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你兄弟是不可救药的!”贝德对准元帅比较清楚的一只耳朵叫。

    洛兰姑娘靠她响亮清楚的声音,能够跟老人谈话。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块他永远不是聋子。

    “他有了一个阿特丽纳还养过三个情妇,”老人叹道,“可怜的阿特丽纳!……”

    “要是你肯听我,”李斯贝德叫道,“你可以利用维森堡亲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谋一个体面的差事;这样她可以得到帮助,因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里去探探他对我兄弟的意见,求他切实帮帮我弟媳妇的忙,给她找一个不失身份的事!……”

    “巴黎几位做慈善事业的女太太跟总主教合作,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她们要聘请几位高薪水的视察员,调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样的职位跟阿特丽纳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教人套车,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话我到奈伊去见王上!”

    “呦!他多喜欢她!”贝德心里想,“我碰来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贝德已经在这儿当权,可是不在元帅面前。三个佣人都非常怕她;她为自己特意添了一个贴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气,事无大小都要人报告,都要亲自过目,处处要使她亲爱的元帅舒服。跟未婚夫一样的共和党,她的平民气息特别讨他喜欢;她奉承的手段也极高明;半个月以来,元帅的生活舒服得多;好像孩子受到了母亲的照顾,他发现李斯贝德的确实现了他一部分梦想。

    “亲爱的元帅,”她送他到阶沿上,“把车窗拉上来,别两面通风,听我的话好不好?……”

    元帅,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体贴的单身汉,虽然心绪恶劣,临走也不免对贝德挂着点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于洛男爵奉到部长的召唤,离开了公事房,向元帅维森堡亲王的办公室走去。虽然部长召见手下一个署长是常事,于洛却是情虚得厉害,觉得副官弥多弗莱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沉冷冰冰的气息。

    “弥多弗莱,亲王怎么样?”他带上办公室的门,追上前面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气,男爵;他的声音、眼睛、脸色,好像就要大发雷霆似的……”

    于洛脸色发白,一声不出的走过穿堂、会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外。元帅那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跟上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脸上的皮肤变了树皮一般的颜色,最有威严的是那个宽广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战场。白雪满顶的脑盖下面,亮着一对蓝眼睛,因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别往外突,眼光显得很阴沉,平时总带点儿凄凉的情调,表示一肚子的苦闷与牢骚。他当年是和斐拿陶德[60]并肩的元勋,也有过裂地封疆的希望。他动了感情,一双眼睛就变成两道可怕的闪电,而老是有点儿闷的嗓子也变得尖厉刺耳。发怒的时候,亲王立刻恢复他军人的面目,说话也回复了高打少尉的口气;那时他是绝对不留情面的。于洛·特尔维瞥见这头老狮子,乱发蓬松像马鬣一般,双眉紧蹙,背靠着壁炉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亲王,我来请示!”于洛装作若无其事的,说话极有功情。

    元帅一声不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的署长,看他从门口走到面前。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于洛受不住了,无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里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觉得有什么亏心事吗?”元帅的声音严肃,沉着。

    “有的,亲王。也许我瞒着您在阿尔基利搜索粮食是错的。在我这个年纪,加上我的嗜好,当了四十五年差事,还是两手空空。法国四百位议员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对所有的缺份都眼红,把部长的薪俸尽量压低,这不是说完了吗?……对一个老公务员,他们肯给一笔钱吗?……你对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希望?他们只给多隆港口的工人三十铜子一天,实际是少了四十铜子就养不活家!他们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务员,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们就打你主意了!……他们连一八三〇年充公的王室财产,也不肯还给王室;也不肯拨一份产业给一个穷亲王,而那份产业当初还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钱买下的!……您要是没有家私,人家就让您跟我大哥一样光靠薪俸过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经救过拿破仑大军,在波兰那片池沼纵横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盗用了公款,该送到重罪法庭去,像那个国库的出纳员一样!而先生你把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没有做监守自盗的事?……”

    “一个人闹出这种丑事,在你的地位上这样的措置乖张,简直是担了双重的罪名。你丢了我们上级衙门的脸,一向是全欧洲最清白的!……而这些,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为了一个女流氓!……”说到这里元帅声色俱厉,“区区一个小兵,偷卖了部队的公物尚且被处死刑,而你是一个参议官!第二骠骑旅的波冷上校告诉我,在萨凡纳,他手下一个弟兄爱上一个亚尔萨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条披肩;那个兵吃了二十年粮,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为了这条披肩居然盗卖了本营的公物。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特尔维男爵?他捣烂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医院里捱了十一个钟点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风死吧,那我们还可以救出你的名誉……”

    男爵恶狠狠的望着元帅;元帅一看见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脸上红了几块,眼睛冒起火来。

    “您就不救我了吗?……”男爵嘟囔着说。

    这时于洛元帅听说只有他兄弟和部长在内,便径自闯了进来,像所有的聋子一样直撞到亲王前面。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着,“老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可是白费……”

    “白费!……”于洛元帅跟着说了一遍,他只听见这两个字。

    “是的,你来替你兄弟说情;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

    “对啦,他是一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亲王的怒火使他射出两道闪电似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像拿破仑的一样。

    “你胡说,高打,”于洛元帅脸色发了白,“咱们丢开身份!来吧,我领教就是。”

    亲王走到老伙计前面直瞪着他,抓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

    “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等着瞧吧……”

    “好,那么你硬正点!你要遭到空前大祸了!”

    亲王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于洛元帅手里,喊:

    “你念吧!”

    福士汉伯爵在卷宗内先读到下面一封信:

    呈 内阁总理大人阁下 密件

    阿尔基利 年 月 日

    亲王阁下:现在我们手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从附上的文件中阅悉详情。

    本案的节略如下:于洛·特尔维男爵派了他的一个叔岳到奥朗省来操纵谷子粮秣,又派了一个仓库主任做副手。仓库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实,引起了人家注意,结果是逃跑了。检察官以为本案只牵涉到两个下属,办得很认真;但是署长的叔岳约罕·斐希,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时候,在狱中用一只钉子自杀了。

    如果这位忠厚老实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骗——不写信给于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结束。但这封信落到了检察署手里;检察官大为惊异,特地来看我。把一个劳苦功高的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诉,实在太难看了;在勃莱齐那一役之后,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们大家都沾光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过来。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让事情发展下去?还是,既然主犯已经死了,除掉把在逃的仓库主任缺席判决之外,把这件事压下去?

    检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达尊处。特尔维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审理也应当由巴黎法院主持。我们想出了这个含糊的办法,暂时摆脱了难题。

    可是我们希望元帅赶快有所决定。这桩舞弊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只有检察官、初审官、检察长和我知道幕后的主使犯;倘使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我们更要受累无穷了。

    念到这儿,那份公事从于洛元帅手里掉了下来;他望了望兄弟,觉得无须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约罕·斐希的信,瞥了一眼便递给男爵。

    发自奥朗监狱。

    侄婿青及: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

    你放心,人家决计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一死,加上你那个坏蛋夏尔登在逃,案子便可了结。想到我们的阿特丽纳承你抬举得那么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兴的。你无须再拨二十万法郎来了。再见。这封信当由一位在狱的犯人交给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约罕·斐希

    “我请您原谅。”于洛元帅极有骨气的向亲王道歉。

    “得啦,跟我还用这个称呼吗,于洛!”部长握着他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骠骑兵只害死他一个人。”他用霹雳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士汉伯爵问他的兄弟。

    “二十万。”

    “好朋友,”伯爵对部长说,“四十八小时内我把二十万法郎送过来。我绝不能让人家说姓于洛的盗用公家一个钱……”

    “你胡闹!”元帅回答,“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至于你,赶快提辞呈,声请退休吧!”他把双页的公文纸扔到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发抖的参议官那里,“这个案子要丢我们大家的脸,所以我得到了内阁会议的同意,由我全权处理。既然你毫无骨气,不要我尊敬而还想活下去,过那种没有人格的生活,那么你的养老金给你就是。可是别再出来现眼。”

    元帅打了铃。

    “公务员玛奈弗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来。”

    “你,”部长一见玛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们存心把特尔维男爵搅得精光。”

    “报告大人,请您原谅,我们很穷,我只靠我的差事过日子,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没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坏蛋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奈弗对于洛元帅说。——“少说你那套不要脸的废话;把二十万法郎拿回来,要不你就上阿尔基利去。”

    “可是部长,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么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请六位客人吃饭……我家里一年要五万法郎开销。”

    “你走吧,”部长厉声吆喝,好似在战事紧张的当口喝令冲锋,“两小时之内就发表你调职……去罢。”

    “那我宁可辞职的,”玛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过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说罢他出去了。

    “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亲王骂了一句。

    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像死人,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兄弟。这时他过去握了握亲王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上的损失可以补救过来;可是荣誉!啊!再见,元帅!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着亲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该死,你干吗今天早上跑来?”亲王觉得很难受。

    “我是为他的太太来的,”伯爵指着埃克多说,“她没有饭吃了……尤其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押给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亲王耸了耸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么迷汤,你会这样糊涂的?”他问于洛·特尔维,“你明知法国衙门的规矩多么严,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案,为了几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几令的纸张,你还抱怨,像放回一个小兵,买一个马刷子那样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个签字;你怎么能,怎么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长久蒙下去?还有报纸!还有嫉妒你的人!还有心里想舞弊的人!难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统统拿走了吗?把核桃壳蒙了你眼睛吗?再不然难道你天生跟我们不同?你一发觉自己没有了人味儿,老是色迷迷的时候,你就该脱离衙门!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涂,你将来要落到什么田地……我简直不愿意说……”

    “你答应我照顾她吗,嗯,高打?”福士汉伯爵问。他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媳妇。

    “放心好了!”

    “那么谢谢你,再见了!”——“来吧,先生。”他对兄弟说。

    亲王表面上眼神很镇静的望着两兄弟,举动态度、体格性格那么不同的两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懦怯;一个好色,一个严肃;一个清白,一个贪污;他望着他们,心里想:

    “这个脓包是不会死的!而我可怜的,那么清正的于洛,他却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来看,那个动作表现出做领袖的冷静,同时也表现出疆场上磨炼出来的,深刻的怜悯!事实上再没有比军人更富于人情味的,尽管表面上那么粗鲁,尽管作战的习惯养成了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绝对的冷酷。

    下一天,各报在不同的标题之下发表了几则不同的消息:

    于洛·特尔维男爵业已声请退休。这位要员的辞职,闻与阿尔基利办事处的账目不清有关。该案爆发,乃系两个办事员一死一逃所致。男爵获悉误信部属,以致发生渎职情事之后,大受刺激,在部长室内当场入于瘫痪状态。

    于洛·特尔维先生为于洛元帅胞弟,前后服务已达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面的干才,私人行事亦足称述,此次虽经挽留,终不允打消辞意,甚为各方惋惜。他在帝国禁卫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以及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召的大军担任组织事宜,均迭著劳迹,至今为人称道。

    在朝的帝国遗老从此又弱一个。于洛男爵自一八三〇年起即为参事院及陆军部的能员,素为上峰倚畀云云。

    阿尔基利讯——一度由若干报纸过事渲染的粮秣案,兹因主犯死亡,已告结束。约罕·斐希在狱自杀,同谋一人逃匿无踪,闻将加以缺席判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