽的小书房,桌子柜子都是仿的蒲勒的紫檀雕工。全部波斯绸糊壁的卧房,也通连客厅。饭厅内摆着耀眼的胡桃木家具,壁上华丽的镜框内,嵌着瑞士风景画。克勒凡老头一直梦想要游历瑞士,未去之前,他先要在画上享受一番。
由此可见,克勒凡,前任助理区长,受过勋,民团上尉,把他倒霉东家[30]的大场面,如法炮制的再来一遍,连家具都一模一样。王政时代,一个倒了下去,一个无声无臭的家伙爬了起来,并非由于命运的摆弄,而是由于时势的必然。在革命中,好像在海洋上的大风暴中一样,凡是实质的都沉到了底下,凡是轻飘的都给浪潮卷到了面上。赛查·皮洛多,保王党,得势而被人艳羡的人物,做了中产阶级的枪靶,而胜利的中产阶级便在克勒凡身上扬眉吐气。
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满了凡是金钱所能买到的、恶俗的漂亮东西,坐落在一所旧宅子的二层楼上,在院子与花园之间。屋内一切都保存得像昆虫学家搜集的标本,因为克勒凡是不大住在这里的。
这个华丽的宅子,仅仅是野心的中产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逢到请客——或是为了联络政治上的朋友,或是为了向某些人摆阔,或是为了招待家族——他便向希凡酒楼叫菜,并且添两名临时工人。克勒凡真正的生活场所,是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小姐的家。她以前住在洛兰德圣母院街,后来搬到旭夏街,那是上文提过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纳福的中产者都喜欢自称为退休商人)在苏赛伊街办两小时公事,余下的时间都去陪他的情妇,使她暗中叫苦。克勒凡跟哀络绮思小姐有固定契约,她每个月要供应他五百法郎的享受,不得延期。至于克勒凡吃的饭和一应额外开支,都由他另外给钱。这种有奖契约——因为他送礼送得不少——对于名歌女玉才华的前任情人,不失为一个经济办法。有些鳏居的商人老在牵挂女儿的财产,克勒凡跟他们提到续娶问题,总说自备牲口远不如包月租现成的上算。可是旭夏街的门房告诉男爵的话,证明克勒凡对于租来的马,并不计较马夫或跟班之流占用。
由此可见克勒凡的不续弦,嘴里说是为了女儿,实际是为了寻欢作乐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为,有一套仁义道德的理由做辩护。何况老花粉商在这种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摄政王派、篷巴杜派的生活),还能够显显他阔绰的场面。克勒凡自命为眼界广阔,头脑开通的人,自认为慷慨豪爽,不花大钱的阔佬——扮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价,每个月不过一千二到一千五。这并非他玩什么虚伪的手段,而仅仅是中产阶级的虚荣心作怪;虚伪也罢,虚荣也罢,结果总是一样。在交易所里,大家认为克勒凡了不起,尤其是一个会享福的快活人。在这一点上,克勒凡自认为大大的超过了皮洛多老头。
“哼,”克勒凡一看见贝姨就生气,“是你替于洛小姐做的媒吗?那个青年伯爵,你是为了她培养起来的吗?……”
“怎么,这件事好像教你生气似的?”李斯贝德尖利的眼睛直瞪着克勒凡,“你有什么好处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据说她跟勒巴先生儿子的亲事是你给破坏了的?……”
“你是一个老成的好姑娘,对你不妨明说。你想,于洛大爷把我的玉才华抢了去,这种罪过我肯饶他吗?尤其是把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我老来要正式娶她的女人,变作一个小淫妇儿,一个小丑,一个唱戏的!……哼,饶他!万万不能!……”
“他可是一个好人哪,于洛先生。”贝德说。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凡回答,“我不想难为他;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这个主意我绝不动摇!……”
“敢情是为了这个,你不上于洛太太家去的?”
“也许……”
“哎!那么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喽?”李斯贝德笑着说,“我本来有点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当我坏蛋,甚至当我大逆不道!”他把拳头敲敲自己的脑门,“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怜他丢了一个情妇,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玉才华吗?”克勒凡叫起来,“玉才华不要他了?把他撵走了?赶跑了?……好啊,玉才华!玉才华,你替我报了仇!我要送你一对珠耳环,我的旧情人!……这些我全不知道。美丽的阿特丽纳约我到她家里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见到你,随后我上高倍伊勒巴家住了几天,今儿刚回来。哀络绮思闹脾气,硬逼我下乡,我知道她不要我参加旭夏街的进宅酒,她要招待那般艺术家、戏子、文人……我上了当!可是我原谅她,因为哀络绮思真有意思,像那个唱滑稽戏有名的台耶才。这孩子刁钻古怪,好玩极了!你看,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条:
我的好人哪,旭夏街上的营帐搭好了,我招了一般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气吸干了。一切都好。你随时可以来。夏甲等着她的亚伯拉罕。
“哀络绮思会告诉我许多新闻,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霉,可并不在乎呢。”贝姨回答说。
“真的?”克勒凡像钟摆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来。
“于洛先生上了年纪啦。”李斯贝德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们俩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于洛没有私情就过不了日子。”他又自言自语的说,“他可能回头去爱他的妻子,那对他倒是新鲜味儿,可是我的仇报不成了……你笑呢,斐希小姐……啊!你有些事情瞒着我!……”
“我在笑你的念头,”李斯贝德回答,“是的,我的堂姊还很漂亮,还能教男人动心;我要是男人,我就会爱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拿我开心,哼!男爵一定找到了新的门道。”
李斯贝德点了点头。
“啊!他交了什么运,要不了一天工夫就找到了玉才华的替身!”克勒凡接着说,“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们一块吃宵夜,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候,为不至于落空,经常有三个情妇,一个是他正预备丢掉的,一个是当令的,一个是为了将来而正在追求的。他准有什么风骚的女工预先养好在那里,在他的鱼塘里,在他的御花园里!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头,这家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运气!可是他也老了,已经有了老态……他大概是搅上了什么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他成功!我没有办法把玉才华抢回来,这一类的女子永远不肯吃回头草,迁就她第一个爱人的。可是贝姨,我肯花到五万法郎,抢掉这个美男子的情妇,我要向他证明,一个肚子好当团长、脑袋好当巴黎区长的老头儿,绝不让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许我听,不许我说,”贝德回答,“你跟我谈话尽可以放心,我绝不泄露一个字。干吗你要我改变这种作风呢?那就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顶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诉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说,他们从来没有给你什么存折……”
“我有我的傲气,不愿意白受人家的钱。”
“嗳,要是你帮我出气,我就替你存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好姨子,玉才华的替身是谁,只要你说给我听了,你的房租、你的早点、你多喜欢的咖啡,统统就有了着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加咖啡……嗯?嗯?真正的莫加多香噢!”
“虽说你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每年有五百法郎利息,我觉得还是人家对我的信任要紧;因为你瞧,克勒凡先生,男爵对我挺好,要代我付房租咧……”
“哼,能有多久噢!你等着瞧吧。男爵哪儿来的钱?”
“那我不知道。可是他花了三万多装修新屋,给那位好出身的小太太……”
“好出身!怎么,还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坏蛋,他倒得意啦!怎么就轮到他一个人?”
“一个有夫之妇,极上等的。”贝姨又说。
“真的?”克勒凡一方面动了欲火,一方面听到上等女人这几个奇妙的字,睁大了眼睛,放出光来。
“真的;又会音乐,又是多才多艺,二十三岁,脸蛋儿又俏又天真,皮肤白得耀眼,一副牙齿像小狗的,一对眼睛像明星,一个美丽无比的额角……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比她束腰的那片鲸鱼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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