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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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描写,使一般清白纯洁的人,看到玛奈弗太太一流的女子对于家庭的种种祸害,看到她们用什么方法去侵害表面上渺不相关的、可怜的贤德的女人。如果把这些纠纷移到上层社会,把君王的情妇所能促成的乱源想象一下,那么,一个律身谨严、持家有法的贤君所能加惠于人民的,也就不难了解了。

    11

    巴黎每个部会是不准妇女入内的小城;但其中有的是谰言妄语,明枪暗箭,仿佛照样挤满了女人。经过了三年,玛奈弗先生的地位是揭穿了,亮出来了,司里科里都在问:“高盖的缺,玛奈弗补得上补不上呢?”正如从前国会里纷纷议论:“王太子的优俸法案通得过通不过呢?”

    大家留意人事处的动静,把于洛男爵署里的一切都细细推敲。精明的参议官,把玛奈弗升级以后的抢手早已拉拢好,那是一个极会办事的人,男爵告诉他,只要他肯代做玛奈弗的工作,将来一定可以补缺,玛奈弗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所以那个公务员也在暗中帮玛奈弗活动。

    于洛穿过等满了人的会客室,瞥见玛奈弗愣着那张苍白的脸坐在一角。他第一个就把玛奈弗叫了进去。

    “你有什么要求,朋友?”男爵藏起了心中的不安。

    “署长,各科的同事都在笑我,因为人事处长今天请了病假,出门一个月。等一个月,这意思还不明白吗?你使我的敌人把我打哈哈,铜鼓给人家敲一边已经够了;两边敲的话,署长,是会敲破的。”

    “亲爱的玛奈弗,一个人要万分耐心才能达到目的。你即使能够升科长,也要等两个月以后。我自己要巩固地位的时候,怎么能要求一桩教大众起哄的事?”

    “你下了台,我永远升不成科长了,”玛奈弗冷冷的说,“你得把我发表,反正是这么回事。”

    “照你说,我得为了你牺牲?”

    “要不然,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太玛奈弗脾气了,玛奈弗先生!……”男爵站起来,指着门叫他出去。

    “我给您请安,男爵。”玛奈弗恭恭敬敬回答。

    “混账透了!”男爵对自己说,“竟像限时限刻的逼债,拿封门来威吓。”

    两小时以后,男爵刚好对格劳特·维浓嘱托完毕,请他上司法部,探听一下管辖约罕·斐希的司法当局的情形,兰纳却推开署长室的门,送进一封信,说立等回音。

    “派兰纳到这儿来!”男爵心里想,“华莱丽简直疯了,她要牵累我们大家,连该死的玛奈弗的升级都要弄糟了!”

    他送走了部长的私人秘书,拆开信来:

    啊!朋友,你不知道我刚才受到怎样的欺侮!固然你给了我三年幸福,这一下我可付足了代价!他从办公室回来暴跳如雷,简直教人发抖。平时他已经丑恶万分,今天更是像魔鬼一样。他咬牙切齿恐吓我说,如果我再让你来,他就永远盯着我。可怜的朋友,从此我不能再招待你了。你看我的眼泪呀,信纸都湿透了!你还看得清我的字吗,亲爱的埃克多?啊,我有了你的心,身上又有了你一块肉,却不能再看见你,要跟你断绝,那不要了我的命吗?你得想到咱们的小埃克多!别丢掉我啊;可是你,千万不能为了玛奈弗玷污你的声名,不能对他的威胁让步!啊,我现在对你的爱情是我从来未有的!你为你的华莱丽所做的牺牲,我都回想起来,她不会,永远不会忘恩负义的,你是,永远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曾经要求你为几个月后出世的小埃克多,存一笔利息一千二百法郎的款子,现在这件事不用提啦……我不愿意你再花一个钱。再说,我的财产也永远是你的。

    啊!如果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埃克多,你就得告老,我们把彼此的家庭、烦恼、藏着多少仇恨的家属,统统丢开,和李斯贝德一同住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例如布勒塔尼,要是你喜欢。在那边,我们闭门谢客,与世隔绝,可以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你的养老金,加上我名下所有的一些,足够应付的了。你近来变得嫉妒了,好吧,那时你的华莱丽只陪埃克多一个人了,你不用再像上回那样怄气了。我永远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是我们的,我向你保证,亲爱的老军人。真的,你万万想不到我气成什么样子,因为你想不到他怎样对我,对你的华莱丽说了多少下流话,我不能玷污笔墨告诉你;身为蒙高南的女儿,这种话我一辈子都不应该听到一句。噢!他大发兽性,把我当作了你,百般作践,我恨不得有你在场好治他一治。我父亲在的话,一定会把这个混蛋一刀两段;而我,我只能像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拼命的爱你。所以,我的爱人,在我现在这种悲痛的情形之下,我无论如何丢不下你。是的!我要偷偷的看你,天天看你!我们女人是这样的,你恨他,我也跟着恨他了。我求你,要是你爱我,千万不要升他做科长。让他到死只做一个副科长!……此刻我心绪已乱,他的咒骂还在我耳边。贝德本想离开我的,看我可怜,答应再留几天。

    我的心肝,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只想一走了事。我素来喜欢乡下,或是布勒塔尼,或是西南几省,随你挑,只要我能够自由自在的爱你。可怜的宝贝,我也替你叫苦!因为你只能回到你的老伴身边,去看她的哭哭啼啼;想来那魔鬼也对你说过,他要日夜守着我;他还提起警察局呢!你千万不要来!我知道,他要拿我当敲诈的工具时,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所以我想把你对我慷慨的赠予一齐还给你。啊!我的埃克多,我可能卖弄风骚,使你觉得轻佻,可是你还没有认识你的华莱丽;她喜欢磨你,但是她爱你,在多少人中只爱着你。你来看你的小姨是没有人能阻止的,让我跟她商量我们相会的办法。我的好宝贝,求你写一个字条来安慰安慰我,既然你自己不能来……(噢!要是我能把你留在咱们的便榻上,要我牺牲一只手都是愿意的。)有你一封信等于有了一道护身符;请你写几个字给我,表现一下你高尚的心胸,我过后把信还给你,因为我们必须谨慎小心,他到处乱翻,我没处隐藏你的信。总之,你得安慰你的华莱丽,你的妻,你的孩子的母亲。唉,天天看到你的人,竟不得不跟你写信!所以我对贝德说:过去我真不知道自己的幸福。好宝贝,我多爱你,希望你多多爱我。

    你的 华莱丽

    “哎哟,多少眼泪!……”男爵看完了信对自己说,“她的签名都看不清了。”——“她怎么啦?”他问兰纳。

    “太太在床上抽搐,大发肝阳,简直缩作了一团,那是写完信才发作的。噢!她哭呀哭呀……先生叫骂的声音在楼梯上都听得见。”

    男爵慌慌忙忙,拿起公事信笺写了下面一封信:

    你放心吧,我的天使,他到死只能当一个副科长!你的主意妙极,咱们可以离开巴黎,带着咱们的小埃克多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准定告老,可以在什么路局内找一个好差事。啊!可爱的朋友,你的信使我返老还童!噢!我要从头做起,你等着瞧吧,我要给咱们的孩子挣一份家业。你的信比《新哀络绮思》还要热烈百倍,我读了之后竟发生了奇迹:我本以为对你的爱情已经达到最高峰,现在才觉得我更爱你了。今晚上你可以在贝德那边看到你的永远的埃克多。

    兰纳把回信带走了,这是男爵写给他可爱的朋友的第一封信!这样紧张的情绪,跟正在远处里酝酿的风波恰好成为一个对比。但那时男爵满以为叔岳约罕·斐希所受的威胁业已解除,只牵挂自己的亏空问题了。

    拿破仑党人的特性之一是信仰武力,认为武官总在文官之上。阿尔基利既是陆军部的势力范围,于洛当然更不把检察官放在心上。一个人总改不了过去的习气。当年帝国治下各大城市的首长、州长、那些内地的小皇帝,对过境的禁卫军都是远道迎送,趋奉唯恐不及的;试问一个禁卫军的长官,怎么能忘了这些亲身经历的威风?

    四点半,男爵径自奔到玛奈弗太太家;上楼的时候像青年人一样心儿乱跳,老问着自己:“我看得到她吗?看不到她吗?”早上自己家中的一幕,太太跪在他脚下的情景,他哪里还想得起?华莱丽的信,藏在一只薄薄的皮夹中间揣在怀里,从此不离身的了,那封信岂非证明他比一个风流后生更受人疼爱吗?打过了铃,倒霉的男爵听见玛奈弗的拖鞋声和痨病鬼一连串的咳嗽声。玛奈弗一开门,摆好姿势,指着楼梯,跟早上男爵指着办公室的门一模一样。他说:

    “你太于洛脾气了,于洛先生!……”

    男爵还想往里走,玛奈弗却从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把子弹上了膛。

    “参议官先生,一个人像我这样下贱的时候,你认为我下贱是不是?——出卖名誉的价钱不能全部收足,他是不怕进监牢做苦役的。你愿意打架,好吧,咱们来拼一拼,随时随地都可以。不准再来,不准你进这扇门:我已经把你我的情形报告了警察局。”

    然后他趁着男爵发愣的当口把他推了出来,关上了门。

    “该死的奴才!”于洛一边想一边上楼去找李斯贝德。“噢!现在我明白那封信了。我一定要带着华莱丽离开巴黎。她可以陪我到老,给我送终。”

    贝德不在屋里。奥里维太太告诉于洛,说她上男爵夫人家找他去了。

    “可怜的姑娘!想不到她会像今天早上那样聪明。”男爵心里想着,从华诺街走向伯吕梅街。

    走到华诺街和巴比伦街转角,他回头望了望丈夫仗着法律的宝剑把他赶出来的伊甸园。华莱丽在窗口目送于洛;他一抬头,她便扬起手帕;该死的玛奈弗却打落了她的便帽,一把硬拖了进去。参议官眼里不禁亮起一颗泪珠。

    “近七十的人了,受人家这样的爱!还眼看她被虐待!”他对自己说。

    李斯贝德是到家里来报告好消息的。阿特丽纳和奥当斯已经知道,男爵不愿在部里当众丢人,拒绝发表玛奈弗的科长,这样一来,那个变了于洛死冤家的丈夫一定要把他撵出门外的了。不胜快慰的阿特丽纳,吩咐夜饭要弄到使她的埃克多觉得比华莱丽家更好;忠心的李斯贝德就在帮玛丽哀德解决这个难题。贝姨此刻是全家崇拜的偶像:母女俩都吻着她的手,衷心喜悦的告诉她,元帅已经答应请她做管家了。

    “亲爱的,从管家到太太,还不容易吗?”阿特丽纳说。

    “维多冷跟他提起婚事的时候,他没有说不。”奥当斯补上一句。

    男爵在家给招呼得那么殷勤,那么恳切,表示家里的人对他多亲热,他只得把满腹辛酸闷在肚里。元帅也来吃饭。饭后,于洛并不走。维多冷夫妇也来了。大家凑了一桌韦斯脱。

    “埃克多,你好久没有跟我们这样玩儿了!……”元帅一本正经的说。

    在溺爱兄弟的老军人口中,这句暗示埋怨的话给大家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弦外之音把心头巨大的伤口揭开了,把每个人的隐痛点穿了,使彼此都有同感。到八点,男爵要送贝德回去,答应送去就来。

    “嗳,贝德,他竟然虐待她!”他到了街上说,“我现在更爱她了!”

    “啊!我从来想不到华莱丽会这样爱你的!她轻佻、风骚,喜欢教人家追求、对她玩一套谈情说爱的喜剧,像她所说的;但她真心对待的只有你一个。”

    “她有什么话要你告诉我呢?”

    “啊,你听着。你知道她对克勒凡是相好过的;那不能怪她,唯有这样她才有老年的保障;但她心里厌恶他,并且差不多已经完了。可是她还留着小房子的钥匙。”

    “吓,太子街!”欢喜欲狂的于洛叫起来,“单凭这一点我就情愿她养着克勒凡……我去过那儿,我知道……”

    “钥匙在这儿,你明天就去配一个,配两个也可以,只要你来得及。”

    “以后呢?……”于洛大有馋涎欲滴之概。

    “明儿我再到你家吃饭,你把华莱丽的钥匙还我,克勒凡老头随时会向她要回的;后天你们可以相会啦;以后的事你们面谈就是了。你们可以放心,那边有两个出口。要是克勒凡,他是像他自己所说的,摄政王派,要是碰巧他从走廊进来,你们可以从铺子里出去;反过来也是一样。你瞧,老混蛋,这都是靠我的力量。你怎么报答我?……”

    “由你说就是!”

    “好,那么你不要反对我跟你哥哥的亲事!”

    “什么!你!于洛元帅夫人!你!福士汉伯爵夫人!”男爵大为诧异的喊。

    “阿特丽纳不是男爵夫人么?……”贝德用着尖酸的、恶狠狠的声音回答,“听我说,老桃花,你明明知道你的事情搅到什么田地了!你家里的人可能没有饭吃,掉在泥坑里呢……”

    “我就怕这个!”于洛不由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哥哥死了,谁养你的太太跟女儿?法兰西元帅的寡妇至少有六千法郎恩俸是不是?所以,我的结婚,只为了保险你的妻子女儿不至于饿肚子,你这个老糊涂!”

    “我没有想到这么远!那么我去劝哥哥吧,因为我们都相信你的……你去告诉我的天使,说我把性命献给她了!……”

    男爵看贝德走进了华诺街,便回家打他的韦斯脱,当晚宿在家里。男爵夫人快慰之极,丈夫好像恢复了家庭生活,半个月光景,他每天早上九点上衙门,下午六点回来吃饭,黄昏也在家里跟大家一起。他带着阿特丽纳和奥当斯看了两回戏。母女俩做了三台感恩弥撒,求告上帝既然把她们的丈夫与父亲送回了,但望把他永远留在家里。

    一天晚上,维多冷看见父亲去睡觉了,对母亲说:

    “嗳,咱们多快活,爸爸回来啦;所以我跟我的女人绝不爱惜我们的钱,只要这局面能维持下去……”

    “你父亲快上七十了。我看出他还在想玛奈弗太太,可是不久会忘掉的;对女人的疯狂不像赌博、投机,或者吝啬,它是有期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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