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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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宁可立刻死掉,不愿意做二十五年的病人,像母亲一样。你在三年专一的不断的爱情之后,能够为了你岳父的情妇而欺骗我,将来你还有什么女人不爱?啊!先生。这种沉湎女色,挥霍无度,玷辱家长的身份,丧失儿女的尊敬,结果是耻辱与绝望的生活,你竟开始得比我父亲更早。

    我绝不是绝无挽回的。固执到底的情感,是生活在上帝耳目之下的脆弱的生命不应该有的。如果你能以孜孜不倦的工作获得荣名与财富,如果你能放弃娼妇,不走下流混浊的路,你仍可以找到一个无负于你的妻子。

    我相信你有旧家的骨气,不致要求法律解决。所以,伯爵,请你尊重我的意志,让我住在母亲身边;你千万别上门来。那个无耻的女人借给你的钱,我全部留给了你。再见!

    奥当斯·于洛

    这封信在极困难的情形之下写成,奥当斯止不住流泪,止不住热情被腰斩的呼号。凡是遗嘱式的书信里极意铺张的爱情,奥当斯想用平淡朴素的口吻表白出来,所以她几次三番的搁笔。心在叫喊、在怨叹、在哭泣;可是理性控制了她的思想。

    路易士来通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少妇便慢慢的往小花园、卧房、客厅,到处走了一遭,瞧了最后一眼。然后她叮咛备至的嘱咐厨娘,务必好好照顾先生,如果诚实不欺,日后必有重赏。然后她上车回娘家,心碎肠断,哭得使女仆都为之难受,她把小文赛斯拉如醉如狂的亲吻,显出她始终爱着孩子的父亲。

    从李斯贝德嘴里,男爵夫人已经知道女婿的过失大半是岳父造成的,所以看见女儿归来并不惊异。她赞成这种办法,答应把她留下。阿特丽纳,眼见温柔与牺牲从来没有能阻拦埃克多——她对他的敬意业已开始淡薄——觉得女儿换一条路走也有理由。二十天内,可怜的母亲接连受了两次重创,其痛苦远过于她历年所受的磨难。男爵已经使维多冷夫妇应付为难;他又,据李斯贝德的说法,促成了文赛斯拉的荒唐,教坏了女婿。这位家长的尊严,多少年来靠了太太的溺爱才勉强维持的,如今却是扫地了。小于洛夫妇并不痛惜金钱,而是对男爵存了戒心,有了顾虑。这种显而易见的情绪,使阿特丽纳非常难受,预感到家庭的分裂。靠了元帅的资助,她把女儿安顿在饭厅里,把穿堂改作了饭厅,像许多人家一样。

    文赛斯拉回到家里,读完了两封信,颇有悲喜交集之感。被太太寸步不离的厮守之下,他对于这种贝德作风的新监禁,早已存下反抗的心。在爱情中沉溺了三年,最近半个月他也在思索,觉得家庭的重负有些受不了。刚才史底曼向他道喜,说华莱丽为他害了相思病;史底曼的居心是不问可知的,他觉得应当把奥当斯丈夫的虚荣心捧它一捧,才有机会去安慰他遗弃的太太。文赛斯拉为了能够回到玛奈弗太太跟前而满心欢喜;但也回想到纯洁美满的幸福,回想到奥当斯的尽善尽美,她的贤惠、她的天真无邪的爱情,的确很舍不得。他想奔到岳母家中去央告讨饶,但跟于洛和克勒凡一样,结果是去见了玛奈弗太太,把妻子的信带给她看,证明她闯了祸,预备拿这件不幸的事去要挟情妇,勒索欢情。在华莱丽家,他碰到了克勒凡。得意非凡的区长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派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的样子。他摆好姿势,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红光满面,走到窗洞前面把手指弹着玻璃。他大为感动的,不胜怜爱的瞧着华莱丽。幸而李斯贝德走进来给了克勒凡一个机会。他附在她耳边说:

    “贝姨,你知道没有?我做了父亲啦!我觉得对赛莱斯丁纳不像从前那么喜欢了。噢!心爱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孩子,那真是!灵肉一致的结晶品呀!噢!你可以告诉华莱丽,我要为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干一番,我要他有钱!她说根据许多预兆是一个男孩子!要是真的,我要他姓克勒凡,我要跟公证人去商量。”

    “我知道她多爱你,”贝德说,“可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得稳重一点,别老是摇头摆尾的。”趁李斯贝德和克勒凡在一旁唧唧哝哝,华莱丽乘机向文赛斯拉要回了她的信,咬着他的耳朵,几句话就使他转悲为喜:“你自由啦,朋友。哼,大艺术家可以结婚吗?有自由有幻想,才有你!好啦,我多爱你,亲爱的诗人,包你不会想太太。可是倘使你像许多人一样要保全面子,我可以负责教奥当斯回来,在短时期内……”

    “噢!要是办得到的话!……”

    “那我是有把握的。”华莱丽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你可怜的岳父,从哪方面看都是完了;为了自尊心,他希望面子上还有人爱他,还有一个情妇,对这一点他虚荣透顶,因此我完全可以支配他的。男爵夫人还很爱她的老头儿埃克多,(我感觉上仿佛老是在讲《伊利亚特》[47]的故事),所以两老可以劝奥当斯回心转意。可是,倘使你不想在家里再有什么风波,切勿再隔上二十天不来看你的情妇……那我要急死的。孩子,一个世家子弟把一个女人害到这个地步,总该对她表示敬意,尤其在她煞费周章要保全名誉的当口……好,在这儿吃饭吧,小天使……你要知道,唯其因为你犯了这桩太惹眼的过失,我应当特别对你冷淡。”

    当差的通报蒙丹士男爵来了;华莱丽跑过去迎接,咬了一会耳朵,把嘱咐文赛斯拉特别持重的话也嘱咐了他一遍;因为巴西人那天装出一副外交家的态度,来配合那个使他快乐之极的消息,他吗,他相信孩子绝对是他的!……

    当情夫的男人都有特殊的虚荣心,华莱丽针对这种虚荣心所定的战略,使四个男人在她的饭桌上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自认为最得宠的男人。玛奈弗在李斯贝德前面,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内,开玩笑说:五个干爷都自以为孩子的亲爷。

    只有于洛男爵一人,到场的时候脸上有着心事。原因是这样的:离开办公室之前,他去看人事处长,和他同事三十年的一位将军。高盖已经答应辞职,他便提到提升玛奈弗为科长的事。他说:

    “亲爱的朋友,在我们没有商妥,得到你同意之前,我不愿意向元帅讨这个情。”

    “亲爱的朋友,”人事处长回答说,“我大胆提醒你一句,为你自己着想,你不应当坚持这个任命。我的意见早已对你说过。部里对你跟玛奈弗太太的事已经太关切了,这一下更要闹得满城风雨。至于你我之间,我不愿意揭你的疮痛,也不愿意有什么事不帮你忙,我可以行动为证。要是你坚持,非教高盖让位不可——而这个,对部里的确是一个损失,他是一八〇九年进部的——我可以请半个月假,下乡一趟,让你在元帅面前便于行事,他对你真像对儿子一样。那么我可以不算赞成也不算反对,同时我也不致于做了一件有亏职守的事。”

    “谢谢你,你的话我去考虑一下。”

    “我所以敢说这番话,亲爱的朋友,是因为这件事对你个人的利害关系大,对我的职权或自尊心的关系小。第一,元帅是主人。第二,朋友,外边批评我们的事多得很,也不在乎多一桩少一桩!我们不是没受过攻击。王政时代,发表过多少官员都是拿钱不做事的!……而且咱们是这么多年的弟兄……”

    “是的,”男爵回答,“就是不愿意伤了咱们宝贵的老交情,我才……”

    “好吧,”人事处长看到于洛为难的脸色,“我出门旅行一趟就是了……可是小心!你有的是敌人,就是说有人眼红你这个肥缺,而你只有一座靠山。啊!要是你像我一样当着议员,就不必顾虑了,所以你得留神……”

    这番极见交情的话,给参议官一个极深刻的印象。

    “喂,劳伊哀,究竟有什么事?别跟我藏头露尾了!”

    那个他叫作劳伊哀的,望着于洛,抓起他的手握着说:

    “以咱们这样的老朋友,我不能不劝你一句。你想保持地位,就得自己留好后步。换了我,我非但不要求元帅让玛奈弗接替高盖,反而要仰仗他的大力,设法保住参议官的职位,那是可以太平无事的当下去的。至于署长那块肥肉,宁可扔给逐鹿的人让他们去抢。”

    “怎么!元帅会忘了……”

    “朋友,元帅在内阁会议中费了那么大的力支持你,没有人再想把你免职了;可是这句话已经提过!……所以你不能授人把柄……我不愿意再多说。现在你还来得及提条件,譬如当参议官兼贵族院议员之类。要是等久了,或是给人拿住了什么,那我就不敢担保了……究竟要不要我去旅行呢?”

    “不忙,让我先去见元帅,再托我哥哥到老总前面探一探口风。”

    因此男爵上玛奈弗太太家时的心绪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忘了老年得子的事,劳伊哀刚才拿出朋友的真情点醒了他。可是华莱丽的影响,使男爵吃饭吃到一半也附了大家的兴,而且因为要忘记他的心事,起哄得格外厉害。可怜虫想不到那天晚上已经夹在他的幸福和人事处长所说的危险中间无处可逃,就是说在玛奈弗太太与他的地位之间,他必须有所选择。

    十一点光景,客厅里高朋满座,正是晚会顶热闹的时节,华莱丽带了埃克多坐在便榻的一角咬着他的耳朵:

    “我的好人,你女儿因为文赛斯拉到这里来了大生其气,丢下他不管了。奥当斯脾气这么坏!你不妨向文赛斯拉把那个糊涂姑娘写给他的信要来看看。他们夫妇的分居,人家一定要说是为了我,你想这对我多么不利,良家妇女攻击人的时候就是用的这种手段。我除了把一个家弄得宾至如归以外,又没有别的错;她却装作吃了大亏,把罪名加在我头上;真是岂有此理!要是你爱我,你得把小夫妻劝和,替我洗刷清楚。我又不稀罕招待你女婿,是你把他带来的,替我带回去吧!要是你在家里还有一点儿威严,你很可以教你太太去转圜。你替我告诉她,告诉你那个老伴:如果人家冤枉我拆散夫妻,离间家庭,说我养了丈人又养了女婿,那么老实不客气,我有我的作风,要名副其实的把她们干一下!贝德不是在说要离开我了吧?……她觉得家庭比我更要紧,那我不怪她。她跟我说,除非小夫妻和好,她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咱们可有趣啦,开销要加上三倍!……”

    男爵听见女儿出了事,便说:“噢!这个吗,我会去安排的。”

    “好,那么再谈第二件……高盖的位置呢?”

    “这个,”男爵眼睛低了下去,“就不说办不到,也是很难很难!……”

    “办不到?”玛奈弗太太咬着男爵的耳朵,“亲爱的埃克多,你还不知道玛奈弗铤而走险,会做出什么事来呢。我现在完全落在他手里;利之所在,他是像多数男人一样不顾廉耻的;就因为他卑鄙、无能,所以仇恨的心特别狠。你如今把我弄成这个局面,我只好由他处分。我不得不跟他敷衍几天,可能他从此守在我屋里不走呢。”

    于洛听到这里不禁大跳一下。

    “他只有当了科长才肯把我放松。这是他卑鄙,可也是势所必然。”

    “华莱丽,你爱我吗?”

    “在我眼前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提出这种问句,简直是下等人的侮辱……”

    “嗳,要是我尝试一下,光是尝试一下,去向元帅要求玛奈弗的位置,我马上就得下台,玛奈弗马上就得开差。”

    “我以为你跟亲王是知交呢!”

    “当然,他对我不能再好了,可是孩子,元帅上面还有别人……譬如说,还有内阁会议……多等一些时候,多绕几个圈子,我们才好达到目的。要成功,必须等人家有求于我;那时我可以说:好,礼尚往来,公平交易……”

    “可怜的埃克多,要是我把这些话告诉玛奈弗,他一定会跟我们捣乱的。要你就自己去对他说,教他等吧,我不管。噢!我知道要倒霉了,他有方法治我的,他要守在我屋里……喂,别忘了孩子那笔存款。”

    于洛觉得自己的快乐受了威胁,便把玛奈弗邀到一边;一想到这痨病鬼会待在他漂亮女人的屋里,他害怕得不得了,以至他素来对待玛奈弗的气焰,也破题儿第一遭收了起来。

    “玛奈弗,我的好朋友,今天我们谈到了你的问题!你一下子当不成科长……要等些时候。”

    “我要当科长的,男爵。”玛奈弗斩钉截铁的回答。

    “可是,朋友……”

    “我要当科长的,男爵。”玛奈弗冷冷的重复一遍,望望男爵又望望华莱丽。

    “你使我女人不得不来迁就我,我就把她留下了;因为,我的好朋友,她可爱得很呢,”他刻薄万分的补上一句,“我是这儿的主人,不像你在部里做不了主。”

    男爵那时心里的痛苦,好似最剧烈的牙齿痛,几乎眼泪都掉下来。在扮演这短短一幕的时间,华莱丽咬着亨利·特·蒙丹士的耳朵,告诉他玛奈弗的意思,以便把蒙丹士暂时摆脱几天。

    四个信徒中间,唯有克勒凡不受影响,他有他那所小房子,所以他摆出一副得意忘形、肆无忌惮的神气,全不理会华莱丽挤眉努目的警告。他五官七窍,没有一处不表示他为父之乐。华莱丽过去凑着耳朵埋怨了他一句,他却抓着她的手回答说:

    “明天,我的公爵夫人,你的公馆好到手啦!……因为明儿是正式标卖的日子。”

    “那么家具呢?”她笑着问。

    “我有一千股凡尔赛铁路股票,一百二十五法郎买进的;我得到内幕消息,两条路线要合并,股票好涨到三百法郎。你的屋子将来要装修得像王宫一样!……可是你得专心向我一个人,是不是?……”

    “是的,胖子区长,”她笑着说,“可是你放稳重一点!你得尊重将来的克勒凡太太。”

    “亲爱的姊夫,”贝德过来对男爵说,“明天一早我就上阿特丽纳家;你明白,我再留在这儿不像话了。我替你哥哥管家去吧。”

    “我今晚回家。”

    “那么我明儿来吃中饭。”李斯贝德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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