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没有什么,”克勒凡说,“就是两小时内要张罗二十万法郎……”
“那你总有办法的!嗳,从于洛那儿搅来的五万,我还没有动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五万!”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凡嚷着。
“你这个胖子,小坏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发吗?我问你,法兰西肯不肯解除它海军的武装?……吓!亨利是挂在钉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爱我……而你今天早上就不爱我。”
“我不爱你?华莱丽!我爱你像爱一百万法郎一样!”
“不够!……”她说着,跳上克勒凡的膝盖,两条臂膀绕着他的脖子像吊在钩子上一样,“我要你爱我像爱一千万,比爱世界上所有的黄金还要爱。亨利要不了五分钟,就把心里的话告诉我的!嗳,亲爱的胖子,你什么事呀?来,把你的心事倒出来看看……痛痛快快,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小心肝!”
她用头发挨着克勒凡的脸,拧着他的鼻子玩儿。
“哪有生了这样的鼻子而把秘密瞒着他的华华—莱莱—丽丽的!”
华华,鼻子给拧到右边;莱莱,鼻子给拧到左边;丽丽,鼻子又回复了原状。
“告诉你,我刚才见了……”
克勒凡说了一半,瞪着玛奈弗太太。
“华莱丽,我的宝贝,你得赌咒,凭你的名誉,凭我们的名誉赌咒,绝对不把我的话泄露一句……”
“行,区长!我在这儿举手啦,你瞧!……再加一条腿!”
她的模样、她的精灵古怪、细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体,把克勒凡迷得正像拉勃莱所说的,从头到脚魂灵儿都出了窍。
“我看到了大贤大德的绝望!……”
“什么!绝望也有大贤大德的?”她侧了侧脑袋,学着拿破仑抱着手臂的姿势。
“我说的是可怜的于洛太太:她要用二十万法郎!要不然,元帅和斐希老头都要自杀了;因为这些事情你多少担点儿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补救一下。噢!她真是一个圣母,我知道她的为人,一个钱都不会少我的。”
一听到于洛两字和二十万法郎的话,华莱丽长长的眼皮中间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烟雾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么会教你发善心的,那个老太婆?她拿出什么来给你看了?……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别缺德,她真是一个圣洁的、高尚的、虔诚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吗?我?”华莱丽恶狠狠的瞪着克勒凡。
“我没有这么说。”
克勒凡这才明白,称赞贤德是怎样的伤害了玛奈弗太太。
“我吗,我也是虔诚的,”华莱丽说着去坐在一张椅子里,“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当饭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声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凡。克勒凡急坏了,去站在华莱丽的椅子前面,发觉他糊里糊涂说的话,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华莱丽,我的小天使!……”寂静无声。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颗若有若无的眼泪。
“你说话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么呢,我的爱人?”
“啊!克勒凡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领圣体!那时我多美!多纯粹!多圣洁!……白璧无瑕!……啊!要是有人对我母亲说:‘你的女儿将来是一个婊子,要欺骗她丈夫,有朝一日警察局长会在一所小公馆里捉她的奸,她要卖给克勒凡去欺骗于洛,两个该死的老头儿……’呸!……嘿!多爱我的妈妈,等不到听完就要气死……”
“你静静吧!”
“你不知道,要怎样的爱情才能使一个犯了奸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责备压下去。可惜兰纳走开了;她可以告诉你,今儿早上我还在流着泪祈祷上帝。你瞧,克勒凡先生,我从来不拿宗教开玩笑。你有没有听见我对宗教说过一句坏话?……”
克勒凡摇摇头。
“我根本不许人家提到它……我拿什么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家认为神圣的,我都百无禁忌,什么法官、婚姻、爱情、小姑娘、老头儿!……可是教会、上帝,噢,那我可绝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把我的前程为你牺牲了……而你还不知道我爱你的程度!”
克勒凡把两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参透我的心思,不测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广,你绝不能知道我为你牺牲了什么!……我觉得生来就有玛特兰纳的本质[57]。所以你瞧,我对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给教会的有多少!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对我们这批堕落的人,他的话才最是惊心动魄。”
华莱丽抹了抹腮帮上的两颗眼泪;她慷慨激昂的站起来,把克勒凡吓坏了。
“你静静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玛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并不坏!”她合着手说,“求你收回这只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挞也好,痛打也好,把她从使她堕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很高兴的靠在你的肩头上!她将要满心欢喜的回进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着克勒凡,克勒凡看到她惨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并且,克勒凡,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时真怕……上帝在这个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一样会执行他的裁判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对我慈悲呢?他对罪人的惩罚有各式各种,可能变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凡是糊涂虫弄不明白的灾殃,实际都是补赎罪孽。母亲临死跟我讲起她的老境,就是这么说的。要是你一朝丢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蛮劲紧紧抱住了克勒凡,“啊!那我只有死了!”
玛奈弗太太把克勒凡松了手,又在她安乐椅前面跪下,合着两手(多美的姿势!),用热诚无比的声调做了一个祷告:
“圣女华莱丽,我的本名女神,你为什么不多多降临到我床头来呢?我不是拜在你门下吗?噢!求你今晚再来,像今天早上一样感应我一些善念,使我离开邪路;我要像玛特兰纳一样,摆脱骗人的欢乐,摆脱世界上虚幻的荣华,甚至摆脱我那么心爱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凡说。
“什么心肝宝贝,从此完了,先生!”
她像一个贞女节妇似的傲然回过头来,泪汪汪的,摆出一副庄严、冷淡、无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开了克勒凡,“我的责任是什么?……对我的丈夫忠实。他快死了,而我在干什么?我就在他坟墓旁欺骗他!他还把你的儿子当作他的呢……我要去对他和盘托出,先求了他的宽恕,再求上帝的宽恕。咱们分手吧!……再见,克勒凡先生!……”她站在那儿向克勒凡伸出一只冷冷的手,“再见,朋友,咱们只能到一个更好的世界上去相会……你曾经从我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罪孽深重的快乐;现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作一团。
“你这只胖猪!”她叫道,接着一阵鬼嚎似的狂笑,“那些老虔婆就是用这种方法拐骗你二十万法郎的。你还满嘴的黎希留元帅、勒佛莱斯,居然落了这种印版式的圈套!像史丹卜克所说的。我,我要是愿意,就会诈掉你二十万,你这个胖子,这个傻瓜!……你的钱留着罢!要是你嫌太多,这太多的一份是我的!这正经女人因为年纪到了五十七,才做得那么诚心;要是你给她两个小钱,就从此甭来见我,你去收留她做情妇吧;哼,包你下一天给她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浑身发疼,她的眼泪、她的破破烂烂的睡帽,够你受用的了;她还要哭哭啼啼,把她的春情变作一阵大雨呢!……”
“的确,”克勒凡说,“二十万法郎是一个数目……”
“她们好大的胃口,这些老虔婆……吓!你这个近视眼!她们传道的价钱,比我们出卖世界上最珍贵最实惠的东西——快乐——还要贵!……她们还会编一套故事!噢,这些人我领教过,在母亲那儿见识过的!她们以为什么手段都使得,只要是为了教会,为了……我问你,你觉得丢人不丢人,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么舍不得给钱的……我统共也没有拿到你二十万!”
“啊!怎么没有!”克勒凡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这个数目……”
“那么你现在手头有四十万喽?”她若有所思的说。
“没有。”
“那么先生,你想把我二十万法郎的屋价去借给那个丑婆娘吗?你胆敢得罪你家的心肝肉儿!”
“你听我说呀。”
“要是你把这笔钱交给一个笨蛋,去搅些新鲜玩意儿的慈善事业,那还表示你有出息,”她越说越有劲了,“我第一个会赞成;因为你头脑太简单,写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论来成名;你也没有那种文笔能够写些老生常谈的小册子。像你这等人,只能提倡提倡社会的、道德的、国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业,来扬扬名。人家已经占了先,轮不到你做善举了,而那些善举又是做错了地方……救济少年罪犯等等,早已听腻了,救济的结果,他们的命运不是比可怜的老实人好多了吗?我觉得你,凭那二十万法郎,应当想出一桩难一点的,真正有益的事情去干。那么大家提到你还会当你大善士,当你蒙底翁[58],我脸上也觉得光辉!可是把二十万法郎丢在圣水缸里,借给一个老虔婆,一个为了某种理由被丈夫遗弃的女人,——要知道,遗弃总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会遗弃我吗?——那种傻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只有一个老花粉商的脑袋才想得出!老脱不了掌柜气!做了这种事,包你两天以后不敢照镜子!好,去吧,替我把这笔钱去存入公债基金库,不拿收据就甭来见我。去吧,赶快,趁早!”
她抓着克勒凡的肩头把他推出卧房,眼见他脸上又恢复了吝啬鬼的神色。大门关上之后,她对自己说:
“啊!这一下李斯贝德的怨气可出尽啦!……可惜她住在老元帅家里,要不咱们真要笑死了!吓!老太婆想抢我嘴里的面包!……让我来收拾她!”
13
于洛元帅,以他的最高军阶,不得不有一所与身份相当的屋子。蒙巴拿斯街一共有两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条街上住着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虽然租的是全幢,却只用了底下一层;李斯贝德来管家的时候,就想立刻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军人不答应。几个月以来,元帅老是在暗中发愁。他看出弟媳妇的窘况,虽不知道原因,已经感觉到她在受罪。一向无愁无虑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声了,他特意把二层楼留着,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为男爵夫人母女俩的栖身之所。大家知道福士汉伯爵家道平常,陆军部长维森堡亲王,便硬要他的老伙计收受一笔搬家津贴。于洛把这笔钱置办了底层的家具,样样弄得体体面面的,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把元帅的棍子[59]放在脚底下。帝政时代,屋主人是个参议员,楼下几间客厅装修得非常富丽,白漆描金,到处雕花,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同样格局的家具。车房里停着一辆车,漆有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或是上陆军部,或是进王宫,有什么典礼或是庆祝,他便向外边租用牲口。三十年来的佣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够省下万把法郎,加在他预备给奥当斯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从蒙巴拿斯街穿过环城大道,步行到伯吕梅街;残废军人见了他每次都对他立正敬礼,而元帅总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们。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呀?”有一天一个工人问一个残废的上尉。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伙子。”军官回答。
小伙子摆好了姿势,预备耐着性子听一个多嘴的人唠叨。
“一八〇九年,”残废军官说,“皇帝带着大军冲向维也纳,咱们的任务是保卫两翼。到一座桥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垒,都是防守这座桥的炮兵阵地。我们的司令官是玛赛拿元帅。你刚才看见的那位,当时是禁卫军榴霰兵团的旅长,我就在他部下……咱们的队伍在桥这一边,堡垒在河的对岸。我们这方面冲锋冲了三次,退了三次。于是元帅说:‘去找于洛来,只有他跟他的弟兄们吃得下这一仗。’咱们便开上去。从桥上退下来的将军,在炮火下面拦住了于洛告诉他怎么对付,说话的时候挡住了去路。旅长满不在乎的回答说:‘我不要听意见,只要你腾出路来让我走。’说罢他带着部队首先上了桥。于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对我们轰过来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挂彩的该不少啦!”
“要是你像我一样,亲耳听见他若无其事的说那句话,你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座桥并没阿高尔桥那样出名,可是更伟大。我们跟着于洛一直冲到炮兵阵地。吓!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汉!”军官一边说一边脱了脱帽子。“我们这一下把德国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给咱们老总的荣誉,就等于给了我们全体的荣誉;他们把他晋级为元帅也是大大应该的。”
“元帅万岁!”工人叫了声。
“噢!你再嚷也是白费!元帅的耳朵给大炮轰聋了。”
这段故事可以表示荣军们怎样的敬重于洛元帅,同时他始终不变的共和党人的主张,使他在本区里也大得人心。
以这样安详、这样纯洁、这样高尚的心灵而哀伤忧苦,真教人看了难受。男爵夫人只能用尽女人的技巧对大伯扯谎,把所有可怕的事实瞒着他。大祸临头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样起身很早的元帅,以答应结婚为条件,从李斯贝德嘴里盘问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从进门起就在等这个机会,所以未婚夫向她探听秘密在她是极高兴的;因为经过了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稳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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