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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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阿特丽纳——因为她虽然上了五十岁,经过了多少伤心事,还是很美——在这一点上可想错了。好色的人,天赋异禀,使他们爱的机能远过于爱情的界限,差不多永远是年轻的。在那个安分老实的时期内,男爵上太子街去了三次,他的表现绝对没有七十岁。情欲复炽,返老还童,他不惜把荣誉、家庭,一切,毫无遗憾的奉献给华莱丽。可是华莱丽完全变了一个人,从来不提到钱,不提给他们孩子的存款;相反,她愿意拿黄金给他,她爱于洛,好像一个三十六岁的妇人爱一个又穷又风流又多情的法科学生。而可怜的阿特丽纳还以为重新征服了她的埃克多!第三次幽会的终了,又定了第四次约会,有如从前意大利喜剧院完场的时候报告下一天的节目。时间约在早上九点。到了那快活的一天,(痴情的老人就为了这种快乐的希望才勉强忍受家庭生活的)清晨八点左右,兰纳上门求见男爵。于洛怕出了什么乱子,赶紧出去找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的兰纳。那忠心的女仆递给他一封信:

    我的老军人,此刻不要上太子街,我们的魔鬼病了,要我服侍他。你改在今夜九点去吧。克勒凡在高倍依勒巴家,绝不会带什么女人上小公馆的。我安排好今天夜里抽身出来,可以在玛奈弗醒来之前赶回。如何,即盼见复。也许你老婆不像从前那样听你自由了。据说她还挺美,说不定你会欺骗我的,你这个老风流!信阅后即毁,我什么都不放心呢。

    埃克多写了一封短短的回信:

    我的爱人,我早已和你说过,二十五年以来我的太太从来不妨害我寻欢作乐的。为了你,我一百个阿特丽纳都肯牺牲!今晚九点准到克勒凡庙堂去恭候我的女神。但愿副科长快快死掉!免得我们长此分离;千万珍重。

    你的 埃克多

    晚上,男爵对太太说要陪同部长到圣·格罗去办公,清早四五点才能回来。于是他上太子街去了。那正是六月将尽的时节。

    很少人一生中真正经验过引颈就戮的感觉,那些在断头台上遇赦回来的囚徒,当然可以计算在内,但有些做梦的人,的确在梦中活龙活现的体味过这种临死的惨痛,他们什么都感觉到,连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都有,直到天亮惊醒,才算把他们释放……可是,清早五点,男爵在克勒凡那张华丽的床上所经历的感觉,比缚上刑台,面对一万个人、两万道目光的感觉,更要可怕得多。华莱丽睡的姿态极美。唯有真美的女人才会在睡熟的时候不失她的美,华莱丽就够得上这个资格。这是艺术跑进了自然界,简直是一幅活的图画。男爵在平卧的姿态中,目光离地约有三尺,他仿佛一个人忽然惊醒过来想到什么念头似的,眼光漫无目的地在那儿乱转,无意之间停在房门上,那是由出名的艺术家杨画满了花卉的。男爵并没像临刑的罪犯一般看到两万道目光,而只看到一道比广场上的两万道更尖利的目光。这种温柔乡中的恐怖感觉,当然比死囚的感觉更难得,要是临到那般急性子的英国人,准会闹一场大病的。男爵平躺着,的的确确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相信,但那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开始说话了!门背后有唧唧哝哝的声音。男爵觉得庙堂里有了人是没有问题的了,心里想:

    “也许只是克勒凡跟我开玩笑!”

    房门打开了。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49],化身为一个矮小的警察局长,跟着是一个瘦长的治安法官,带路的是玛奈弗大爷。警察局长,下面是一双翻鞋面扣着套结的鞋子,上面是一个头发稀少的黄脑壳,活现出一个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对巴黎生活了如指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过眼镜,露出一副俏皮狡猾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诉讼代理人出身,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被告非常眼热。

    “男爵,请你原谅我们公事公办!”警察局长说,“我们受理了原告的申请才来的。打开屋子的时候有治安法官在场做证。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女的是谁。”

    华莱丽睁开惊异的眼睛,像女戏子在舞台上表演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在床上扭作一团,仿佛中世纪魔鬼上身的人穿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样子。

    她跳起来,在三位看客前面像一道白光似的闪过,蹲在小柜子后面,手捧着脸。

    “完了!死了!……”她叫着。

    “先生,”玛奈弗对于洛说,“要是玛奈弗太太发了疯,你就不止是一个淫棍,而且是一个杀人犯……”

    一个人在一张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是租赁得来的床上,跟一个同样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给人当场拿住,他怎么办呢?是这样的:

    “法官,局长,”男爵很威严的说,“请你们顾全这可怜的女人,她可能精神错乱……你们等会再做笔录。大门想必关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

    两位公务员接受了参议官的命令。于洛抓着玛奈弗的手臂,拉他到身旁轻轻的说:

    “你来跟我说话,混蛋!……杀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当科长,得四等勋章吗?”

    “这是主要条件,署长。”玛奈弗点点头。

    “都给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这些人打发走。”

    “不行哪。”玛奈弗很机灵的回答,“这几位先生还要做备案笔录,没有这个可以拿去告发的证件,我怎么办?大官儿专门骗人,你偷了我老婆,却没有把我升科长。男爵,我限你两天之内办妥。还有信……”

    “信!……”男爵打断了玛奈弗的话叫起来。

    “是啊,那些信,证明我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明白没有?有了这个杂种,我的儿子将来分家不是吃亏了吗?你得拿出一笔存款赔偿这个损失。我不会多要,那是儿子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又不稀罕当什么父亲!我!两千法郎利息的存单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补上高盖的缺,国庆日受封的名单上要有我的名字……要不我就把今天的笔录送检察署。我总算宽宏大量了吧,你说?”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对警察局长说,“她要发了疯,可是社会的大损失呢!”

    “她一点不疯。”警察局长故意郑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对一切都是怀疑的。

    “于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长有心提高了声音,让华莱丽听见。

    华莱丽把局长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气能够飞射过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局长却微微笑着,因为华莱丽也中了他的计。玛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条件谈妥了,教他女人到房里穿好衣服。男爵披着件睡衣走到外间来,对两位公务员说:

    “保守秘密的话跟两位可以不用多说了吧?”

    两人弯了弯腰。局长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书记便进来坐在小柜子前面,把局长低声念出的笔录写下来。华莱丽还在那里哭得很伤心,她穿扮完了,男爵进房去穿衣。这其间,笔录也写完了。玛奈弗预备带着女人走了,可是于洛认为这是最后一面,便做了一个手势,要求跟她说几句话。

    “先生,我为你太太花的代价,你该允许我跟她告别了吧……自然是当着你们众人的面。”

    华莱丽走过来,于洛咬着她的耳朵说:

    “现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么联络呢?咱们已经被人出卖了……”

    “还是托兰纳!可是好朋友,这样闹过以后,咱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丢尽了脸。人家还要对你说我的坏话,你会相信的……”

    男爵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

    “你会相信的;我倒要谢谢老天,因为那样你不至于想我想得太苦了。”

    玛奈弗过来把他女人带走,凑在男爵耳边说:“他没有当副科长当到死!”

    然后他又恶狠狠的说:“够了,太太;我尽管对你软心肠,却不能在众人前面做傻瓜。”

    华莱丽离开克勒凡公馆的时候,对男爵临去秋波做了一个媚眼,他以为她还在爱他呢。法官殷勤的搀着玛奈弗太太的手臂,送她上车。男爵还得留下签字,张着嘴愣在那里。这时只剩警察局长一个人了。参议官签了字,局长从眼镜上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着他。

    “男爵,你对这位小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气,你瞧……”

    “要是她不爱你呢?欺骗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这儿……我们当面说明了,克勒凡跟我……”

    “啊!你知道这儿是区长的小公馆?”

    “知道。”

    局长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辞。

    “你真是多情,我不说了。对根深蒂固的嗜好,我绝不多嘴,正如医生碰上根深蒂固的病绝不下手……我看见过银行家纽沁根先生也染上这一类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个美人儿哀斯丹常常一块儿吃饭的,她的确值得他花两百万。”

    “不止!这位老银行家的嗜好还送了四条命呢!噢!这一类的风魔真像霍乱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参议官对于这个弦外之音的劝告有点儿不痛快。

    “干吗我要扫你的兴?在你的年纪还能有幻想是不容易的。”

    “让我醒醒吧!”参议官叫着。

    “过后人家又会骂医生的。”局长笑道。

    “求你,局长,你说呀……”

    “那么告诉你,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桩案子总有两桩是这个情形。嘿!我们一看就知道。”

    “说他们串通有什么证据?”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长跟揭惯创口的外科医生一样镇静,“那张坏蛋的扁面孔就摆明着一副敲诈的嘴脸。其次,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写给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吗?”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带在身上的。”男爵一边回答,一边往袋里掏那口永不离身的小皮夹。

    “不用掏了,”局长的口气仿佛在庭上控诉一般,“你的信在这儿。我要知道的事,现在全知道了。玛奈弗太太一定晓得皮夹里藏的东西。”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证据。”

    “怎么呢?”男爵还不肯相信。

    “我们来的时候,男爵,混账的玛奈弗先进来,在那个家具上拿到这封信,”局长指着小柜子说,“一定是他女人预先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俩事先约定的,只要她能在你睡熟的当口偷到那封信;因为那女人的信,加上你给她的信,在提起公诉的时候是最重要的证件。”

    局长拿出那天兰纳送到部里的信,给男爵看。

    “这是案卷的一部分,请你还我,先生。”局长说。

    “那么先生,”于洛的脸完全变了样,“这简直是有计划的卖淫。我现在确实知道她有三个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这种货!嗨,她们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她们有了自备车马,在沙龙里或是自己家里干这一行的时候,就不是论法郎论生丁的了。你刚才提到的哀斯丹小姐,服毒自杀了的,吞掉几百万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定会勒马收缰。这最后一局教你破费得够了。那混蛋丈夫有法律撑腰……没有我,那小女人还会把你钓回去呢。”

    “谢谢你,先生。”男爵说着,还在勉强保持他的尊严。

    “先生,戏文完啦,咱们要关门了。请你把钥匙还给区长吧。”

    于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来,一些可怕的念头把他搅昏了。他唤醒了他的高尚、圣洁、纯粹的妻子,把三年的历史统统倒在她心里,号啕大哭,像一个给人家夺去了玩具的孩子。这个老少年的忏悔,这篇辛酸而丑恶的史诗,阿特丽纳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她感谢上天给他这下子最后的打击,以为从此丈夫可以在家里收心了。

    “李斯贝德看得不错,她早已对我们说过了。”于洛太太声音很温和,没有加上不必要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该听她的话,不该再逼可怜的奥当斯回家去顾全那个……噢!亲爱的阿特丽纳,咱们得把文赛斯拉救出来,他已经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怜的朋友,小家碧玉对你也不比女戏子合适。”阿特丽纳笑了笑说。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多改变的样子吓坏了。当他受难、伤心、被痛苦压倒的时候,她只有仁爱、慈悲,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来,使埃克多快活。

    “跟我们在一块儿吧,亲爱的埃克多。你告诉我,那些女人用什么方法把你笼络到这样的?我可以努力的学……干吗你不训练我来迎合你的心意呢?难道我不够聪明吗?人家觉得我还相当的美,还有被追求的资格。”

    许多已婚的女子,贤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发问:为什么那些男人,对玛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会那样慷慨、那样勇敢、那样哀怜,却不愿把自己的妻子,尤其像于洛太太这样的妻子,当作他们痴情的对象?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爱情是理性的放纵,是伟大心灵的享受,阳性的、严肃的享受;肉欲是街头巷尾出卖的、庸俗猥琐的享受:两者是同一事实的两面。能同时满足两种天性的两种口味的女子,和一个民族的大军人、大作家、大艺术家、大发明家,同样难得。优秀人士如于洛,伧夫俗物如克勒凡,对于理想与淫乐,同样感到需要;他们都在访求这个神秘的两性混合物,访求这个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两册合成的作品。这种追求是社会造成的一种堕落。当然,我们应当认为婚姻是一桩艰苦的事业,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劳作与牺牲,但这些牺牲是要双方分担的。荒淫无度的人,那些觅宝的探险家,虽不像社会上别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罚,他们的罪过却是相等的。这番议论并非说教的闲文,而是为许多无人了解的灾祸做注解。再说,本书的故事,它自身就有多方面的教训。

    男爵马上赶到亲王维森堡元帅家,他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元帅这个靠山了。

    三十五年来受着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随时晋见,亲王起床的时节,他就能直入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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