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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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多冷,你不知道你父亲这个喜欢女人的脾气,会把你们害到什么地步。”贝德说,“为你们将来的保障,还是让我跟元帅早点儿结婚吧。我等会就走,这件事你们今晚就该跟他提。”

    维多冷走进卧室去了。

    “喂,我的孩子。”李斯贝德轻轻的问她的姨甥女,“你呢,你的事又怎么啦?”

    “明儿到我们家来吃饭吧,我们再谈。”奥当斯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办好;生活的艰苦,你是有经验的,你可以替我出点儿主意。”

    正当全家聚在一块向元帅劝亲,而李斯贝德回到华诺街去的时候,华诺街公寓里出了一件大事,对玛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正好刺激她们作恶的力量,把魔法邪道如数施展出来。可是我们得承认:在巴黎,生活的忙乱使恶人也无暇单凭本能去作恶,他们只是靠了邪恶的帮助,抵抗外来的攻击。

    08

    玛奈弗太太客厅里,坐满了她的忠实信徒,刚刚安排好韦斯脱牌局,当差的,那个男爵荐来的退伍军人,进来通报道:

    “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来了。”

    华莱丽暗中大吃一惊,赶快冲到门口叫着:

    “啊!表哥!……”

    走到巴西人前面,她轻轻的嘱咐他:

    “你只当是我的亲戚,要不然咱们就散伙了!”然后她挽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提高了嗓子:“啊!亨利,你还在吗?人家说你淹死了。我哭了你三年啦……”

    “你好哇,朋友。”玛奈弗向巴西人伸着手说。巴西人的功架不愧为一个真正的百万富翁。

    亨利·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从热带气候秉受得来的体格和皮色,就跟舞台上的奥赛罗一样,阴沉的气息非常可怕,但这纯粹是相貌作用;骨子里他极和善极温柔,生就那种给弱女子敲诈的性格。他脸上的骄横,精壮结实所表现的体力,所有的气势都是只向男人发挥而长女人威风的,她们就是最喜欢这一套,所以搀着情妇上街的男人,都要装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得意非凡。他的服装完全勾勒出他的身腰:蓝色上装,系着实心的金钮子,底下是黑裤子,细致的皮靴擦得雪亮,照着时行的款式戴着手套;这位男爵身上的巴西气息只有一颗价值十万法郎的大钻石,在富丽堂皇的蓝绸领带上像明星一般发光;白背心敞开一点,露出非常细洁的衬衫。鹰爪似的额角宛如半人半羊神的脑门,正是爱情极其固执的标识;黑玉般的头发,乱糟糟的赛似未经开发的森林;一对闪闪发光的明净的眼睛,犷野凶猛,似乎他母亲怀孕的时期,受过什么豹子的惊吓。

    这个葡萄牙民族留在巴西的优秀样品,背靠着壁炉架的那种姿态表示他是老巴黎;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放在壁炉架的丝绒毯上,他弯着身子跟玛奈弗太太轻轻谈话,全不把那些讨厌的布尔乔亚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们挤在客厅里大煞风景。

    巴西人的登场,那副姿态那副神气,使克勒凡和男爵又诧异又着急。两人都有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预感。这对痴情汉的反应,因为同时表演的缘故,格外滑稽,可以教看得出内幕的聪明人发笑。克勒凡虽然当了巴黎区长,始终脱不了布尔乔亚和生意人气味,他的表情不幸比他的同事更持久了一点,无意之中泄露天机,给男爵看了去。这一下,对于存心要跟华莱丽算账的老情人,又是兜心一箭,多了一重打击。

    “今晚上非见个分晓不可……”克勒凡理着牌也在那么想。

    “你有的是红心!……”玛奈弗对他嚷道,“怎么放弃了[37]?”

    “啊!对不起。”克勒凡说着想重新抓起他丢下的牌。可是他心里仍在想:“这个男爵明明是多余的。华莱丽跟我的那个男爵勾搭,那是替我报仇出气;而且我有方法挤掉他;可是这个老表哪!……明明是多出了一个男爵,我不愿意人家拿我打哈哈,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

    那天晚上,靠了唯有漂亮女人才有的好运气,华莱丽装扮得鲜艳无比。雪白的胸脯在镂花的轻绡下面发光,轻绡的色调黄里带红,衬托出美丽的肩膀上玉色缎子般的皮肤;那些巴黎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长了肥美的肉还能保持窈窕。黑丝绒的长袍仿佛随时要从肩头卸落下来,她头上戴着花边,又堆满了鲜花。两条丰腴而玲珑的手臂,伸在花边鼓得老高的袖子外面。她好似那些美果,供在一张漂亮盘子里那么妖娆,教个个人馋涎欲滴。

    “华莱丽,”巴西人咬着少妇的耳朵说,“你瞧,我一片诚心找你来了;我的叔叔死了,我比动身的时候家产又多了两倍。我要住在巴黎,老死在巴黎,陪着你,为着你。”

    “轻一点,亨利!我求你!”

    “吓!你要我把这些人从窗里摔出去吗?我今晚非同你谈一谈不可,尤其是我花了两天工夫才把你找到。我留在这儿了,是不是?”

    华莱丽对她的假表哥笑了笑,说:

    “你得记住,你是我姨母的儿子,她是在俞诺将军征伐葡萄牙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

    “我,蒙丹士·特·蒙德耶诺,曾祖是征略巴西的英雄,你要我扯谎?”

    “轻一点,要不然咱们就散伙啦……”

    “为什么?”

    “玛奈弗疯疯癫癫的跟我死腻,你知道快死的人都要抓住最后的一个欲望……”

    “这个下流东西?……我给他钱就是……”巴西人是知道玛奈弗底细的。

    “你瞧你这么霸道!”

    “啊!啊!你这些场面哪儿来的?……”巴西人终于发觉了客厅里豪华的气派。

    她笑了出来:“亨利,你说话多难听!”

    她给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对两颗受难的灵魂望了望。牌桌上克勒凡是和玛奈弗一伙,对方是男爵和高盖。双方没有什么输赢,因为克勒凡与男爵都心不在焉,接一连二的打错牌。两个老人的痴情,在华莱丽调度之下隐藏了三年,这一下可完全暴露了;而她跟第一次使她心跳的、初恋的情人久别重逢,也隐藏不了眼中那点子快乐的光彩。这些幸运的男子,只消他们占有过的女人在世一天,就一天不肯放弃他们的权利。

    一个是依仗财力,一个是凭借所有权,一个是靠年富力强,财产与优先权:处在这三道激烈的热情中间,玛奈弗太太指挥若定,好似拿破仑围攻芒都时的精神,除了要应付两支军队以外,照样想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满脸嫉妒的于洛,杀气腾腾,不下于蒙高南元帅当年指挥骑兵冲入俄军方阵时的气概。以美男子的资格,参议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嫉妒,正如缪拉将军从来不知道害怕。他自以为是风月场中的常胜将军。在玉才华那里,他是生平第一遭失败,但觉得那是由于女人的贪财;提到埃罗维公爵,他只承认输在百万家财手里,而非输在那个矮冬瓜手里。可是这次,他为了嫉妒顿时头晕脑涨,冲动到极点。他把身子从牌桌转向壁炉架的动作,像米拉鲍一样激烈,而当他放下纸牌,用挑战的眼光瞪着巴西人与华莱丽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存着又好奇又害怕的心,仿佛随时要演出动武的场面。冒充的老表望着参议官,好似打量一个大肚子的中国花瓶。这个局面拖下去是一定要闹事的。玛奈弗怕于洛男爵,正不下于克勒凡怕玛奈弗,因为他绝不肯以副科长的职位结束他的一生。为日无多的人总自以为前程远大,好像苦役犯总以为能够自由。这家伙不顾一切的要当科长。克勒凡和参议官那番没有声音的表演,也真有理由使他害怕,他便站起身来,咬着妻子的耳朵说了一句;于是出乎大家意料,华莱丽带了巴西人和丈夫进了卧室。

    “玛奈弗太太对你提起过这个老表没有?”克勒凡问于洛。

    “从来没有!”男爵答着话站了起来。他又补充上:“不玩了,我输两个路易,拿去吧,在这儿!”

    他把两块金洋往桌上一扔,走去坐在便榻上,那神气明明是教大家走路。高盖夫妇俩唧哝了两句,离开了客厅,格劳特·维浓无可奈何也跟着他们走了。这两批一走,那些不识时务的客人也觉得无法再留。结果只剩下男爵和克勒凡,一声不出的僵在那里。后来,于洛竟忘记了克勒凡,蹑手蹑脚想去靠在房门上偷听,却又后退不迭的缩了回来,因为玛奈弗打开房门,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只剩了两个人表示很奇怪。

    “怎么,不喝茶了吗?”他说。

    “华莱丽哪儿去了?”男爵气咻咻的问。

    “我的女人吗?她上楼到令姨那儿去了。”玛奈弗回答。

    “干吗把我们丢在这儿,去找那个蠢姑娘?”

    “令姨从男爵夫人家回来,有点儿不消化,玛丢里来要了茶,华莱丽上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老表呢?……”

    “走了!”

    “真的?……”男爵问。

    “是我把他送上车的!”玛奈弗扮了一个丑恶的笑脸。

    街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男爵根本把玛奈弗看作零,便上楼找李斯贝德去了。一个人在妒性大发之下,往往有些触机的念头。玛奈弗的无耻,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妇俩通同着闹鬼。

    玛奈弗发觉只有克勒凡一个人了,便问:“那几位先生太太都怎么了?”

    “太阳下山,鸡鸭进窝,”克勒凡回答,“玛奈弗太太不见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来,咱们玩一会比盖[38]。”克勒凡想赖着不走。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还在屋里。玛奈弗跟他玩起牌来。区长的精明不下于男爵;他可以跟丈夫赌钱,在这儿无穷无尽的待下去;至于丈夫,自从赌场禁闭以后,只能靠交际场中的小赌局过过瘾。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贝姨的公寓;可是门关着,隔门问询的手续,使那些警觉而狡狯的女人尽有时间安排一个喝着茶闹病的场面。贝德病得很凶,把华莱丽吓坏了,唯恐有什么不测似的,所以男爵气冲冲的进来,华莱丽简直没有在意。遇到大吵大闹的时候,疾病是女人最常用的屏风。于洛偷偷的到处张望,贝姨卧室里并没一处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你的不消化,贝德,替我太太那顿夜饭增光不少。”他打量着老姑娘说。她明明是好好的,却装作一边喝茶一边胃脏抽搐,不住的作恶打嗝。

    “幸而咱们的贝德住在我一起!没有我,可怜她命都没有啦……”玛奈弗太太说。

    “你以为我装病是不是?……简直是侮辱……”贝德对男爵说。

    “为什么?”男爵问,“敢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上楼的?”他在眼梢里偷觑盥洗室的门,门上的钥匙给拿掉了。

    “你在讲外国话吗?……”玛奈弗太太伤心的表情,仿佛她的温情与忠实都受了诬蔑似的。

    “可是,亲爱的姊夫,的确是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贝德一口咬定。

    这句话转移了男爵的目标,他莫名其妙的瞪着老姑娘。

    “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贝德接着说,“我人住在这儿,就是真凭实据。我拼着一生最后的精力照顾华莱丽的利益,也就是你的利益。她这个家,照这个场面,比旁人家要省十倍的钱。没有我,哼!姊夫,你两千法郎决计不够,非得花上三千四千的。”

    男爵表示不耐烦:“这些我全知道,你在种种方面照顾我们,”他说着,走到玛奈弗太太前面捧着她的脖子,“不是吗,我的小娃娃?……”

    “真的,”华莱丽嚷道,“我以为你疯了!……”

    “好吧,你没有怀疑我的忠心,”李斯贝德又说,“可是我也爱我的姊姊阿特丽纳,我今天看见她在哭。她有一个月不看见你了!这太不像话了。你让可怜的阿特丽纳没有钱。你的女儿差一点晕过去,因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们才有夜饭吃!今天你家里开不出伙食!阿特丽纳决意牺牲,预备自谋生路。她对我说:我可以跟你一样做工!这句话揪紧了我的心,想到一八一一年的她和一八四一年的她,三十年工夫!这样我的夜饭就不下去了……我熬着痛苦想挺过去;可是一到这儿,我真要死了……”

    “你瞧,华莱丽,”男爵说,“为了爱你,我搅到什么地步!……在家里作了这样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愿意嫁人呀!”贝德幸灾乐祸的嚷着,“你是一个挺好的男人,阿特丽纳是一个天使,哪知赤胆忠心得到这种报应。”

    “一个老天使!”玛奈弗太太轻轻补上一句,她又温柔又挖苦的望着埃克多。他却在那儿把她仔细端详,好像预审官打量一个被告似的。

    “可怜的太太!九个多月我没有给她钱了;为了你,华莱丽,我却照样张罗得来,而且付了什么代价!永远不会再有人这样爱你的,而你回过头来教我伤心!”

    “伤心?那么你把幸福叫作什么?”

    男爵不理会华莱丽的回答,继续说:“你从来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老表,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可是他一进门,我的心就像给人扎了一刀。尽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你的眼里,他的眼里,我看得明明白白。那个猴子的眼皮中间闪出一点子光,射在你身上,而你的眼神……噢!你从来没有那样的瞧过我,从来没有!这桩秘密,华莱丽,早晚会揭穿的……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嫉妒的滋味,所以你不用奇怪我对你说的话……可是还有一桩秘密在云端里探出头来,我觉得简直是下流……”

    “你说罢!你说罢!”华莱丽嚷着。

    “就是克勒凡,这堆臭肉,这个混蛋,也爱着你,而你接受他爱情的程度,使这个傻瓜居然当众显出他的痴情……”

    “一共是三个了!还有旁的吗?”玛奈弗太太问。

    “也许还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凡爱我,那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权利;即使我接受他的爱情,也是一个荡妇、一个女人分内的事,你就有许多地方不能满足她……所以,要你就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要就一刀两断。倘使你还我自由,你跟克勒凡都不许再来;我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认为我们有过姻缘。好罢,再见,于洛男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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