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更贪!她教我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
“多少生丁呢?”克勒凡摆出银行家的架子,觉得这数目还渺乎其小。
“你明明不是爱她。”男爵伤心的说。
“我吗,我受用得够了,她刮了我三十多万呢!……”
“这些都花到哪儿去了?”男爵把手捧着脑袋。
“要是我们齐了心,学那些青年人的办法,合伙凑点钱养一个便宜的婊子,决计花不了多少……”
“这倒是一个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骗我们。胖老头,你觉得那巴西人是怎么回事?……”
“啊!老油子,你说得不错,咱们都受了骗,像……像公司里的股东一样!……所有这些女人都是不出面的老板!”
“那么窗口的蜡烛等等是她跟你说的了?”
“我的好家伙,”克勒凡摆好了姿势,“咱们都做了冤大头!华莱丽是一个……她要我留你在这里……我明白得很……她留着她的巴西人……啊!我不要她了,你抓住她手,她就用脚来耍你!吓!真是下流坯!不要脸!”
“她比娼妓还不如。”男爵说,“玉才华、贞妮·凯婷,还有权利欺骗我们!她们原是拿卖笑当职业的!”
“可是她呀,她装作圣女,装作贞节!喂,于洛,你还是回到太太跟前去,你的事搅得很糟,外面说你有些借票落在一个放印子钱的伏维奈手里,他是专门向婊子们放债的。至于我,良家妇女的味道也尝够了。在咱们这年纪,还要这些妖精干什么?老实说,要她们不欺骗我们是绝对办不到的。男爵,你已经有了白头发,装了假牙齿。我吗,我的神气像小丑。还是去搅我的钱吧,钱绝不欺人。每半年开一次的国库,固然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但它至少给你利息,而这个女人却吃你的利息……跟你,我的老伙计,我可以平分秋色,满不在乎;可是一个巴西人,说不定带些要不得的殖民地货色来呢……”
“女人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男爵说。
“我能够解答:咱们老了,巴西人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不错,我承认我们老了。可是,朋友,这些妖艳的娘儿们脱衣服的时候,眼睛骨碌碌的打转,一边卷头发一边从手指缝里对你乖乖的笑一笑,她们挤眉弄眼,花言巧语,看我们忙着正经,便说我们爱她爱得不够,想尽方法教我们分心。这种美人儿,试问怎么丢得下?”
“是啊,这是人生唯一的乐趣……”克勒凡嚷道,“啊!一张小娃娃似的脸对你笑着,对你说:我的亲亲,你知道不知道你多可爱!我的确跟旁的女人不同,不像她们专爱小白脸,爱那些抽烟的,像下人一样俗气的人!他们依仗年轻,总是又狂又骄傲!……一下子来了,道了一声好又不见了。……我吗,你以为我轻佻,我可不要那些小娃娃,宁可挑五十上下的男人,他们有长性,他们忠心,知道一个女人是不容易找到的,他们会赏识我们的好处……所以我爱你啊,你这个坏东西!——她们说着还加上一大套千娇百媚的做功……吓!就像市政会议的节目一样虚假……”
“假话往往比真话好听,”男爵看着克勒凡学做华莱丽的神气,回想到她几幕迷人的表演,“编造谎话,在戏装上缝些发亮的铜片,总是下过一番工夫的……”
“而咱们就是勾上了这些女骗子!”克勒凡恶狠狠的说。
“华莱丽是一个仙女,”男爵嚷道,“她使我们返老还童……”
“啊!是的,她是一条你抓握不住的鳗鱼,但是一条最好看的鳗鱼,又白又甜,像糖一样!而且精灵古怪,花样百出!啊!”
“是呀,是呀,她真是机灵!”男爵再也想不起他的太太了。
两位同事睡觉的时候,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互相把华莱丽的妙处一件一件的想起来,想起她声音的抑扬顿挫,她的撒娇,她的手势,她的怪腔怪调,她的捉摸不定的念头和捉摸不定的感情。因为这个爱情的艺术家颇有些兴往神来的表演,仿佛一个歌唱家一天会唱得比另一天更好。两人温着迷人的春梦,在地狱的火光照耀之下睡熟了。
下一天早上九点,于洛说要上部里办公,克勒凡有事要下乡。他们一同出门,克勒凡向男爵伸着手说:
“你不会跟我过不去吧?咱们俩谁都不再想玛奈弗太太了。”
“噢!完啦完啦!”于洛表示不胜厌恶。
十点半,克勒凡三脚两步爬上玛奈弗太太家的楼梯。他发现那混账女人,那迷人的妖精,穿着妖冶的便装,跟亨利·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和李斯贝德,一同吃着精美的早餐。克勒凡虽然看到巴西人觉得不大好受,却照样请玛奈弗太太给他两分钟时间,让他面奏机密。华莱丽带了克勒凡走进客厅。
“华莱丽,我的天使,”痴情的克勒凡说,“玛奈弗是活不久的;要是你对我忠实,等他一死,咱们就结婚。你考虑考虑吧。我替你把于洛打发掉了……你估计一下,巴西人是不是抵得了一个巴黎的区长,他为了你预备爬上最高的位置,眼前已经有八万以上的进款了。”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两点钟到太子街再谈,可是你得乖乖的!并且,别忘了昨天答应我的款子。”
她回到饭厅,背后跟着克勒凡,他很高兴想出了独占华莱丽的办法;可是在他们短短的谈话期间,于洛男爵也为了同样的计划来到了。参议官像克勒凡一样要求面谈片刻。玛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进客厅,对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说:“他们都疯了,难道他们都看不见你吗?”
“华莱丽,”参议官开口道,“我的孩子,这老表是美洲的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话,“玛奈弗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是,也不可能再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个爱的、唯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来了……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把亨利跟你自己仔细瞧一瞧吧。然后你再问问自己,一个女人,尤其她真有爱情的时候,她该怎么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外室。从今天起,我不愿意再像苏查纳一样服侍两个老头儿了。要是你舍不得我,你跟克勒凡可以做我们的朋友。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二十六,从此我要做一个圣女,做一个端庄贤德的女人……像你太太那样。”
“原来如此!嘿!你这样对我,我这次来倒像教皇似的,预备宽宏大量,样样都原谅你呢!……那么好,你的丈夫永远不会当科长,也不会得四等勋章……”
“咱们等着瞧吧!”玛奈弗太太用一副异样的神情望着于洛。
“咱们先别生气,”于洛绝望之下又说,“我今晚再来,咱们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贝德那里……”
“就李斯贝德那里!……”痴情的老人回答。
于洛和克勒凡一同下楼,闷声不响直到街上。到了阶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们是两个老疯子!……”克勒凡说。
“我把他们撵走了,”玛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饭桌对贝德说,又对亨利·蒙丹士笑着,“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永远不会爱别人。李斯贝德,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吗?……我为了穷而堕落的事,亨利都原谅了。”
“那是我的错,”巴西人说,“我早该汇十万法郎给你的。”
“好孩子!”华莱丽嚷道,“我那时该做工的,可是我的手天生的不配做活……你问问李斯贝德吧。”
巴西人出门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
中午,华莱丽和李斯贝德在富丽堂皇的卧室里谈话,那个阴险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装扮加一番最后的润色。房门闩上,门帘拉严,华莱丽把晚上、夜里、早上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完了,她问贝德:
“你听了满意吗,我的宝贝?将来我怎么办,做克勒凡太太,还是蒙丹士太太?你看怎么样?”
“克勒凡以他那样的荒唐,绝不能活过十年,蒙丹士可年轻。克勒凡大概能给你三万法郎进款。让蒙丹士等罢,他做了你的心肝宝贝,也该知足了。这样,到三十三岁光景,我的孩子,你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给你的巴西人,凭了六万法郎的进款,你一定能当个数一数二的角色,何况还有一个元帅夫人替你撑腰……”
“不错,可是蒙丹士是巴西人,永远干不出大事来的。”
“我们这时代是铁路的时代,”李斯贝德回答,“外国人在这儿早晚都得抖起来的。”
“等玛奈弗死了,我们再看着办吧。他的病也拖不久的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报应,……呃,我要上奥当斯家去了。”
“好,你去吧,”华莱丽回答说,“替我把艺术家找来!三年工夫进不了一尺一寸,咱们两人也够丢脸的了!文赛斯拉和亨利,我的痴情就只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为了好玩,一个是为了爱情。”
“今天你多美!”贝德过来搂着华莱丽的腰,亲了亲她的额角。
“你所有的快乐、财产、装扮,……我看了都觉得高兴。自从咱们结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这个雌老虎!”华莱丽笑着说,“你的披肩歪着呢……教了你三年,还不会用披肩,亏你还想当于洛元帅夫人!……”
09
穿着薄呢小靴、灰色丝袜、上等料子的绸衣衫,头上盘着发辫,戴一顶黄缎夹里的丝绒帽,李斯贝德穿过安伐里特大街往圣·陶米尼葛街走去,一路盘算奥当斯的刚强能否因气馁而屈服,也考虑文赛斯拉的爱情,能否因斯拉夫人的杨花水性到了无所不为的阶段而动摇。
奥当斯和文赛斯拉住着一个楼下的公寓,在圣·陶米尼葛街尽头,快到安伐里特广场的地方。这屋子从前是度蜜月最合适的场所,现在却半新半旧,家具陈设都到了秋季。新婚夫妇是最会糟蹋东西的,他们无意之中糟蹋周围的一切,像糟塌他们的爱情一样。一味的自得自满,他们想不到将来,那是只要担上了儿女的责任才操心的。
李斯贝德到的时候,奥当斯刚刚给小文赛斯拉穿好衣服,带到花园里。
“你好,贝姨。”奥当斯自己来开门。厨娘买东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洗衣服。
“你好,亲爱的孩子,”李斯贝德拥抱了奥当斯,“文赛斯拉是不是在工场里?”她又咬着耳朵问。
“不,他跟史底曼和夏诺在客厅里谈话。”
“咱们别跟他们在一块儿行吗?”
“来,到我房里去。”
卧房墙上白地红花绿叶的波斯绸,给太阳久晒之下,和地毯一样褪色了。窗帘好久没有洗过。满屋子的雪茄烟味。文赛斯拉既是天生的贵族,又成了艺术界的巨头,把烟灰到处乱弹,沙发的靠手上、最美丽的家具上,触目皆是,显得他是家庭中的宠儿,可以为所欲为,也表示他有钱,无须爱惜东西。
“好,谈谈你的事情吧,”贝德看见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里不出一声,“怎么啦,孩子?你脸上没有血色。”
“外面新登了两篇文章,把文赛斯拉攻击得体无完肤;我看了就藏了起来,免得他灰心。人家说蒙高南元帅的大理石像糟透了,他们恶毒得很,故意赞美浮雕部分,恭维文赛斯拉的装饰天才,借此加强他们的意见,说正宗的艺术是与他无缘的。史底曼禁不住我苦苦央求,说了老实话,他承认他的意思跟一般艺术家、批评家和公众的舆论完全一致。中饭以前他在花园里对我说:要是文赛斯拉在明年的展览会中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弃大型的雕塑,只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饰、珍玩和高等金银细工!——这个判决使我难受极了,因为文赛斯拉永远不肯接受这个意见的,他有多多少少美妙的理想……”
“可是我们不能拿理想去开发伙食账呀,”李斯贝德插言道,“我从前跟他说得舌敝唇焦……付账是要钱的。而钱是要靠做成的东西换来的,做成的东西又要讨人喜欢才有人买。要谋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摆什么群像人像,还不如有一个火把座子,壁炉前面的挡灰架子等等的模型;因为这些东西是人人需要的,不比人物的像要等上几个月才能碰到一个收藏家,换到钱……”
“你说得不错,亲爱的贝姨!你跟他说吧;我,我没有勇气……况且像他对史底曼说的,倘使他再去干装饰艺术、做小品雕塑,就得放弃学士院,放弃大创作,而凡尔赛、巴黎市、陆军部,给我们保留的三十万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瞧,那些想把工程抢过去的人,教人写出两篇该死的文章,使我们受到这样的损失。”
“可怜的孩子,这可不是你的理想啊!”贝德亲着奥当斯的额角,“你要他做一个在艺术界称霸的贵族,做一个雕塑界的领袖……是的,说来多好听……可是要做这样的梦,非得一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而你们现在只有两千五,在我活着的时候;将来我死了,你们也只有三千。”
奥当斯涌上几滴眼泪,贝德瞧着恨不得上去舐干,好像猫舐牛奶一样。
下面是他们初婚时期的简史,一般艺术家读了也许不无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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