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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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朵呢?”克勒凡听到人家描写色情的部分,马上兴奋得了不得。

    “上谱的。”她回答。

    “是不是小手?……”

    “告诉你,一句话说尽,这是女人之中的珍珠宝贝,而且那么端庄,那么贞节,那么温存!……一个美丽的灵魂,一个天使,雍容华贵,无美不备,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个法兰西元帅……”

    “法兰西元帅!”克勒凡提高了嗓子直跳起来,“天哪!该死!混账!……啊!下流坯!——对不起,贝姨,我气坏了!……我愿意出十万法郎,我相信……”

    “是啊,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规矩的、正派的女人。所以男爵着实花了一笔钱。”

    “他一个钱都没有啦——我告诉你。”

    “可是他把她丈夫捧上去啦……”

    “捧到哪儿?”克勒凡苦笑着问。

    “已经提升了副科长,还要得十字勋章,做丈夫的还会不巴结吗?”

    “哼,政府应当留点儿神,不能滥发勋章,污辱我们已经受过勋的人,”克勒凡忽然动了义愤,“可是他怎么能够左右逢源,这个讨厌的老男爵?我觉得我也不见得比他差呀,”他照着镜子,摆好了姿势,“哀络绮思常常说我了不起,而且在女人们绝不撒谎的时候说的。”

    “噢!”贝德回答说,“女人是喜欢胖子的,他们多半心地好。在你跟男爵之间,我,我是挑你的。于洛先生很风雅,生得漂亮,有气派;可是你呀,你生得结实,而且,噢……你似乎比他更坏!”

    “真是奇怪,所有的女人,连那些虔婆都是喜欢坏男人的!”克勒凡嚷着,得意忘形的走过来搂着贝姨的腰。

    “问题不在这里,”贝德接着说,“要明白一个女人到手了那么些好处,绝不肯为了区区小惠就欺骗她的保护人的;代价恐怕不是十几万法郎的事,因为这位小太太的丈夫两年之内会升做科长……可怜的小天使是为了穷才跳火坑的……”

    克勒凡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暴躁得不得了。他不作声,可是他的欲火受了李斯贝德的挑拨,简直坐立不安。这样的过了一会,他说:

    “那么他对这个女人是割舍不得的了?”

    “你自己去想罢!“李斯贝德回答,“据我看,他还没有搅上手!”她把大拇指扳着大白门牙,嘚的一声,响了一下,“可是已经送了一万法郎的礼。”

    “噢!要是我能够赶在他前面,倒是一出好戏!”

    “天哪!我真不应该对你多嘴的。”李斯贝德装作后悔的神气。

    “不,我要教你那些亲属丢脸。明儿我替你存一笔终身年金,五厘利,你一年好有六百法郎进款,可是我意中人的姓名,住址,一切,你都得告诉我。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上等女人,我平生大志就是想见识见识。穆罕默德天堂上的美女,比起我想象之中的上等女人,简直谈不上。总之,这是我的理想,我的痴情,痴情到觉得于洛太太永远不会老,”他这么说着,不知他这一套居然和十八世纪的风流思想暗合,“喂,李斯贝德,我决定牺牲十万二十万的……啊!孩子们来了,他们正从院子里走进来。你告诉我的,我只作不知道,我可以对你赌咒,因为我不愿意男爵疑心你……这个女人,他一定喜欢得要命啰,我那老伙计!”

    “吓!他魂都没有了!”贝德说,“他没有办法搅四万法郎嫁女儿,为了这次私情却容容易易的张罗了来。”

    “你觉得那女人喜欢他吗?”

    “他这种年纪!……”老姑娘回答。

    “噢!我真糊涂!我自己就答应哀络绮思养着一个艺术家,像亨利四世允许他的情妇迦勃里哀跟贝尔格拉特私通。唉!一个人就怕老!老!——你好,赛莱斯丁纳,你好,我的贝贝;小娃娃呢?——啊!在这里!真是,他慢慢的在像我了。——好哇,于洛,你好哇?咱们家里又要多一头亲事啦。”

    赛莱斯丁纳和丈夫一齐望着李斯贝德对克勒凡递了个眼色,然后假惺惺的回答:

    “谁的?”

    克勒凡装作会心的神气,表示他虽然多了一句嘴,他会挽救的。他说:“奥当斯的喽,可是还没有定局。我才从勒巴家回来。有人替包比诺小姐提亲,说给咱们那个大理院法官,他很想到内地去当院长呢……噢,咱们吃饭罢。”

    06

    七点,李斯贝德已经搭了街车回家,她急于要去看那个骗了她二十来天的文赛斯拉。她带给他一小篮水果,是克勒凡亲自装满的,他现在对他的贝姨格外亲热了。她奔上阁楼的速度,几乎喘不过气来。艺术家正在把一口匣子上的花纹收拾完工,预备送给他亲爱的奥当斯。匣盖四周刻着绣球花[31],中间有几个爱神在游戏。可怜这爱人,为了张罗一笔钱做这口孔雀石的匣子,不得不替佛洛朗-夏诺工厂做了一对火把座子,明明是两件精品,可是把所有权放弃了。

    “这几天你工作太多了,好朋友。”李斯贝德一边说一边抹着他脑门上的汗,吻了他一下,“八月里忙成这个样子,我怕是危险的。真的,你要把身体搅坏了……喂,这是克勒凡先生家里的桃子、枣子……你不用这样辛苦,我已经借到两千法郎,要是你能够卖掉那座钟,没有意外,我们一定能还这笔债……可是我有点儿疑心那债主,他送了这张官契来。”

    她把催告清偿与执行拘禁的公事,放在蒙高南元帅像的草样下面。文赛斯拉放下绣球花的泥塑吃水果,她把花枝拿在手里,问:“这好看的东西你替谁做的?”

    “替一个首饰商。”

    “哪个首饰商?”

    “我不知道,是史底曼教我捏的,他等着要。”

    “这是绣球花呀。”她声音异样的说,“怎么你从来没有替我做点儿什么?难道要弄一只戒指呀,小匣子呀,无论什么纪念品,竟是那么不容易吗?”她说的时候,恶狠狠的瞪着艺术家,他幸而低着眼睛没有看见,“你还说爱我呢!”

    “你不相信吗,小姐?……”

    “哼!听你小姐两字叫得多热烈!……你瞧,自从看见你快要死过去的那一天起,我心上除你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我把你救活之后,你说你是我的了,我从没跟你提这句话,可是我自己许下了愿,没有忘记!我心里想:‘既然这孩子自愿交托给我,我要使他快活,使他有钱!’我可是做到了,替你找到了财路!”

    “怎么的?”可怜的艺术家这几天得意忘形,又是太天真了,想不到人家给他上当。

    “是这样的。”李斯贝德往下说。她看着文赛斯拉,越看越欢喜;他眼中表现的是儿子对母亲的爱,同时也流露出他对奥当斯的爱;这一点使老姑娘误会了。她生平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眼中射出热情的火焰,以为是她引起的。

    “克勒凡先生答应投资十万法郎,让我们开一个铺子,要是,他说,你肯娶我的话。胖老头儿竟有些古怪念头……你意思怎么样?”她问。

    艺术家脸孔发白像死人一样,对恩人眨了眨黯淡无光的眼睛,把他所有的思想都表现了出来。他张着嘴愣在那里。

    “再明白也没有,你这个表情是说我生得奇丑!”她苦笑着说。

    “小姐,我的恩人对我是永远不会丑的;我对你的确极有感情,可是我还不到三十岁,而……”

    “而我已经四十三!哼,我的堂姊于洛太太已经四十八,还能教人颠倒;可是她呀,她是美人!”

    “小姐,相差十五岁,怎么过夫妻生活?为我们自己着想,就应该仔细考虑。我的感激绝不下于你的恩惠。再说,你的钱不久也可以还你了。”

    “我的钱!噢!你把我当作没有心肝的,放印子钱的债主。”

    “对不起!可是你再三跟我提到钱的事……总之你是我的重生父母,请你不要毁了我。”

    “你想离开我,我明白了。”她侧了侧脑袋,“你这个纸糊一样的人,哪儿来的勇气,胆敢忘恩负义?你居然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的本命星君?……我常常为了你工作到深更半夜!把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了你!四年工夫,我分给你面包,一个可怜的女工的面包,我什么都借给你,连我的勇气都给了你!”

    “小姐,得了吧,得了吧!”他跪下来握着她的手,“不用多说了!三天以后,我会告诉你,把一切告诉你。”他吻着她的手,“让我,让我快活罢,我有了爱人了。”

    “那么,好,你去快活吧,我的孩子。”她说着站了起来。

    然后她吻他的额角,吻他的头发,那股疯狂的劲儿,像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体味他最后半天的生命。

    “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我爱人一样的了不起。”可怜的艺术家说。

    “因为我还是爱你,所以为你的将来担心。”她沉着脸说,“犹大是自己吊死的!……负心人没有一个好收场!你一离开我,就做不出一件好东西!好吧,咱们不用谈婚姻,我知道,我是一个老姑娘,我不愿意把你青春的花,把你所说的诗意,扼杀在我葡萄藤似的臂膀里;可是,不谈婚姻,难道咱们就不能住在一块吗?听我说,我有做买卖的头脑,我可以工作十年,替你挣一份家业,因为我,我的名字就叫作省俭;不比一个年轻女人专会花钱,把你挣来的统统用光,你只能辛辛苦苦为她的快乐而工作。幸福只能给人回忆。我一想到你,就几小时的发愣……嗳,文赛斯拉,跟我住在一块吧……你瞧,我样样明白:你可以养情妇,养些漂亮女人,像那个想见见你的小玛奈弗一样的,我不能给你的幸福,她会给你。以后,等我替你积了一年三万法郎进款的时候,你再结婚。”

    “你是一个天使,小姐,我一辈子忘不了今天这个时间。”文赛斯拉抹着眼泪说。

    “你这样我才称心呢,孩子。”她望着他,快乐得飘飘然。

    人的虚荣心都是极强的,李斯贝德以为自己得胜了。她做了那么大的让步,把玛奈弗太太都献了出来!她一辈子没有这么激动过,破题儿第一遭觉得欢乐浸透了她的心。要是同样的境界能够再来一次,她把灵魂卖给魔鬼都是愿意的。

    “我已经订婚了,”他回答说,“我爱的那个女人是无论什么女人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对你永远像对我故世的母亲一样,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这句话仿佛一场暴风雪落在火山口上。李斯贝德坐了下来,沉着脸端详这个青年,这副美丽的相貌,这个艺术家的额角,这些好看的头发;凡是能在她心中,把抑捺着的女性本能挑拨起来的特征,她都一样样的看过,然后,冒上来又隐了下去的泪水,把她的眼睛沾湿了一下。她好似中世纪墓上那些瘦小细长的雕像。

    “我不来咒你,”她忽然站起身子,“你只是一个孩子。但愿上帝保佑你!”

    她下楼,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她爱我呢,”文赛斯拉心里想,“可怜的女人!她话中透露出多少热情!她疯了。”

    这个生性枯索而实际的女人,做了最后一次挣扎想保存这个美与诗的象征,挣扎的剧烈,只有淹在水里的人拼命想游到沙滩那种泼辣的毅力,可以相比。

    又隔了一天,清早四点半,史丹卜克伯爵睡得正好,听见有人敲他阁楼的门;他一开门,进来两个衣冠不整的人,又跟进第三个,是可怜的执达吏打扮,他说:

    “你是文赛斯拉先生,史丹卜克伯爵吗?”

    “是的,先生。”

    “我是葛拉赛,商务警察……”

    “什么事呢?”

    “我们是来抓你的,先生,你得跟我们上格里希监狱……把衣服穿起来吧……我们很客气,连警察都不带,楼下有马车等着。”

    “我们顾你的面子……想必你是大方的。”两个助理员中的一个说。

    史丹卜克穿好衣服,走下楼梯,两个助理员一边一个抓着他的手臂;一上车,马夫立刻扬起鞭子,仿佛早已知道往哪儿去。半小时内,可怜的外国人给送进了监狱。他愣住了,连一句抗议都没有。十点,他被带到文书处,看见李斯贝德哭哭啼啼的,给他一点零钱,在牢里可以吃得好一点,租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做工作。她说:

    “孩子,你被抓的事对谁都不能提,不能写信告诉一个人,那你的前程完了,这桩丢脸的事一定得瞒着,我很快会把你救出来,我去张罗钱……你放心好了。你把工作用具开一个单子,我给你送来。你一定很快会释放的,要不我真急死了。”

    “噢!你不止救了我性命!要是人家当我坏人,那我比死还糟糕呢。”

    李斯贝德走出监狱,满心欢喜。她希望艺术家关了起来,跟奥当斯的婚姻就此完了;她预备对人说史丹卜克早已结过婚,靠他太太的奔走,得到恩赦,回俄国去了。根据这个计划,她下午三点上男爵夫人家,虽然那天不是她去吃晚饭的日子。她的姨甥在文赛斯拉应该来到的时间要怎样的坐立不安,她要去亲眼目击,享受享受。

    “你来吃饭吗,贝德?”男爵夫人若无其事的问。

    “是呀。”

    “好!”奥当斯接着说,“我去吩咐他们准时开饭,你是不喜欢等的。”

    奥当斯对母亲递了一个眼色教她放心,她预备去吩咐当差,等史丹卜克上门把他挡驾;可是当差出去了,只得嘱咐女仆,由她拿了活计坐在穿堂里。

    “你怎么不提我的情人啦?”贝姨等奥当斯回进屋子,问。

    “啊,我忘了。他怎么的,居然出了名!”她又咬着姨母的耳朵,“你应该快活啦,个个人都在谈论文赛斯拉·史丹卜克。”

    “谈得太多了,他不定心啦,”她提高了嗓子回答,“我有力量管束他不让他在巴黎吃喝玩乐。可是艺术家有了这样的名气,听说沙皇尼古拉把他赦免了……”

    “哦!”男爵夫人哼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奥当斯觉得胸口揪紧。

    “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他的太太,昨天有信来。他想动身了;哼!他真傻,离开法国到俄国去……”

    奥当斯瞪着母亲,脑袋往一边倒下;男爵夫人赶紧上前扶住,她晕了过去,脸色和她颈围的花边一样白。

    “李斯贝德!你害死了我女儿!……你真是我们的祸水。”

    “咦!这跟我有什么相干,阿特丽纳?”贝德站起来摆出恶狠狠的姿势,男爵夫人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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