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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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明天家里那一幕不能少了她这个角色。她清早就上维多冷家报告奥当斯与文赛斯拉的分居。

    男爵十点半左右回去,碰上玛丽哀德与路易士忙了一天正在关大门,所以不用打铃就进去了。为了不得不规规矩矩回家,他满肚子不高兴的,径自走向太太的卧房。从半开的门内,他瞥见她跪在十字架下一心一意在祷告。她那个极有表情的姿态,大可作为画家或雕刻家杰作的模特儿,使他们成名。阿特丽纳激昂慷慨的,高声念着:

    “我的上帝,求你大慈大悲,指点他回头吧!……”

    原来男爵夫人在那里为她的埃克多祈祷。此情比景,跟他刚才离开的景象多么不同;她的祷告又显然是为了当天的事;男爵感动之下,叹了一口气。阿特丽纳满面泪痕的回过头来,真以为祷告有了灵验,纵起身子,欣喜若狂的抱住了她的埃克多。以妻子而论,阿特丽纳早已兴趣全无,苦恼把她的回忆都赶跑了。她心中只剩下母性、家庭的名誉,一个基督徒的妻子对一个误入歧途的丈夫的最纯洁的感情,那是女人万念俱灰之后始终不会消灭的。这些情绪我们都不难猜想得到。

    “埃克多!你还会回来吗?上帝能不能哀怜我们这一家?”

    “亲爱的阿特丽纳!”男爵把太太扶在他身旁一张椅子里坐下,“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圣洁的女子,我久已配不上你了。”

    “不用你费什么事,朋友,”她拿起于洛的手;她拼命发抖,好似害了什么神经性的痉挛,“你一举手之间一切都可以恢复旧规……”

    她不敢往下再说,觉得每句话都像责备,而她不愿意这次会面给她的快乐有一点儿残缺。

    “我是为了奥当斯回来的,”男爵接着说,“这孩子轻举妄动,对我们的影响可能比我为华莱丽的痴情更糟。咱们明儿再谈。玛丽哀德说奥当斯已经睡觉,不用惊动她了。”

    “对。”于洛太太说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她猜到男爵回来不是为了看看家里的人,而是另有作用。“明儿再让她歇一天吧,可怜的孩子教人看了也不忍,整整哭了一天。”

    下一天早上九点半,男爵教人通知了女儿,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等着。他踱来踱去的盘算用什么理由才能克服这个最难克服的固执;受了侵犯绝不甘休的少妇,心念之坚正如一个清白无辜的青年,既不懂得情欲与势利的玩意儿,也不懂得社会上委曲求全的苦衷。

    “我来了,爸爸!”不胜痛苦、脸色惨白的奥当斯,声音还在发抖。

    于洛坐在椅子上,搂着女儿的腰,硬要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吻着她的额角:

    “嗳,孩子,夫妻之间一吵嘴,咱们就发脾气了吗?……一个有教养的姑娘绝不如此。我的奥当斯不应该事先不请示父母,自顾自采取决绝的行动,像离开家庭、抛弃丈夫一类的事。要是你来看了贤惠的母亲,你绝不致使我这样伤心!……你不知道社会的可怕。人家可以说是你丈夫把你送回娘家的。像你这样在母亲膝下长大的孩子,比旁的孩子长成得更慢,因为你不了解人生!像你对文赛斯拉那种天真活泼的热情,什么都不加考虑,单凭一时的冲动。心里一有气,头脑就昏了。一个人为报仇,能够忘记了法庭,把巴黎放火烧起来。我做父亲的活了这么一把年纪,等到我说你有失体统,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是不错的;而我还没跟你提到我的辛酸、我的痛苦呢,因为你把罪名加在一个女人头上,可是你既不知道那女人的心,更不知道她的敌意可能狠毒到什么地步……唉,你啊,那么坦白、天真、纯洁,你什么都没有想到;你可能受到污辱,受到毁谤。并且,我的小天使,你把玩笑当了真;我,我敢向你担保,你的丈夫根本没有什么错。玛奈弗太太……”

    至此为止,男爵像外交家一样把责备说得非常婉转。他安排好一个巧妙的引子,然后提到那个名字;可是奥当斯一听到名字,就像给人触到了伤口似的浑身一震。

    “你听我说,我是有经验的,我一切都看在眼里。”男爵不许女儿开口,继续说他的,“那位太太对你丈夫很冷淡。你是上了当,不信,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昨天,哪,文赛斯拉在那儿吃饭……”

    “在那儿吃饭?……”奥当斯站了起来,不胜厌恶的望着父亲,“昨天!看过了我的信还?……噢!天哪!……干吗我要结婚,不进修道院?可恨我有了孩子,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了!”说到这里,她号啕大哭了。

    这些眼泪落在于洛太太的心上,她从房里出来把女儿抱在怀里,哀痛之下,便胡乱的说了一大堆慰问的话。

    “呦,哭起来了!……”男爵心里想,“本来什么都顺顺当当的!现在,女人一哭不就完了吗?”

    “孩子,”男爵夫人说,“听你爸爸说呀!他是爱我们的,得啦……”

    “呃,奥当斯,我的好孩子,别哭了,你要哭得难看了。哎,哎,拿出一点理性来。乖乖的回家去,我保证文赛斯拉永远不再上那儿走动。如果对心爱的丈夫,原谅他最轻微的过失,也算得是牺牲的话,我就要你牺牲一下。我要你看在我的白头发面上,看在你所孝敬的母亲面上……你总不愿意我到了老年再过辛酸的日子吧?……”

    奥当斯像疯子一般,奋不顾身的扑倒在父亲脚下,把没有拴好的头发都抖散了,绝望的伸着手求告:

    “父亲,你要我的命了!要我命也可以,至少得让它清清白白的,我一定很高兴的献给你。可是别教我羞辱了自己,犯了罪再死!我不像母亲!我不能把侮辱吞下去!要是我回家,妒性发作起来,我会把文赛斯拉杀死,或者做出更要不得的事。请你不要把我力量做不到的事逼我。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哭我!因为至少我要发疯……我觉得马上要发疯了!昨天!昨天!看了我的信他还上那女人家里吃饭!……别的男人是不是这样的?……我愿意把性命献给你,可不要教我含羞蒙垢而死!……说他的过失轻微?……跟这个女人有了孩子还是过失轻微?”

    “孩子?……”于洛倒退了两步,“呃!这明明是开玩笑!”

    这时维多冷和贝姨一齐来到,看到这副景象都愣住了。女儿伏在父亲脚下。男爵夫人一声不出,母女的天性与夫妻的感情使她左右为难,吓得只会落眼泪。

    “李斯贝德,”男爵抓了老姑娘的手,指着奥当斯,“你正好来帮我忙。可怜的奥当斯气糊涂了,以为玛奈弗太太爱上了文赛斯拉,其实华莱丽只想要一座雕像。”

    “《达丽拉》!”奥当斯叫道,“我们结婚到现在,他一口气赶成的作品就只有这个。他老人家不能为了我,为了他的孩子工作,却一股热忱的替这个贱人工作……噢!父亲,把我杀了吧,你每句话都是一把刀。”

    李斯贝德向维多冷和男爵夫人摇摇头,意思之中是指男爵不可救药。

    “听我说,姊夫,你要我住在玛奈弗太太楼上替她当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为人;可是三年之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这女人真是一个婊子!她的卑鄙无耻,只有她那个丑恶下贱的丈夫比得上。你蒙在鼓里,给这些人当冤大头,你才不知道他们要把你害到什么田地呢!我不能不对你说个明白,因为你已经陷入泥坑……”

    听到李斯贝德这么说,男爵夫人和女儿望着她的眼风,活像那些虔婆感谢圣母救命时的眼风。

    “她,这个该死的女人,想拆散你女婿的家庭;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我没有那种聪明去了解这些那么恶毒、那么下流的阴谋诡计。玛奈弗太太并不爱你的女婿,但是要他屈膝,出她的恶气。我刚才狠狠的骂了她一顿,一点不曾冤枉她。她是一个毫无廉耻的娼妓,我已经告诉她,我要离开她的屋子,要顾全我的名誉……第一我是这个家庭里的人。我知道甥女离开文赛斯拉的消息,我就来了!你把华莱丽当作圣女,她可的确是这件悲剧的罪魁祸首;我还能在这种女人家里待下去吗?亲爱的奥当斯,”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碰了碰男爵的手臂,“也许上了当,因为这一类的女人,单为要一样小古董就不惜牺牲别人整个的家庭的。我不信文赛斯拉真有什么罪过,但是他生性懦弱,我不敢担保他将来不给她灌上迷汤。我已经下了决心。你要送在这女人手里的,她会教你睡草垫。我不愿意由我来帮你倾家荡产,我在那儿住了三年就是想挽救这一点。姊夫,你受了骗。只消你敢坚决声明,绝对不管那下流的玛奈弗升级的事,你等着瞧罢,包你出事!他们为此预备好一套把戏要你出丑呢。”

    李斯贝德把姨甥扶起,热烈的拥抱她,咬着她的耳朵说:

    “亲爱的奥当斯,拿定主意!”

    男爵夫人拥抱她的贝德妹妹,因为代她出了气而表示很感激。当着父亲,全家都不出声;以他的聪明,他自然懂得这个静默的意义。他脑门上、脸上,布满了狂怒的气息:根根血管都暴起,眼睛发了红,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阿特丽纳赶紧扑在他脚下,抓了他的手:

    “朋友,朋友,别生气啊!”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了!”男爵流露出一句良心的呼声。

    我们自己做的错事总是肚里有数。我们几乎老是以为受害的人对我们一定恨如切齿;而尽管我们多方作假,一受到突如其来的责罚,我们的嘴巴或是脸色自然会招供,好似从前的罪犯在刽子手面前招供一样。

    “我们的孩子,”他继续招供,“结果变成了我们的仇敌。”

    “父亲。”维多冷叫着。

    “你打断了你父亲的话!……”男爵瞪着儿子大吼一声。

    “父亲,听我说,”维多冷声音很坚决很清楚,正是清教徒议员的声音,“我知道应该怎么尊重您,永远不会对您失掉敬意。我永远是您最卑恭最服从的儿子。”

    凡是到国会旁听过的人都知道:用这种叠床架屋的话缓和对方的怒气,以拖延时间,是议会战术的惯技。维多冷接着说:

    “我们绝不是您的敌人;我跟岳父克勒凡闹翻,因为向伏维奈赎回了六万法郎借票,而这笔钱,不消说是在玛奈弗太太手里。噢!父亲,我绝不埋怨您,”他看见男爵做了一个手势,便补上一句,“我只附和贝姨的意见,并且请您注意,虽然我对您的忠诚是盲目的、无限的,不幸我们的财源却是有限的。”

    “又是钱!”痴情的老人给这番理由驳倒了,往一张椅子上倒了下去。“而这还是我的儿子!……你的钱,会还你的,先生!”说着他站了起来。

    他往客厅的门走去。

    “埃克多!”

    这声叫喊使男爵回过头来,突然老泪纵横的面对着妻子,她绝望之下用力抱住了他,说:

    “你别这样的走呀……别生着气离开我们。我一句都没有说你啊,我!……”

    一听到这悲壮的呼声,孩子们一齐跪倒在父亲脚下。

    “我们都爱你的。”奥当斯说。

    李斯贝德,一动不动好似石像一般望着这些人物,傲然微笑。这时候于洛元帅进了穿堂,已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全家的人都知道非瞒住他不可;当时的景象便立刻换了一幕。两个孩子赶紧站起,而个个人都在设法遮掩他们的情绪。

    玛丽哀德在门口和一个兵吵了起来,他叫叫嚷嚷的吵急了,厨娘只得走进客厅说:

    “先生,有一个从阿尔基利回来的军需兵,一定要跟您说话。”

    “让他等着。”

    “先生,”玛丽哀德凑着主人的耳朵,“他要我轻轻的告诉您,说是为了您叔叔的事。”

    男爵打了一个寒噤,以为两个月来私下问叔岳要的钱,预备还债的钱,送到了。他丢下家人奔向穿堂,看见来人是一张亚尔萨斯人的脸。

    “是于洛男爵吗?”

    “是啊……”

    “是男爵自己吗?”

    “是啊。”

    军需兵一边说一边从军帽夹层里掏出一封信,男爵急急的拆开,念道:

    侄婿青览:我非但没法送上十万法郎,连我的地位都无法维持,如果你不采取断然行动救我的话。有一位检察官跟我们找麻烦,满嘴仁义道德,对我们的机关胡说八道。没有办法教这个臭官儿住嘴。要是陆军部让那些法官支配,我就完啦。送信的人是可靠的,你得设法给他升级,他替我们出过力。别让我落在乌鸦嘴里[48]!

    这封信对男爵不啻晴天霹雳。他看出那是文武衙门开始明争暗斗(阿尔基利至今还是这种情形),必须立刻想出办法应付当前的乱子。他要军需兵明天再来,说了些给他晋级之类的好话,把他打发走了,他回进客厅。

    “大哥,你好,我马上要走了!”他对元帅说,——“再见,孩子们;再见,阿特丽纳。”——“贝德,你怎么办呢?”

    “我吗,我去替元帅管家。这个也罢,那个也罢,我总得一辈子替你们当差。”

    “我没有跟你商量好之前,你先不要离开华莱丽。”于洛咬着贝姨的耳朵吩咐。——“再见,奥当斯,你这个不听话的小鬼,放明白一点;我有了紧急公事,你的问题以后再谈。你想一想吧,我的小猫咪。”他说着把她拥抱了一下。

    他离家时显而易见那么慌张,使太太和孩子们都非常着急。

    “贝德,”男爵夫人说,“我们要知道埃克多有些什么事,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慌成这个样子;你在那个女人家再待两三天吧;他对她是无话不谈的,我们可以打听出他为什么突然变色。你放心,你跟元帅的亲事我们会安排的,那是非办不可的了。”

    “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今天这股勇气。”奥当斯拥抱着贝德说。

    “你替可怜的母亲出了一口气。”维多冷说。

    元帅看见大家对贝德这般亲热,只觉得莫名其妙,贝德却把这一幕向华莱丽报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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