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年人长得挺不错哪。”贝德咬着奥当斯的耳朵。
“真的?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史底曼,我的好朋友,”文赛斯拉咬着他的耳朵说,“咱们之间不用客套,我有事跟这个老姑娘商量。”
史底曼向两位太太告辞之后,走了。
“事情谈妥了,”文赛斯拉送客回来说,“可是这活儿要花六个月工夫,咱们先得有六个月的粮食。”
“我有钻石呢。”年轻的伯爵夫人像一切疼爱丈夫的女子一样,拿出那种了不得的热诚。
文赛斯拉眼中亮出一滴眼泪。他坐下抱着妻子,回答说:
“噢!我会工作的。让我做些大路货应市,做一件订婚的礼物,或是做几座人物的铜雕……”
“亲爱的孩子们,”李斯贝德说,“你们将来是承继我的,我一定留一笔大大的财产给你们,要是你们肯促成我跟元帅的亲事——而且事情倘使成功得早,你们跟阿特丽纳都可以寄饭在我家里。啊!咱们可以快快活活的一块过日子。至于眼前,听我一句老经验的话:千万不能上当铺,那是借债的末路。我亲眼看见穷人到了展期的时候付不出利息,把东西全部送了人。我可以替你们借到五厘起息的钱,只要写张借票就行。”
“真的?那我们得救了!”奥当斯说。
“那么,我的孩子,你让文赛斯拉去见一见债主,她是看我面子才借的。我说的是玛奈弗太太,只要恭维她几句,她就挺高兴帮你们忙,因为她像暴发户一样好虚荣。亲爱的奥当斯,到那边去一下吧。”
奥当斯望着文赛斯拉,神气就像待决的囚徒踏上断头台。
“格劳特·维浓介绍史底曼去过。据说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
奥当斯把头低了下去。她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不是一桩痛苦,而是一种病。
“哎,亲爱的奥当斯,你得学一学人情世故!”贝德懂得奥当斯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要不然你得跟你母亲一样,待在冷宫里,像加里泼梭在于里斯动身以后那样的哭哭啼啼,而且到了那个年纪,还没有丹兰玛葛来安慰你呢!……”她学着玛奈弗太太那套缺德话,“你得把世界上的人当作家用的器具,有用就拿过来,没用就扔掉它。孩子们,把玛奈弗太太先利用一下,过后再离开她得了。文赛斯拉多爱你,难道你还怕他有野心,对一个大你四五岁,像一束苜蓿一样干枯,而且……”
“我宁可当掉我的钻石。噢!文赛斯拉!你不能去……那里是地狱!”
“奥当斯说得不错!”文赛斯拉一边说一边拥抱他的妻子。
“谢谢你,朋友。”年轻的妻子快活到了极点,“贝姨,你瞧,我丈夫是一个天使!他不赌钱,我们到处都是一块儿去,要是他能尽心工作,那我真是太幸福了。干吗要到父亲的情妇家里去,她榨光了父亲的钱,害得我们英勇的母亲好苦!”
“孩子,害你父亲的不是她,先是那个歌女,后来是你的婚事!天哪,玛奈弗太太对他很有好处呢,哼!……可是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你替谁都要辩护,亲爱的贝姨……”
孩子在花园里哭喊,把奥当斯叫了去。屋内只留下贝德和文赛斯拉。
“你太太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你得好好的爱她,永远不能让她伤心。”
“是的,我多爱她,所以把我们的境况都瞒着她,可是李斯贝德,对你不妨直说,即使把太太的钻石送进了当铺,还是无济于事。”
“那么向玛奈弗太太去借啊……劝劝奥当斯让你去,或者,老实说,别给她知道,你自顾自去!”
“我就是这么想,”文赛斯拉说,“我刚才说不去,是免得奥当斯难受。”
“你听着,文赛斯拉,我太喜欢你们两个了,不能不把危险预先告诉你。要是上那儿去,你得十二分留神,因为那个女人是一个妖精;个个人一看见她就爱上她;她那样的坏,那样会迷人!……她有艺术品那样的魔力。你借了她的钱,可不能把你的灵魂做抵押。要是我的甥女儿受了欺骗,我要一辈子的过意不去……呃,她来了!咱们别提了,你的事由我去安排就是。”
“你得谢谢贝德,”文赛斯拉对妻子说,“她答应把积蓄借给我们,救我们的急。”他对贝德递了一个眼色,贝德懂了。
“那么我希望你开始工作,我的宝贝,嗯?”奥当斯说。
“噢!明天就动手!”
“就是明天这两个字害了我们。”奥当斯笑道。
“啊!亲爱的,你自己说吧,是不是每天都有打岔,都有阻碍,都有事儿?”
“是的,你说得不错。”
“我这儿有的是念头!……”史丹卜克敲了敲脑袋,“噢!我要教所有的敌人出惊。我要做一套餐具,十六世纪的德国式的,幻想派的!我要捏出许多草虫,安放许多孩子,穿插许多新奇的、名副其实的喷火兽,实现我们的梦境!……啊,这些我都拿稳了!做出来一定是又精工,又轻巧,又复杂。夏诺临走听得出神了……我就需要人家鼓励,最近那篇关于蒙高南纪念像的文章,使我灰心到了极点。”
那天,在奥当斯走开一会只剩李斯贝德与文赛斯拉两人的时候,艺术家和老姑娘商量好,准备下一天就去拜访玛奈弗太太,要就是太太答应他去,要就瞒着她去。
华莱丽,当夜得知了这个胜利的消息,逼着男爵把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和史丹卜克请来吃饭。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他,就像那些女人支配老年的男人,有办法教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得来满足她们的利益或虚荣。
下一天,华莱丽全副武装,那种打扮是巴黎女人挖空心思来卖弄她们的姿色的。她把自己细细端详,好似一个男人去决斗之前,把虚虚实实的剑法温习一遍。没有一丝皱痕,没有一条褶裥。华莱丽把皮肤收拾得像凝脂白玉,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再加上几颗惹眼的痣。大家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业已失传或者过时,其实并不。现在的女人比从前的更精明,会运用大胆的战略勾引人家的手眼镜。某人第一个发明缎子结,中间扣一颗钻石,整晚的引人注目;某人又开始复古,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间插上一支匕首形的别针,教人联想到她的束袜带;某人用黑丝绒做袖口;某人又在头巾上缀坠子。等到这一类的勾心斗角、卖弄风骚或表示爱情的战术,演变为中下阶级的时候,心思巧妙的创造者又在发明别的玩意了。华莱丽存着必胜的心,那晚点了三颗痣。她用药水把淡黄头发染成灰黄。史丹卜克太太的头发是赭黄的,华莱丽要显得处处地方与她不同。经过了这番改造,她浑身有点儿特别刺激的、异样的情调,使她的信徒们暗暗惊奇,蒙丹士甚至问她:“你今晚怎么的?……”此外她戴了一条相当宽阔的黑丝绒项链,衬托她白的胸脯。第三颗痣,像我们祖母时代的款式,贴在眼睛下面[41]。在当胸口最可爱的部位,系一朵最美丽的蔷薇,教所有三十以下的男人不敢正视。
“这不是可以上谱可以入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对镜子做各种姿态,活像一个舞女练习屈膝的动作。
李斯贝德亲自上中央菜场;那顿夜饭,应当像玛丢里在主教款待邻区教长时做得一样精美。
史底曼、格劳特·维浓、史丹卜克伯爵,差不多在六点光景同时到了。换了一个普通的或是老实的女人,听见渴望已久的人来到是一定会马上出见的;可是从五点起已经在卧室里等待的华莱丽,有心把三位客人丢在那儿,明知他们不是在谈论她就是在心里想她。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精巧的小玩意安排得非常著目,那些除了巴黎别处制造不出的东西,暗示女主人的风度,好似代她通名报姓一般。用珐琅质和珠子镶嵌的小古董;盆子里盛着各式可爱的戒指;赛佛窑或萨克斯窑的名瓷,是由法劳朗与夏诺精心装配的:还有小人像、画册、零零星星的古玩,都是痴心的男人在定情之初,或是重修旧好的时节,重价定做得来的。华莱丽为了诸事顺利,快乐得有些飘飘然。她答应克勒凡在玛奈弗死后嫁给他;而痴心的克勒凡已经在她名下存了一笔利息有一万法郎的款子,那是他当初想献给男爵夫人的资金,三年中在铁路股票上所获的盈利。因此华莱丽有了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凡又新许了一个愿,比奉送他的盈利更重要的愿。在两点到四点,给他的公爵夫人(他给特·玛奈弗太太起了这个外号,来补足他的幻象)迷得魂灵出窍的高潮中——因为华莱丽在太子街的表现打破了她的纪录——他认为需要把她的海誓山盟多多栽培,便许下心愿,说要在巴培德街买一所精致的小住宅,是一个冒失的包工造好了,亏了本预备出卖的。华莱丽已经看到自己住着这所前有庭院后有花园的公馆,外加自备马车!
“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德说。
贝德那天在华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代说出来。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德,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衬底。
“你好,格劳特。”她对那个曾经名动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格劳特·维浓,像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〇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史丹卜克伯爵。”李斯贝德把华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华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杜扬南街我时常看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观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德说:“亲爱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史底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我啊……”
她和史底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凡、于洛男爵和一个叫作鲍维沙的议员。这位内地的克勒凡,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跟在参议官纪罗与维多冷·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分子的小组。纪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多冷·于洛也找得来。可是至此为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多冷·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女子同满嘴上帝的人不同。鲍维沙,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可爱的奇妙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凡的催眠,听着华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作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凡是他的大人物。华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下,再由李斯贝德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格劳特·维浓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特·孟德农夫人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爱,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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