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琐闻栏内,又有下面一段消息:
陆军部长为杜绝流弊起见,决定在阿尔基利设一军粮办事处,主任人选已调派科长玛奈弗充任。
于洛男爵退休之后,署长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据闻内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内兄,议员玛蒂阿·特·洛希-于共伯爵继任。参事院请愿委员玛索先生将调任参议官,玛索遗缺则由格劳特·维浓升充。
在所有的谣言之中,对于反对派报纸最危险的却是官方散布的谣言。不论记者如何狡狯,遇到他们的老同事,像格劳特·维浓那样,从报界转入政界而爬到上层的人略施小技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无意之间上当的。报纸只能用报馆记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们不妨套用伏尔泰的句法[61],说:
巴黎琐事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于洛跟着元帅回去,恭恭敬敬让长兄在车上占着后座,自己坐在前面。弟兄俩一句话也不说。埃克多垂头丧气。元帅聚精会神,仿佛在那里鼓起所有的力量,预备挑那千斤重担。回到府第,他不出一声,只用威严的手势把兄弟带进书房。伯爵曾经从拿破仑手里得到一对凡尔赛制造的精美的手枪,刻着拿破仑皇帝赐予于洛将军几个字;他从书桌中拿出匣子,抽出手枪,指着对兄弟说:
“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门中间张望的李斯贝德,赶紧奔出去跳上马车,吩咐立刻赶到伯吕梅街。她把元帅威吓兄弟的事告诉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钟内就把她带了来。
伯爵对兄弟看也不看,径自打铃把那个当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来。
“鲍比哀,你去把我的公证人、史丹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奥当斯、国库的经纪人,一齐邀得来。现在十点半,我要这些人在中午赶到。你坐车去……加点儿劲呀!”他从前那句不离嘴的共和党人的老话又说了出来。他又那么怕人的把脸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勒塔尼剿灭保王党的时候,他就是用这副神气使弟兄们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帅。”鲍比哀举手行了一个军礼。
始终不理会兄弟,老人回到书房,从书桌中捡出一个钥匙,打开一只孔雀石面子的纯钢小保险箱,俄皇亚历山大送的礼物。拿破仑皇帝曾经派他把德勒斯登战役上虏获的战利品送还给俄皇,希望把王达姆将军交换回来。沙皇送了于洛将军这件贵重的礼物,说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对法国皇帝来一次同样的回礼;可是王达姆并没有放回。小箱全部镶着金片,盖上还有金镶的帝俄徽号。元帅把里面的钞票金洋点了点数目,一共有十五万两千法郎!他不由得做了个满意的姿势。这时候,于洛太太进来了,她的神情连审判政治犯的法官见了都要软心。她扑在埃克多身上,疯子似的望望手枪匣子,又望望元帅。
“你对兄弟有什么过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么呀?”她喊得那么响,元帅居然听见了。
“他丢了我们大家的脸!”共和政府时代的老军人回答。这一开口又惹动了他胸中的气愤。“他盗用公款!他使我没有脸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还能有这么一点气力,只是为要偿还公家的钱!……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面,在我最敬重的维森堡亲王前面,我还替他辩白,哪知道证据确凿,教我当场出丑!……这还不算一回事吗!……这是他对国家的罪状!”
他抹掉了一滴眼泪,又说:
“再说他对家庭吧!我为你们积下的粮食,一个老军人三十年省吃俭用存起来的积蓄,给他抢了去!瞧,这就是我预备给你们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钞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岳斐希,心高气傲的好汉可不像他,丢不起他亚尔萨斯乡下人的脸。还有,大慈大悲的上帝,允许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个天使!他有那么大的福气娶到阿特丽纳做太太!可是他欺骗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把她扔在一边,去找些婊子、淫妇、杨花水性的贱女人,养着凯婷、玉才华、玛奈弗!……而我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觉得骄傲的!……去吧,你这个脓包,要是你不怕活现世,不觉得你下流生活的可耻,你替我走吧!我那么疼爱的兄弟,我没有勇气咒他;我对他像你一样的溺爱,阿特丽纳;可是他永远不能再在我面前出现。我不准他送我的丧,不准他跟在我的棺材后面。他犯了这些罪恶,即使不知道忏悔,至少也得有点儿廉耻!……”
说了这一篇庄严的话,元帅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坐在了便榻上。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他滚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
“可怜的斐希叔叔呀!”李斯贝德叫了一声,把手帕蒙着眼睛。
“大哥!”阿特丽纳跪在了元帅前面,“你看我面上活下去吧!帮我教埃克多重新做人,给他一条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还要作恶呢!一个人能糟蹋阿特丽纳这样的女子,把真正共和党人的爱国,爱家庭,爱穷人,我拼命灌输给他的情感,丢得干干净净的,简直是妖魔,是禽兽!……要是你还爱他,赶快把他带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枪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们大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帅说到这儿,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吓得阿特丽纳赶紧喊了声:
“来吧,埃克多!”
她抓着丈夫,扯着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瘫倒了,她只得雇一辆车把他带回伯吕梅街,一到家,他就上了床。这个差不多全部解体的人,一口气睡了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阿特丽纳哭哭啼啼的逼着他喝了些汤水,坐在床头看护;她从前那些满肚子的感慨统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哀怜的心。
十二点半,李斯贝德把公证人和史丹卜克伯爵带进元帅的书房。她看到他神情大变,早已害怕得寸步不离了。
“伯爵,”元帅说,“请你签一张许可状,让你太太出让她那份只有产权的存单。——斐希小姐,也要请你放弃收利息的权利。”
“是,元帅。”贝德毫不迟疑的回答。
“好,亲爱的。”老人说,“我希望能多活几天报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党,一个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汉纳耿先生,”他对公证人说,“请你立一份委托书,准两点钟送来,得赶上今天的交易所。存单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头就来,跟斐希小姐一同签委托书。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签。”
艺术家看见贝德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点,福士汉伯爵又去见维森堡亲王,立刻被请了进去。
“喂,亲爱的于洛,”高打元帅把报纸递给他的老朋友,“你瞧,咱们总算保住了面子……你念吧。”
于洛把报纸放在部长的办公桌上,捧了二十万法郎交给他:
“这是我兄弟拿的国家的钱。”
“胡闹!”部长大声说。他拿起元帅递给他的听筒,对准了他的耳朵:“我们没有办法收的,收了就是承认你兄弟舞弊,而我们正在用尽方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随你怎么办吧;我总不愿意于洛家的财产,有一个小钱是从偷盗国家来的。”
“那么我去请示王上。咱们甭提了。”部长知道这个老人的固执是没法挽回的。
“再见,高打,”老人握着维森堡亲王的手,“我觉得心里冻了冰似的……”然后,他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看见亲王万分伤感的神气,便张开手臂去抓他,亲王也趁势拥抱了元帅。
“我向你告别,就像向整个大军告别似的……”于洛说。
“再见,我的好朋友!”部长说。
“是的,再见,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们哭过的弟兄们所去的地方……”
这时格劳特·维浓进来了。拿破仑部下两个硕果仅存的宿将,正在彼此行礼,庄严肃穆,没有一点儿动过感情的痕迹。
未来的请愿委员开口说:“亲王,报纸的记载,您该满意了吧?我用了一点儿手段,反对党的报纸还以为披露了我们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费了,”部长眼看着元帅穿过客厅出去,“刚才的诀别使我非常难受。于洛元帅活不到三天的了,昨天我已经看出。这个人,那么方正,那么勇敢,连战场上的子弹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这儿,就在这个椅子上,一张纸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从我手里!……请你打铃,吩咐套车。我要上奈伊去。”他一边说一边把二十万法郎塞在他部长的公事包里。
虽然李斯贝德防范周密,三天之后,于洛元帅还是死了。一个党派里能有这等人,便是党派的荣誉。在共和党人眼中,元帅是象征爱国的理想人物,所以他们都来送丧,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军队、政府机关、宫廷、民众,都来向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荣誉军人致敬。要民众来送丧,不是随便什么人所能希望得到的。这一次的丧礼,还有那种细腻的、得体的、至诚的表示,显出法兰西贵族的品德与伟大。元帅的灵柩后面,有蒙朵冷老侯爵在送殡。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旭昂叛乱中败在于洛手下的敌人,侯爵中了共和军的枪弹,临死把兄弟的产业交托给政府军方面的于洛。那时这位兄弟逃亡在国外,于洛接受了侯爵的嘱托,居然把他的财产救了出来。所以九年前打败杜·倍里公爵夫人的军人,身后还受到旧时勋贵的敬礼[62]。
元帅的去世,跟颁布最后一道婚约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对于李斯贝德仿佛霹雳一声,上了仓的庄稼,连屋子一齐给天火烧了。洛兰姑娘做事就是太顺利了一点。元帅的死,原是由于她跟玛奈弗太太两人对这个家庭接一连二的打击。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气快要消尽的时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发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玛奈弗太太家,气愤交加的痛哭了一场:她现在是无家可归了,因为元帅租的屋子是订的终身契约。克勒凡为了安慰华莱丽的好朋友,教她把积蓄拿出来,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产权归赛莱斯丁纳,利息归贝德。这样一来,她还有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此外,元帅遗下一封信,要弟媳妇、侄女跟侄儿三个人共同负责,拨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给他的未婚妻李斯贝德·斐希小姐。
阿特丽纳看见男爵半死半活的样子,把元帅的死讯瞒了他几天;但是李斯贝德来的时候穿着孝,出殡以后十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凶讯。受到这个剧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见全家穿着黑衣服会齐在客厅里;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声了。半个月工夫,于洛瘦得像一个鬼,跟他的本来面目相比,他只是一个影子了。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下,有气无力的说。他看见所有的家族都在场,只差克勒凡和史丹卜克。
“这儿我们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贵了。”男爵进来的时候奥当斯正在发表意见。
“至于住的问题,”维多冷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亲……”
男爵本在那里视而不见的瞅着地毯上的花纹,一听到这句好像把他撇开的话,他抬起头来,对儿子那么可怜的望了一眼。父亲的权利永远是神圣的,哪怕是一个堕落的,身败名裂的父亲,所以维多冷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接你母亲……”男爵接口说,“你对,我的孩子!”
“住到我们楼上,就在我们自用的那幢屋子里。”赛莱斯丁纳补足了丈夫的话。
“孩子,我妨害你们?……”男爵的语气柔和,就像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希望的人,“至于将来,噢!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事教你们怨父亲的了,你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用不着为他脸红的了。”
他过去抱了奥当斯亲她的额角。他对儿子张开臂抱,维多冷猜到了父亲的用意,悲痛万分的扑在他怀里。男爵又向李斯贝德做了个手势,她走过来,他也吻了她的额角。然后他回到卧房,阿特丽纳忧急到极点,马上跟了进去。
“阿特丽纳,大哥的话是不错的,”他握着她的手,“我没有资格再过家庭生活。孩子们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除了暗中祝福他们,不敢再有别的表示。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只能拥抱他们;一个堕落的人,一个做了杀人犯的父亲,不但不能庇护家庭,为儿女争光,反而做了罪魁祸首,这样一个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远远里要每天祝福他们。至于你,以你的大贤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够补偿你!……我求你原谅。”他跪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洒满了眼泪。
“埃克多!埃克多!你的过失虽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无限的;留在我身边吧,你还可以补赎一切……朋友,你应当存着基督徒的心振作起来……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属于你的,你要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论你到哪儿,带我一块去吧;我觉得还有力量安慰你,还能用我的爱情、照顾、尊敬,来帮你活下去!……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用不着我了。让我来给你娱乐,给你消遣。让我参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难解淡一些。我总还有点儿用处,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个老妈子的钱……”
“你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阿特丽纳?”
“原谅的,朋友;你起来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