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男爵夫人的神气仿佛说:“你瞧我多有才气!”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样爱他们的钱喔!你听我说,记住这个道理。你要二十万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经存放的款子重新调度以外,谁也拿不出这个数目。你算一算吧!……要张罗二十万法郎活剥鲜跳的现款,必须变卖三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样的存款。而且还得等两天才拿到钱。这是最快当的办法了。要一个人肯放手一笔财产,因为许多人全部家产不过是二十万法郎,你还得告诉他这笔款子付到哪儿去,做什么用……”
“为了,亲爱的克勒凡,为了两个老人的性命呀,一个要自杀,一个要为之气死!还有是为了我,我要发疯啦!现在我不是已经有点疯了吗?”
“不见得疯到哪里!”他说着抓着于洛太太的膝盖,“克勒凡老头是有他的价钱的,既然承你赏脸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样子先得让人家抓着膝盖!”圣洁高尚的太太把手遮着脸想。——“可是从前你预备送我一笔财产的啊!”她红着脸说。
“啊,我的老妈妈,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是美极了!……”他抓起男爵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好孩子,你记性不坏,该死!……唉,你瞧你当时那样的假正经不是错了吗!你大义凛然的拒绝了三十万法郎,此刻这三十万在别人腰包里啦。我曾经爱你,现在还是爱你;可是三年前我对你说你逃不了我的时候,我存的什么心?我是要报于洛这坏蛋的仇。可是你丈夫又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情妇,一颗明珠,一个千伶百俐的小娇娘,只有二十三岁,因为她今年二十六。我觉得把他那个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彻底、更路易十五派、更风流;何况这小娇娘干脆没有爱过于洛,三年以来,她倒是对鄙人风魔了……”
说到这里,男爵夫人已经挣脱了手,克勒凡又摆起他的姿势。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挂肩内,张开两手像两个翅膀一样拍着胸脯,自以为风流潇洒、可爱得很。他仿佛说:“你瞧瞧这个你当年赶出去的人!”
“所以,亲爱的孩子,我已经报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我老实不客气给他证明他落了圈套,就是我们所说的一报还一报……玛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妇,而且玛奈弗大爷死了以后,她还要嫁给我做太太……”
于洛太太直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瞪着克勒凡,说:“埃克多知道这个吗?”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凡回答,“我忍着,因为华莱丽要做科长太太,但她向我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足苦头,不敢再上门。我的小公爵夫人(真的,她是天生的公爵夫人!)居然说到做到。她把你的埃克多交还了你,太太,交还了你一个从此安分老实的埃克多,你听她说得多么风趣!……噢!这个教训对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轻了。从此他不会再养什么舞女或是良家妇女;这一下可把他彻底治好啦,因为他已经搅得精光啦。要是你当初依了克勒凡,不羞辱他,不把他撵出大门,那你现在可以有四十万法郎啦,因为我出那口气的确花了这个数目。可是我希望我的钱仍旧能捞回来,只要玛奈弗一死……我在未婚妻身上投了资。有了这个算盘我才挥霍的。不花大钱而当阔佬,居然给我做到了。”
“你替女儿找了这样一个后母吗?”于洛太太叫道。
“哎,太太,你没有认识华莱丽,”克勒凡摆出他第一期的姿势,“她既是世家出身,又规矩老实,又极受敬重。譬如说,昨天本区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饭。我们捐了一口体面的圣体匣,因为她是非常诚心的。噢!她又能干,又有风趣,又有学问,又是妙不可言,真是全才。至于我,亲爱的阿特丽纳,我样样得力于这个迷人的女子,她使我头脑清醒,把我的谈吐训练得,你看,炉火纯青,她纠正了我的诙谐,充实了我的辞藻跟思想。最后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气。我将来要当议员,绝不闹笑话,因为事无大小,我都要请教我的女军师。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现在有名的部长奴玛等等,都有他们的女先知做参谋的。华莱丽招待有一二十个议员,势力已经不小啦;不久她住进一所美丽的宅子,有了自备车马之后,准是巴黎城中一个不出面的大老板。这样一个女人的确是了不起的头儿脑儿!啊!我常常在感谢你当初的严厉……”
“这么说来,真要怀疑上帝的报应了,”阿特丽纳气愤之下眼泪都干了,“噢,不会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临到这个人头上的!……”
“美丽的太太,你就不认识社会,”大政客克勒凡心里很生气,“社会是捧红人的!你说,会不会有人把你伟大的贞操搜罗得去,照你开的二十万法郎的价钱?”
这句话教于洛太太打了一个寒噤,她的神经抽搐又发了。她知道这个老花粉商正在恶毒的报复她,正如报复于洛一样;她厌恶到差点儿作呕,心给揪紧了,喉咙塞住了,没有能开口。
“钱!……永远是钱!……”她终于说。
一听这一句,克勒凡回想到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你在我脚下痛哭,真是非常感动!……唉,也许说出来你不信,我的皮包要在这儿,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这个数目吗?……”
这句话仿佛二十万法郎已经有了着落;阿特丽纳立刻忘了这个不花大钱的阔佬刚才怎样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凡刁钻促狭的故意拿好话逗她,以便探明阿特丽纳的底细,去跟华莱丽两个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牺牲!”苦命的太太叫道,“先生,我肯出卖……必要的话我肯做一个华莱丽。”
“那是不容易的,华莱丽是其中的顶儿尖儿。我的老妈妈,二十五年的贞节,正像没有好好治过的病,永远教人望而生畏。而你的贞节在这儿搁得发霉了,亲爱的孩子。可是你瞧着吧,我爱你爱到什么地步。我来想法给你弄到二十万法郎。”
阿特丽纳抓了克勒凡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快活的眼泪沾湿了她的眼皮。
“噢!别忙,还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气,好说话,没有成见的,让我老老实实把事情解释给你听。你要想学华莱丽,好吧。可是赤手空拳是不行的,总得找一个户头,一个老板,一个于洛。我认得一个退休的大杂货商兼鞋帽商,是个老粗,是个俗物,毫无头脑,我正在教育他,不知什么时候才教出山呢。他是议员,呆头呆脑,虚荣得很;一向在内地给一个泼辣的老婆管得紧紧的,对巴黎的繁华跟享受,他简直一窍不通;可是鲍维沙(他叫鲍维沙)是百万富翁,他会像我三年前一样,亲爱的孩子,拿出三十万法郎来求一个上等女人的爱……是的,”他这时误会了阿特丽纳的手势,“他看着我眼红得很,你知道!看着我跟玛奈弗太太的艳福心中直痒痒的,这家伙肯卖掉一所产业来买一个……”
“别说了,先生,”于洛太太满脸羞惭的说,她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厌恶,“我受的惩罚已经超过了我的罪孽。为了大难当前,我拼命压着良心,可是听到你这种侮辱,我的良心警告我,这一类的牺牲是决计不可能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傲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气愤,受到你这样的伤害,也不会再对你说一声‘出去!’我已经没有权利这样说。我自己送到你面前,像娼妓一样……”她看见克勒凡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接着又说:“是的,我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谅的,我明明知道!……我应该受你那些侮辱。好,听凭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两个应当进天堂的人,就让他们去死吧,我为他们哭,为他们祈祷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们全家屈辱,我们就在他威严的宝剑之下屈服吧,既然我们是基督徒!今天这一时的耻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样补赎。先生,现在跟你说话的已经不是于洛太太,而是一个可怜的、卑微的罪女,一个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忏悔,从此只知道祈祷,只知道慈悲。由于我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后一名,忏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复了理性,重新听到了上帝的声音,我真要谢谢你!……”
她浑身哆嗦,从此这种颤抖变了经常的现象。她的柔和温厚的声音,跟那个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呓,真有天壤之别。她两腮发白,虚火退尽,眼睛也是干的。
“并且我做戏也做得太坏了,是不是?”她望着克勒凡又说,柔和的目光,仿佛早期的殉道者望着罗马总督的神气[56],“女人真正的爱情,忠心的、神圣的爱情给人的欢乐,跟人肉市场上买来的欢乐截然不同!……唉,我说这些话干什么?”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进一步,“人家听了像讽刺,其实我并没讽刺的意思!请你原谅吧。并且,先生,也许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德行的庄严,那种天国的光明,把这个女子一时的邪气给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凡心目中愈加显得伟大了。这时阿特丽纳的色相庄严,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画家笔下的、背负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伤的白鸽一般托庇于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现了她苦难的伟大和旧教的伟大。克勒凡目瞪口呆,愣住了那里。
“太太,我毫无条件,你说怎办就怎办吧!”他忽然一股热诚的冲动起来,“咱们来想一想看……怎么呢?……好,办不到我也要办。我把存款去向银行抵押……不出两小时,包你拿到钱……”
“我的天,竟有这样的奇迹吗?”可怜的阿特丽纳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个祷告,恳切的声调深深的感动了克勒凡,甚至眼泪都冒了上来。她祈祷完毕,站起来说: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灵魂比你的行为说话都高超。你的灵魂得之于上帝,你的念头是从社会从情欲来的!噢!我真喜欢你!”她这种纯正的热烈的表情,跟刚才恶俗笨拙的调情相映之下,真是一个古怪的对比。
“你别这样发抖啊。”克勒凡说。
“我发抖了吗?”男爵夫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又发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凡抓起阿特丽纳的手臂,教她看那个神经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说:“得啦,太太,你静下来,我上银行去……”
“快点儿回来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怜的斐希叔叔,使他不至于自杀;他给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什么话都告诉你了!啊!要是赶不及的话,我知道元帅的性情不能有一点儿差池,他几天之内也会死的。”
“我就走,”克勒凡吻着男爵夫人的手说,“倒霉的于洛又做了些什么呀?”
“盗用了公款!”
“哎哟,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凡屈着一条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说了声“马上就来”便一晃眼不见了。
不幸,从伯吕梅街回去拿证件的路上,克勒凡要经过华诺街,而一过华诺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时他还神色仓皇,走进华莱丽的卧室,看见人家在替她梳头。她在镜子里把克勒凡打量了一下,像她那种女人,用不着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消男人不是为了她们着急,就觉得心中有气。
“你怎么啦,我的乖乖?”她问,“这副神气可以来见你的公爵夫人吗?先生,你把我当什么公爵夫人!还不过是你的小玩意儿?哼,你这个老妖精!”
克勒凡苦笑了一下,指了指兰纳。
“兰纳,小丫头,今天就这样,我自己来收拾吧。给我那件中国料子的衣衫,因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像中国人……”
兰纳,满脸的大麻子像脚炉盖,仿佛特意生来陪华莱丽的,她跟女主人俩笑了笑,拿了件便服过来。华莱丽脱下梳妆衣,露出衬衫,穿上便服,好像钻在草堆里的一条青蛇。
“太太算是不见客吗?”
“少废话!”华莱丽回答,“啊,你说,胖子,凡尔赛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们的屋子有人抬价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凡的爸爸了吗?”
“胡说八道!”这个自命为得宠的男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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