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履行交易的条件。”克勒凡恢复了生意人面目。
“啊!你要向于洛揭穿你抢了他的情妇,表示你报了玉才华的仇?……这就是你卑鄙的证据。你嘴里说爱我,当我公爵夫人,实际你是要丢我的脸!哼,朋友,你想得不错,我这个女人比不上玉才华。她不怕出丑,而我,我只能作假,只配抓到广场上去揍一顿。唉!玉才华有她的本领跟财产做保障。至于我,唯一的武器只有规矩本分四个字:至今我还是一个有头有脸、恪守妇道的女人;给你一张扬,我怎么办?我有钱的话,倒也罢了!可是眼前我至多只有一万五千进款,对不对?”
“比这个多得多呢,两个月到现在,我把你的积蓄在奥莱昂铁路股票上赚了一倍。”
“嗯,在巴黎,要人家敬重,起码得有五万法郎进账。我下了台,你是无须赔偿损失的。我要什么?要给玛奈弗升做科长;他可以有六千法郎薪水;已经服务了二十七年,再过三年,要是他死了,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法郎的恩俸。你得了我多少好处,多少温柔,你竟等不及!……还亏你管这个叫作爱情!”
“即使我开场的时候别有用心,”克勒凡回答,“后来我的确死心塌地做了你的小猫小狗。哪怕你拿脚踩我的心,把我压扁了,吓坏了,我还是爱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爱过别人。华莱丽,我爱你像爱赛莱斯丁纳一样!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嗳!咱们太子街的约会不妨从一星期两次增加到三次。”
“哎唷!你返老还童了,好家伙……”
“让我把于洛赶走,羞辱一顿,替你打发掉,”克勒凡不理会她的刻薄话,自顾自说下去,“别再让巴西人进门,你整个儿交给我,包你不会后悔。我可以马上给你利息八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五年之后,你对我不变心的话,再把产权过户给你……”
“老是生意经!赠送一道,布尔乔亚竟永远学不会!你想一辈子拿了存折,把爱情一节一节的收买过来,像驿站上换马似的!……啊!掌柜的,卖头发油的!你样样东西都要贴上标签!埃克多告诉我,埃罗维公爵把利息三万法郎的存单送给玉才华的时候,是放在杂货商的三角包里的!哼,我胜过玉才华十倍!啊!爱情啊!”她拈着头发卷儿照镜子,“亨利是爱我的,只要我眼珠一转,他会捻死你像捻死一只苍蝇似的!于洛也爱我的,他让老婆睡草垫!得了吧,你去做你的好爸爸吧。哦!你除了原有的家私,还有三十万法郎做寻欢作乐的资本,简直是一笔私蓄,而你还在一心一意加增这个数目……”
“为了你啊,华莱丽!我现在就送一半给你!”他说着跪了下来。
“吓,你还在这里!”鬼怪似的玛奈弗穿着睡衣出现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侮辱了我向我讨饶。他看到无计可施,想拿钱来收买我……”
克勒凡恨不得像戏台上一样,有扇门让他一钻钻到台下去。
“起来吧,亲爱的克勒凡,”玛奈弗笑着说,“你这样成何体统!看华莱丽的神气,我知道是没有危险的。”
“你去放心睡觉吧。”玛奈弗太太说。
克勒凡心里想:“她真机灵,真了不起!她救了我!”
玛奈弗回进卧房,区长便抓起华莱丽的手亲吻,掉了几滴眼泪在她手上,说道:“全部给你吧!”
“哎,这才叫作爱情,”她咬着他的耳朵,“那么以德报德,我也拿爱情回敬你。于洛在下面街上。可怜的老头儿,等我在窗口摆上一支蜡烛就进来。我现在允许你去告诉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他一定不信,那时你带他上太子街,拿证据给他看,奚落他一场;我允许你这么做,我命令你这么做。老东西好不讨厌,惹我心烦。你把他留在太子街过夜,细磨细琢的收拾他,报你玉才华的仇。于洛也许会气死;可是咱们救了他的妻子儿女,免得他们家破人亡。于洛太太在做工过日子呢!……”
“噢!可怜的太太!太惨了!”克勒凡露出了一点慈悲的本性。
“要是你爱我,赛莱斯丁,”她把嘴唇碰了一下克勒凡的耳朵,轻轻的说,“你得留住他,要不我就糟了。玛奈弗起了疑心,埃克多身边有大门钥匙,打算回来的!”
克勒凡把玛奈弗太太搂在怀里,快活之极的出去了:华莱丽依依不舍的送他到楼梯口;然后,好似受着磁石的吸引,一直陪他到二楼,又一直送到楼梯下面。
“我的华莱丽!你上去,不能落在看门的眼里!……你去呀,我的性命财产都是你的了……我的公爵夫人,你上去呀!”
大门关上,华莱丽轻轻的叫奥里维太太。
“怎么,太太,你在这里!”奥里维太太不由得愣住了。
“把大门上下的销子都插上,今晚别再开门。”
“是,太太。”
插上销子,奥里维太太把男爵想收买她的事对华莱丽讲了一遍。
“你对付得好,我的奥里维;咱们明儿再谈。”
华莱丽像箭头似的奔上四楼,在李斯贝德门上轻轻敲了三下,然后回到屋里吩咐兰纳;对一个刚从巴西来的蒙丹士,一个女人绝不肯错过机会的。
“噢!噢!只有大家闺秀才会这样的爱!”克勒凡对自己说,“她走下楼梯,楼梯就给她的眼睛照得发亮,她身不由主的跟着我呢!玉才华从来没有这一手!……玉才华,真是狗皮膏药!”他又露出跑街的口吻。“我说什么?啊,狗皮膏药……天哪!有朝一日我在王宫里也会说溜了嘴呢……真的,华莱丽要不把我教育起来,我简直上不了台……还念念不忘想充大佬!……啊!了不起的女人!她冷冷的把我眼睛一瞪,我就七荤八素,像害了肚子疼……呵,何等的风度,何等的机灵!玉才华从来没有使我这样的动过感情。还有多少难画难描的妙处!……啊!是了,那边不是我的老伙计吗?”
他在巴比伦街的暗陬瞥见高个子的于洛,微微伛着背,沿着一所正在盖造的屋子溜过去;克勒凡径自奔上前去。
“你早,男爵,已经过了半夜了,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淋着毛毛雨散步,在咱们这年纪可是不行的。我好心劝你一句:大家回府算了吧;老实告诉你,窗口的蜡烛火不会出现的了……”
听到最后一句,男爵才觉得自己有了六十三岁,也发觉大氅已经淋湿。
“谁告诉你的?”
“华莱丽啊,不是她还有谁?咱们的华莱丽现在只跟我一个人了。咱们这是一比一和局,男爵;你要举行决赛的话,我一定奉陪。你不能生气,你知道我有言在先,要报复的,你花三个月抢掉我的玉才华,我夺你的华莱丽是花了……呃,这些甭提啦。现在我要独享权利了。可是咱们照样是好朋友。”
“克勒凡,别开玩笑,”男爵气得声音都喊不出,“这个事儿是性命进出的。”
“咦!你这么来的!……男爵,你难道不记得,奥当斯出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难道两个老少年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那多俗气,多小家子气!——咱们是,不消说,摄政王派、蓝衣派、篷巴杜派、十八世纪派、岩洞派、黎希留元帅派,可以说是《男子可畏》派!……”
克勒凡尽可把这一套文学名词搬弄下去,男爵听着他,像一个刚开始听不见声音的聋子。在煤气灯下看见敌人的脸发了白,胜利者才闭上嘴。在奥里维太太那番声明之后,在华莱丽瞟着他的最后一眼之后,这一下对男爵真是晴天霹雳。
“我的天!巴黎有的是女人!……”他终于叫了起来。
“当初你把玉才华抢去以后,我对你就是这么说的。”克勒凡回答。
“哎,克勒凡,这是不可能的……你拿出凭据来……我有大门的钥匙能随时进去,你有吗?”
男爵走到屋子前面,把钥匙插进锁孔;可是纹风不动,他推了一阵也是无用。
“别深更半夜的惊动四邻了,”克勒凡很安静的说,“呵,男爵,我的钥匙比你的好得多呢。”
“拿证据来!拿证据来!”男爵痛苦得快要发疯了。
“跟我来,我给你证据。”克勒凡回答。
于是依照华莱丽的吩咐,他带了男爵穿过希勒冷-贝丁街,向河滨大道走去。倒霉的参议官走在路上,仿佛一个明天就得宣告破产的商人。华莱丽的心术坏到这个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他以为落了人家什么圈套。走过王家桥,他看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空虚,那么不堪收拾,债台高筑,搅得一团糟,他几乎动了恶念,想把克勒凡推在河里,然后也跟着跳下。
到了当时街面还没有放宽的太子街,克勒凡在一扇便门前面停下。门内是一条走廊,地下铺着黑白两色的石板,旁边有一列柱子,走廊尽头是楼梯间和门房,像巴黎许多屋子一样靠里面的小天井取光。这天井跟邻居的屋子是公用的,可是半边大半边小,分配很不平均。正屋是克勒凡的产业,后面有几间厚玻璃盖顶的偏屋,因为紧靠邻屋,不能起得太高。突出的楼梯间与门房,把几间偏屋完全遮掉,在外面一点儿看不见。
偏屋一向租给临街两个铺面之中的一个,派作堆栈、工场和厨房之用。克勒凡把这三间屋子收回,教葛兰杜改成一个经济的小公馆。进口有两处,一处是街面上那个卖旧家具的铺子,那是房租低廉而论月的,预备房客不知趣的时候好随时撵走;一处是长廊墙上有扇非常隐蔽,差不多看不出的门。小公寓包括饭厅、客厅和卧室,都从上面取光,一部分造在克勒凡的地上,一部分造在邻居的地上。除了卖旧家具的商人以外,房客都不知道有这个小天堂存在。给克勒凡收买好的看门女人,是一个出色的厨娘。夜里无论什么时候,区长先生可以在这所经济的小公馆里出入,不用怕人家刺探。白天,一个女人穿得像上街买东西的模样,拿了钥匙,可以毫无危险的走进克勒凡那儿;她看看旧货,还还价,在铺子里进去出来,万一给人家碰上了也不会引起疑心。
等到克勒凡点上小客厅的烛台,男爵对着那个精雅华丽的场面愣住了。老花粉商把屋子的装修全权交托给葛兰杜,老建筑师拿出全副本领,设计成篷巴杜式,一共花了六万法郎。
“我要把这个地方收拾得使一个公爵夫人都要惊……”克勒凡对葛兰杜说。
他要有一所巴黎最美的乐园供养他的夏娃,他的大家闺秀,他的华莱丽,他的公爵夫人。
“一共有两张床。”克勒凡指着一张便榻对于洛说。便榻下面,像柜子的大抽斗似的可以拉出一张床。“这里一张,卧室里还有一张。所以咱们俩好在这儿过夜。”
“证据呢?”男爵问。
克勒凡端起烛台把朋友带进卧房。在双人沙发上,于洛瞥见华莱丽的一件漂亮睡衣,在华诺街穿过的。区长在一口嵌木细工的小柜子上拨了一下暗锁,掏了一会,找出一封信交给男爵:“你念吧。”
男爵接过一张铅笔的便条,写的是:“我白等了你一场,你这个老糊涂!像我这样的女人绝不等一个老花粉商的。又没有预备下饭菜,又没有纸烟。我要你赔偿损失。”
“不是她的笔迹吗?”
“我的天!”于洛垂头丧气坐了下来,“她所有动用的东西都在这儿,噢,她的睡帽、她的软底鞋。哟!哟!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的?……”
克勒凡会心的点点头,在嵌木细工的小书桌内翻出一堆文件。
“你瞧,朋友!我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付的包工账。前两个月,这座美丽的小公馆已经落成启用。”参议官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怎么的?她一天所花的时间,每个钟点我都知道的。”
“那么蒂勒黎花园的散步呢?……”克勒凡搓着手,得意的很。
“怎么?……”于洛张着嘴合不拢来。
“你所谓的情妇上蒂勒黎花园,从一点散步到四点是不是?可是眼睛一霎,她在这儿啦。你该记得莫里哀的戏吧?告诉你,男爵,你的绿头巾[40]一点儿也不虚假。”
于洛无可再疑了,他沉着脸一声不出。凡是聪明强毅的男人,遭了祸事都会自己譬解的。精神上,男爵好似一个黑夜里在森林中找路的人。不声不响的发愁,消沉的气色的变化,一切都教克勒凡担上心事,他并不要他的合伙老板送命。
“我对你说过了,朋友,咱们这是一比一,来决赛吧。你要不要决赛,嗯?谁有本领谁赢!”
“为什么,”于洛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十个漂亮女人至少七个是坏的?”
男爵心绪太乱,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美,是人类最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没有平衡的势力,没有阻碍而自由发挥的话,都会走上漫无限制与疯狂的路。所谓专制,便是滥用权力。女人的专制则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
“你没有什么好抱怨,老伙计,你有着最漂亮最贤德的妻子。”
“这是我的报应,”于洛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赏识太太的好处,使她受苦,而她是一个天使!噢!可怜的阿特丽纳,人家代你报了仇!她一声不出,孤零零的在那里熬着痛苦,她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爱,我应该……唉,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纯洁,又跟少女一样了……噢,几曾看见过一个女人比华莱丽更贱、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个女棍,一个淫妇,应该抓到夏德莱广场上去抽一顿。可是好朋友,倘使我们真是蓝衣派、黎希留元帅派、篷巴杜派、杜·巴里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纪派,那么我们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该有警察的。”
“怎么样才能博得人家的爱呢?……”于洛自言自语的发问,根本不听克勒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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