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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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了起来,可是参议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不能丢了华莱丽去再找一个;她对他比吃饭睡觉都更重要,他宁可糊里糊涂把疑问搁在那里,不愿看到有一点点证据,坐实华莱丽的不忠实。

    “华莱丽,你不看见我为什么难受吗?我只要求你洗刷一下……只要你说出充分的理由……”

    “好,那么你到楼下去等我,你总不见得想待在这儿,看我们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续吧?”

    于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风流,你也不问问你孩子们的消息!”贝德嚷道,“你对阿特丽纳打算怎么办?我吗,我明天先把我的积蓄送过去。”

    “至少,一个人对太太的上白面包总不能不给。”玛奈弗太太微笑着说。

    李斯贝德那种口吻,对他像玉才华的一样不客气,男爵却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觉得躲过了难堪的问话很高兴。

    外门一上锁,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着一包眼泪,一副可怜相。显而易见他什么话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亨利!”玛奈弗太太把手帕蒙着脸,哭了。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呼声。女人绝望之下的哭哭啼啼总是那么有效,能够教男人回心转意、宽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轻、貌美,袒胸露臂,穿着一举手就可显出夏娃本相的夜礼服。

    “要是你爱我,干吗不为我丢开一切呢?”巴西人问。

    这美洲人像所有生长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样,只知道单纯的逻辑,他搂着华莱丽的腰马上把客厅里的话接下去。

    “你问我干吗?……”她抬起头来,脉脉含情的眼神把亨利吸住了,“嗳,我的小乖乖,我是有夫之妇;我们是在巴黎,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个爱人,独一无二的爱人,你听我啊。这个丈夫,陆军部的副科长,他要当科长,要得荣誉团四等勋章,我能阻止他这点儿野心吗?你知道他当时不干涉咱们是为的什么,(快有四年了,记不记得,你这坏东西?……)现在为了同样的理由,玛奈弗硬要我接受于洛。这讨厌的臭官僚,呼气像海豹,鼻孔里长着须,年纪已经六十三,为了要年轻,三年中间反而老了十岁,这丑家伙,我只能等到玛奈弗升了科长,得了四级勋章之后才好把他一脚踢开……”

    “当了科长,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给他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让咱们离开巴黎到……”

    “到哪儿?”华莱丽有模有样的噘着嘴,那是女人对她们有把握的男人发威的表示。

    “只有在巴黎,咱们才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把咱们的爱情看得太重了,绝不能让它在沙漠中冷掉;听我说,亨利,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脑壳上记下来。”

    女人把男人变作了绵羊,却永远使他们自以为狠似狮子,硬似钢铁。

    “现在你得听我说!玛奈弗活不了五年,他连骨髓都烂到了家: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七个月吃药,又是药茶,又是法兰绒内衣,总而言之,医生说刀子已经架在脖子上,随时可以回老家;对一个健康的人最轻浅的病,对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经坏了,命根已经动摇。五年工夫我没有让他拥抱过一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妇,这日子是不远的了。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过婚;可是告诉你,哪怕你像于洛一样穷,像玛奈弗一样害着大麻风,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还是嫁给你,我只爱你一个,我要姓你的姓。无论你要什么爱情的担保,我都可以给你。”

    “那么今晚……”

    “嗳,你这个巴西孩子,为了我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豹子,”她抓起他的手亲着、摩着,“能不能对你将来的老婆尊重一点?……你说,我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亨利?”

    “是的。”巴西人给那番疯疯癫癫的情话征服了。他跪了下来。

    “好,亨利,”华莱丽抓着他的一双手,睁着眼睛死盯着他,“你能不能在这儿起誓,当着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的姊姊李斯贝德的面,发誓在我守寡的期限满了以后正式娶我?”

    “我向你赌咒。”

    “这不算数。你得拿你母亲的骨殖,拿她的灵魂救赌咒,你得以圣母玛丽亚的名字,以你自己的灵魂赌咒!”

    华莱丽知道巴西人起了这个誓一定会信守的,哪怕她将来怎样的堕落,怎样的下流。巴西人果然赌了这个庄严的咒,鼻子几乎碰到华莱丽雪白的胸脯,眼睛似乎受了催眠一般;他醉了,一个人花了四个月漂洋过海才看到他的情人,自然要醉了。

    “好了,现在你给我安静一点。你得在玛奈弗太太身上,尊重一个将来的蒙德耶诺男爵夫人。别为我花一个钱,我不许你。你待在这儿,躺在外间那张小榻上,等到你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会亲自来通知你……明天早上,咱们一块儿吃早饭,到一点钟光景你走,好像是中午来看我的。不用怕,门房是我的人,好比我爹妈一样……我此刻下楼去招呼客人喝茶。”

    她对李斯贝德递了个眼色,要她送到楼梯口。在那里,华莱丽咬着老姑娘的耳朵:

    “这黑炭来得太早了一点!没有替你报奥当斯的仇,我绝不甘心!……”

    “你放心,亲爱的小妖精,”老姑娘吻着她的额角,“爱情和报仇是成双作对的,绝不会不成功。奥当斯教我明天去,她手头紧得不得了。为了到手一千法郎,文赛斯拉会拥抱你一千次。”

    于洛和华莱丽分手之后,一口气跑进门房,在奥里维太太前面突然出现。

    “奥里维太太?……”

    听到这威严的口吻,又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势,奥里维太太走出门房,跟男爵走到院子里。

    “你知道,将来能帮助你儿子弄到一个事务所的只有我;靠了我,他才当上三等书记,把法律也念完了。”

    “是的,男爵;我们的感激,男爵可以相信的。没有一天我不祈祷上帝为男爵降福。”

    “闲话少说,老妈子,要真凭实据。”

    “有什么事要我办呢?”奥里维太太问。

    “有个男人今晚坐了车来的,你认得不认得?”

    奥里维太太当然认得那是蒙丹士;她怎么会忘了呢?在杜扬南街,每次他清早离开屋子,早得有点不像话的时候,总塞给她五法郎。倘使男爵问到奥里维先生,也许原原本本都可以问出来。可是奥里维睡觉了。在下等阶级中,女人不但比男人高明,而且差不多永远支配男人。奥里维太太久已决定,遇到两位恩人冲突的时候她应当怎么办,她认定玛奈弗太太的势力更大。

    “认得?……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怎么!玛奈弗太太的表兄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在杜扬南街?”

    “啊!她的表兄!……”奥里维太太嚷道,“说不定他来过,可是我刚才没有认出来。下一次,先生,我一定留神……”

    “他等会要下来的。”男爵打断了奥里维太太的话。

    “他早走啦。”奥里维太太这时全明白了,“车子不在这儿啦……”

    “你看见他走吗?”

    “怎么不看见?他对他的跟班说:上大使馆!”

    这个语气,这番保证,使男爵不胜欣慰的叹了一口气,他抓着奥里维太太的手握了一握。

    “谢谢你,奥里维太太;可是还有……还有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他爱着玛奈弗太太……”

    “不会的,男爵!不会的!”她合着一双手。

    “他爱着玛奈弗太太!”男爵一口咬定,“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的;可是我要知道。要是你查出他们私情的线索,包你儿子当公证人。”

    “男爵,别这样多心,”奥里维太太说,“太太是爱您的,而且只爱您一个;她的佣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说您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因为,不用说啦,您知道太太好到怎么样……啊!真是太好了!……她每天十点钟起床;她吃早饭,过后她花一个钟点梳妆,这样就到了下午两点;那时她上蒂勒黎花园散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到四点她回家等您来……噢!这些都安排得像时钟一样。她什么事都不瞒她的贴身老妈子,她的贴身老妈子兰纳又什么事都不瞒我。是的,兰纳不会瞒我的,因为她对我儿子很好……所以您瞧,要是太太跟克勒凡先生有什么不清不楚,我们一定会知道的。”

    男爵满面红光的回到玛奈弗太太那儿,以为这个下贱的娼妇,跟海中的美人鱼一样狡诈、一样美丽、一样有风情的尤物,只爱他一个人。

    克勒凡与玛奈弗正开始第二局比盖。克勒凡当然是输的,像一切心不在焉的赌客一样。玛奈弗知道区长心不在焉的原因,老实不客气趁火打劫:他先偷看要抓的牌然后换牌;先偷看对家手里的牌然后出张。每把输赢是一法郎,男爵回进去时他已经刮了区长三十法郎。

    “嗯,只有你们两个吗?那些人呢?”男爵很奇怪没有一个旁人在场。

    “你的好脾气把大家都吓跑了。”克勒凡回答说。

    “不是的,那是为了我女人的表哥,”玛奈弗插嘴道,“他们以为华莱丽和亨利分别了三年,应当多谈谈,所以很识趣的溜了……要是我在,我会把他们留下的;可是也不行,李斯贝德每次都是十点半来招呼喝茶的,她一闹病,什么都弄糟啦……”

    “李斯贝德真的不舒服吗?”克勒凡气冲冲的问。

    “人家这么说就是。”玛奈弗不关痛痒的态度,表示他根本不把女人当作人。

    区长望了望钟,算出男爵在贝德那儿耽搁了三刻钟。看到于洛的得意,克勒凡觉得埃克多、华莱丽和李斯贝德都有嫌疑。

    “我刚看过她,可怜的姑娘病得很凶。”男爵说。

    “好朋友,你这红光满面的气色,倒像是幸灾乐祸似的。据说你的女儿是承继她的是不是?你简直换了一个人。你走的时候脸色像奥赛罗,回来像圣·普栾[39]……我倒很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玛奈弗理好了牌往克勒凡前面一放。

    这个四十七岁就形销骨立的家伙,死气沉沉的眼睛居然发出光来,冷冰冰软绵绵的腮帮透出一些黯淡的颜色,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开一半,灰黑的舌头上堆着一泡白沫,像铅粉又像干酪。脓包这一发火,把区长吓坏了;他已经是命若游丝,决斗的时候大不了一拼完事,不像克勒凡冒着整个身家财产的危险。

    “我说,”克勒凡回答,“我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而且我并没说错,你瞧你现在的脸多难看。真的,你丑死了,亲爱的玛奈弗……”

    “你可知道你不客气吗?”

    “四十五分钟赢了我三十法郎的人,我才不会觉得他好看呢。”

    “啊!要是你十七年前看到我……”

    “那时你是小白脸吗?”克勒凡问。

    “就为这个我倒了霉;要是长得跟你一样,我也当上议员当上区长了。”

    “对,”克勒凡笑道,“你跟妖精打架打得太多了。人家拜财神去求金银,你却是拜了媒婆讨药吃!”

    克勒凡说罢哈哈大笑。玛奈弗失了面子会生气,对这一类粗俗恶劣的玩笑却不以为忤;那是他和克勒凡针锋相对说惯的。

    “不错,我吃了女人的大亏;但是老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寿长寿短,那是我的口诀。”

    “我可是喜欢福寿双全的。”克勒凡回答。

    玛奈弗太太进来,看见丈夫跟克勒凡打着牌,连男爵一共只有三个人;她一眼之间就摸到区长的心事,立刻定下了步骤。

    “玛奈弗,我的乖乖!”她过来靠着丈夫的肩膀,把美丽的手指撩拨他灰得邋里邋遢的头发,撩来撩去也盖不了他的脑袋。“夜深了,你该睡了。你知道明天要吃泻药,医生吩咐的,七点钟兰纳就得端药茶给你……你想活下去,就得放下你的比盖……”

    “咱们算五分吧?”玛奈弗问克勒凡。

    “行,我已经有两分了。”

    “这一场还有多少时候?”华莱丽问。

    “十分钟。”

    “十一点啦。真是,克勒凡先生,你好像要把我丈夫害死似的。至少快一点吧。”

    这句双关话教克勒凡、于洛,连玛奈弗自己都笑起来。

    “你出去,亲爱的,”华莱丽咬着埃克多的耳朵,“到华诺街上去溜一会,等克勒凡出了门你再回来。”

    “我还是从正门里出去,打盥洗室走到你房里;你教兰纳替我开门。”

    “兰纳在楼上招呼贝德。”

    “那么我上贝德那儿等好不好?”

    这两个办法对华莱丽都有危险。她算好要跟克勒凡有一番口舌,不愿意于洛待在房里把话听去,……贝德那儿又有巴西人等着。

    “哎哟,你们这些男人,心血来潮的时候,走不进屋子,就恨不得把屋子都烧掉。贝德那个样子怎么能招留你呢?……你怕在街上伤风,是不是?……去吧,要不就不用来啦!……”

    “各位再见。”男爵提高嗓子招呼了一声。

    老人的自尊心禁不起一激,他决定拿出老当益壮的气概到街上去等。因此他就出去了。

    玛奈弗预备去睡觉了,装作亲热的样子抓着老婆的手,华莱丽跟他握手时做了一个暗号,意思是说:“替我把克勒凡打发走!”

    “克勒凡,再见。别跟华莱丽坐得太久啊。我是很嫉妒的……我妒性发得晚,可是来势不小……我等会再来看你有没有走。”

    “咱们有点生意要谈,我不会待久的。”克勒凡回答。

    “说话轻一点!你要什么?”

    华莱丽两句话是两种口气,她又高傲又鄙薄的瞪着克勒凡。

    克勒凡,替华莱丽卖过多少力,想拿来丑表功的,吃不住她盛气凌人的眼睛一瞪,马上又变得卑躬屈膝。

    “那个巴西人……”

    克勒凡给华莱丽满面瞧不起的,目不转睛的瞪着,吓得说不下去了。

    “怎么呢?”她说。

    “那个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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