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她撩开美丽的淡黄头发,露出太阳穴……皮肤还像少女一般娇嫩。阿特丽纳再进一步露出肩膀来瞧了瞧,满意之下,她做了一个骄傲的姿势。凡是美丽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后消失的美,尤其在一个生活纯洁的女子。阿特丽纳仔细挑出她最好的衣着行头;可是一个虔诚贞节的女人,尽管加上许多卖弄风情的花样,穿扮起来还是那股幽娴贞静的气息。灰色的新丝袜与后跟镂空的缎鞋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知道应用的艺术,不懂得在紧要关头把一只美丽的脚往衣裾外面探出几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举着一点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纱衣衫、短袖敞领;但她看到自己过于袒露又害怕起来,把美丽的手臂裹上一重浅色的轻纱,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条绣花的披肩。她觉得英国式的长发纷披太露骨,便戴一顶漂亮的便帽冲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罢,不戴帽子也罢,她会不会把金黄的头发卷儿轻弄慢捻,借此展览她的纤纤玉手教人欣赏呢?……犯罪的意识,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准备工作,使这位圣洁的女子浑身发烧,暂时恢复了一下青春的光彩。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发亮,皮肤发光。她非但没有做到迷人的风度,反而有股妖气使她自己看了作恶。她曾经教李斯贝德叙述文赛斯拉背弃妻子的经过;当她知道玛奈弗太太一个黄昏,一刹那之间就把艺术家钓上的时候,不禁大为讶异的问:

    “这些女人有什么诀窍呢?”

    对这个问题,贞节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极点,她们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备淫荡的魔力。

    “她们就是会迷人,那是她们的职业,”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华莱丽,简直可以教一个天使为了她入地狱。”

    “告诉我她们用的什么方法。”

    “那个玩意儿没有理论,只有实际的经验。”李斯贝德俏皮的说。

    男爵夫人想起这段对话,很想请教一下贝姨,可是来不及了。可怜的阿特丽纳,既不会点一颗别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当胸系一朵蔷薇,也想不出什么装扮的技巧,能够教男人死灰复燃;结果只是穿扮得很讲究而已。淫娃荡妇,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爱情的怨恨》中,借那个有见识的仆人葛罗·勒南的嘴,俏皮的说过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杂烩汤。”这个譬喻表示爱情中也有烹调一样的技术。贞节的妇女像《荷马史诗》中的一席盛宴,等于把肉放在炽旺的炭火上生烤。荡妇却是名厨加兰默的出品,葱姜酱醋,五味俱全[51]。男爵夫人不能也不会学玛奈弗太太的样,把雪白的胸脯衬着花边,像佳肴美馔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态的诀窍,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总之,她没有她的撒手锏。贤德的太太尽管装扮来,装扮去,始终拿不出什么去吸引登徒子那双精明的眼睛。

    要在人前庄重而在丈夫前面妖冶,只有天才才办得到,而这等女子是不多的。这是夫妇之间长期恩爱的秘诀;在一些缺乏那种双重奇才的女子,只觉得长期恩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假定玛奈弗太太是端庄贤德的话,她便是特·贝加尔侯爵夫人[52]!……这批伟大的名媛淑女,德貌双全的狄阿纳·特·博济哀一流,的确是寥寥可数的。

    这部惊心动魄的巴黎风化史开场的一幕,现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当年民团上尉预言的苦难,把角色颠倒了。于洛太太等待克勒凡时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车中向路人微笑时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预备委身失节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她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节又是最鄙俗的一种,远不如热情冲动的失节,在某些批评者心目中还可以得到原谅。

    她听见外边铃响,心里想:“怎么样才能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泪,虚火上升,脸色通红;这个可怜的高尚的女人,发愿要彻头彻尾做一个荡妇!

    克勒凡走上宽大的楼梯。想道:“这位好太太有什么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赛莱斯丁纳和维多冷的争执吧,可是我绝不让步!……”

    他跟在路易士后面走进客厅,看到四壁萧然的景象,不禁对自己说:

    “可怜的女人!……好像一幅名画给一个不懂画的人扔在了阁楼上。”克勒凡看见商务部长包比诺伯爵常常买画买雕像,也想自命风雅,做一个有名的收藏家;其实那般结交艺术家的巴黎豪客,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拿二十个铜子去换二十法郎的作品。阿特丽纳对克勒凡妩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美丽的太太,我来领教啦。”克勒凡说。

    成了政客的区长改穿黑衣服了。在这套衣服上面,他的脸好似一轮满月高高的挂在深色的云幕之上。他的衬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颗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颗,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伟,他常常说:“我将来一定是个讲坛上的健将!”那双又大又粗的手从早起就戴着黄手套。纤尘不染的漆皮靴,说明他是坐单匹马的棕色小车来的。三年以来,野心改变了克勒凡的姿势。像大画家一样,他的作风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场面,去拜访维森堡亲王,上州公署,或是看包比诺伯爵等等,他便依照华莱丽的传授,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拿着帽子,一只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挂肩里面,一方面跟人家颠头耸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表情。这一套新姿势是俏皮的华莱丽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区长返老还童,给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请你来,亲爱的克勒凡先生,”男爵夫人声音慌慌张张的说,“是为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太太,”克勒凡做出一副老奸巨猾的神气,“可是你的要求是办不到的……噢!我不是一个野蛮的父亲,不是一个像拿破仑说的,从头到脚都死心眼儿的吝啬鬼。美丽的太太,听我说。要是孩子们为了自己破产,我会帮他们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担保,太太!……那不是去填一个无底洞吗?把屋子做了三十万押款,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父亲!糊涂的孩子,他们搅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过!他们现在的生活,只靠维多冷在法院里挣的那一点了。你令郎就会说废话!……哼!他想当部长呢,这位小博士,咱们全家的希望!好一条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为了应酬议员而欠债,为了争取票数、扩张势力而闹亏空,那我会对他说:‘朋友,钱在这里,你尽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账!——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对你预言过了吗?……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将来倒是我要当部长呢……”

    “唉!亲爱的克勒凡,问题不是为了咱们一片孝心的孩子……唯其你对维多冷和赛莱斯丁纳横了心,我更要疼他们,把你盛怒之下给他们的悲伤解淡一些。你的惩罚孩子是因为他们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桩不应该做的好事,就等于做了半桩恶事!”克勒凡很得意他的辞令。

    “亲爱的克勒凡,所谓做好事,并不是在钱多得满起来的荷包里掏点出来送人!而是为了慷慨而省吃俭用,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预备人家忘恩负义!不花代价的施舍,上帝是不承认的……”

    “太太,圣徒尽可以进救济院,他们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门。我,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贫穷的地狱。没有钱,在眼前这个社会组织里是最要不得的苦难。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崇拜金钱!……”

    “从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对的。”阿特丽纳回答。

    她真是离题十万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觉得自己像圣·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为叔父拔枪自杀的情景已经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后又抬起来把克勒凡望了一眼,像天使一般温柔,却不是华莱丽那种富于诱惑性的淫荡。早三年的话,这一个动人的眼风是会教克勒凡魂灵出窍的。她说:

    “我觉得你从前还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万法郎的时候,口气像王爷一样……”

    克勒凡瞅着于洛太太,觉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阑珊的百合,不免隐隐约约起了一点疑心;但他对这位圣洁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马上把那点疑心压了下去,不敢想到什么风流的念头。

    “太太,我并没有改变;可是一个做过花粉生意的,当起王爷来也是有条有理,非常经济的,不但事实如此,而且应当如此;他对付一切都保持这种井井有条的观念。我们可以为了寻欢作乐立一个户头,放一笔账,把某些盈利拨过去;但是动血本!……那简直是发疯了。孩子们应得的财产,他们母亲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绝对少不了;可是他们总不至于要我闷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欢及时行乐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尽的义务,我都尽过了;正如到期的票据我无不交割清楚。孩子们处理家务能像我一样,我也就满足了;至于眼前,只消我的胡闹,那我并不否认,只消我的胡闹对谁都不损害,除了那般户头之外……(对不对!你是不懂这个交易所的俗语的),孩子们就没有一句话好责备我,而且在我死后照样有笔可观的遗产到手。他们关于自己的老子,能这样说吗?他一下子伤了两个,把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一齐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说,离题越远了:

    “你对我的丈夫非常过不去,可是你会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话……”

    她对克勒凡飞了一个火辣辣的眼风。她像丢蒲阿再三再四用脚踢着摄政王一般[53],做得太露骨了,使风流的花粉商又动了好色的念头,心里想:

    “她是不是想对于洛报复呢?……是不是觉得我当了区长比民团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于是他摆出他第二种姿势,色迷迷的瞅着男爵夫人。她接着说:

    “似乎你气不过他,因为你追求一个贞节的女人碰了钉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欢到……甚至……甚至想收买的。”她低声补上一句。

    “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克勒凡意义深长的对男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睛,睫毛都湿了,“因为,这三年中间你受罪不是受够了吗,嗯,我的美人儿?”

    “我的痛苦别提了,亲爱的克勒凡;那不是血肉做的人所能受的。噢!要是你还爱我,你可以把我从今天的泥洼中救出来!是的,我是在地狱里!谋杀帝王的凶手给人车裂那种毒刑,跟我受的刑罚相比,还是微乎其微;因为他们只有肉体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给撕破了!……”

    克勒凡的手从背心的挂肩里拿出来,把帽子放在工作台上,不再摆姿势了;他在那里微笑!他笑得那么傻头傻脑的,男爵夫人误认为是他发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绝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誉做着最后的挣扎,而是不惜任何牺牲要避免惨案,我的朋友……”

    为了怕奥当斯闯进来,她去把门销插上了;同时就凭了那股冲动,她跪在克勒凡脚下抓着他的手亲吻,说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象中,这商人还有几分义气,所以她忽然存了一个希望,想求到二十万法郎而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从前想收买贞节的,现在请你收买一颗灵魂吧!……”她疯子似的望了他一眼,“你可以相信我做人的诚实,我的坚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们一家,免得它破产、羞辱、绝望,别让它陷在泥坑里,陷在血溅的泥里!……噢!别问我理由!……”她做了一个手势不让克勒凡开口,“尤其不要对我说:我老早对你预言过了!那是幸灾乐祸的朋友说的。好吧!……请你答应我,你不是爱过她吗?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脚下,可以说是做了最大的牺牲;希望你什么条件都不要提,她一定会感恩图报的!……我不是要你给,只是问你借,你不是叫过我阿特丽纳的吗?……”

    说到这里,眼泪像潮水一般,阿特丽纳把克勒凡的手套都哭湿了。“我需要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在哭声中简直听不大清,好比在阿尔卑斯融雪奔泻的瀑布中,不论冲下怎么大的石头都不会有多大声音。

    有节操的便是这样的不通世故!妖姬荡妇绝不开口要求,但看玛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什么东西都是人家甘心情愿的献上来的。那种女人,只要等人家少不了她们的时候才会要长要短,或者油水快榨干的时候才拼命榨取,像开掘石坑到石膏粉将尽的阶段方始不顾一切的挖掘。一听到二十万法郎这几个字,克勒凡完全明白了。他轻薄的把男爵夫人扶起,极不礼貌的说了句:“喂,老妈妈,静静吧。”可是阿特丽纳昏昏沉沉的没有听见。形势一变,克勒凡,用他自己的说法,控制了大局。他原来因为美丽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脚下而大为感动,但一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他的感动就马上消灭了。并且,不论一个女子如何圣洁,如何像天使,大把大把的眼泪一淌,她的美丽也就化为乌有了。玛奈弗太太一类的女人,有时候会假哭,让一滴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可是哭作一团,把眼睛鼻子都搅得通红……那种错误她们是永远不会犯的。

    “哎哟,我的孩子,静静吧,静静吧,真要命!”克勒凡握着美丽的于洛太太的手,轻轻拍着,“干吗你要借二十万法郎呢?想做什么呢?为了谁呢?”

    “别盘问我,只请你给我!……你可以救出三条性命跟你孩子们的名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