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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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像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像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像在欧罗巴那样肩摩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像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像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听打,教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42]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43]管辖。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讧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恶煞加拉鲍斯,而一定是加拉鲍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像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44],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作上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比较之下,他觉得华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当斯是一堆美丽的肉。像华莱丽对贝德所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当斯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的钱当作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作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且,华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当斯是太太,华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象征,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晦涩的诗人把一个人物作为几个人物的象征。

    李斯贝德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华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德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摇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归。贝德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史丹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里曼纳[45]的。”他心里想。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高盖的位置,就能使华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史底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史丹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往便榻上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教天使堕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德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

    “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听李斯贝德的话……”

    “什么话呢?”

    “在杜扬南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绝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华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像一个受人喝彩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德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教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你要教奥当斯多么伤心。”

    “不错,奥当斯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德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史丹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杜扬南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作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华莱丽走过来和贝德站在一块,“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史丹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热。他先目中无人的把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克勒凡瞪了一眼,然后抓着华莱丽的手,硬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

    “唉!我要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份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杜扬南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德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爱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萨姆松的故事,干吗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现达丽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个场合,萨姆松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了,热情才能毁灭一切。大力士赫格利斯不是坐在翁法丽膝下纺过纱吗?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的,嗯?……”她问格劳特·维浓与史底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太从希腊传来的?”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要知道《圣经》的各个部分是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挪莎,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实际他却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他呀,他说《创世记》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他拿出哲学的证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犹太教堂门口给人刺了三刀。”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提出了一个这么艰深的问题!”华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了打扰,大为扫兴。

    “女人靠了本能是无所不知的。”格劳特·维浓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像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史丹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史底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呢?”格劳特·维浓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史丹卜克回答,“达丽拉割掉萨姆松的头发。”

    “那可不容易对付,因为那张床……”格劳特·维浓发表他的意见。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华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来吧!……”史底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格劳特·维浓俏皮的瞟了华莱丽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布局是这样的,”华莱丽接着说,“萨姆松醒来的时候,头发全没有了,好似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床边,所以他的下身只要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仿佛玛里于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交叉着手臂,低着头,一句话说尽,就是拿破仑在圣·埃兰纳岛!达丽拉跪着,有点像加诺伐雕的玛特兰纳。女人一朝毁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的萨姆松是害怕的,但他变了一个小娃娃,她就爱他了。所以,达丽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发还给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着他了,因为她知道萨姆松的软弱就是已经宽恕的表示。这一组像,再加上凶猛的于第斯,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释清楚了。德行砍掉脑袋,邪恶只割掉头发。诸位,小心你们的假头发啊![46]”

    她丢下两位艺术家走了,让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

    “不能再妙了!”史底曼嚷道。

    “噢!”格劳特·维浓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多难得!多难得!”

    “你跟女作家加米叶·莫班是知交,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史底曼说。

    克勒凡从头至尾在那里听着,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

    “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把华莱丽塑成达丽拉,我出三千法郎买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吃的!”

    “我吃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鲍维沙问格劳特·维浓。

    “要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史丹卜克对克勒凡指着华莱丽,“你先去问问她。”

    这时华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史丹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宠。女人请喝茶的方式,包括许多不同的语言,在她们是最拿手的。所以,这个礼数表面上虽是极简单,但她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喝茶?来一杯茶吧?”这一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像后宫的妃子一般从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苏丹,以诚惶诚恐的态度,用娇滴滴的声音、脉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这其间,一个生理学家可以观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从厌恶或冷淡起,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类乎东方女奴。华莱丽不止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亲手捧了茶走到史丹卜克面前,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来,手指和华莱丽的轻轻一碰,凑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为要看你这个端茶的姿势!……”

    史丹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临了她又装作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凡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订一座铜雕。”

    “他?花三千法郎买一座铜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达丽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没有懂,”她说,“我做了达丽拉的模特儿,他拿全部家产来还不卖给他呢,因为达丽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凡的摆姿势一样,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个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态。在交际场中,有的永远望着她们内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动一下;有的望着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不像旁人一样做面部表情。她一个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贝德那边去。这个舞女摆动衣裾的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诱惑了史丹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华莱丽咬着贝德的耳朵说,“奥当斯要哭得死去活来,一辈子的后悔不该抢掉你的文赛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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