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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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你好,亲爱的埃克多,”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将招呼他,“你怎么啦?担着心事的样子。国会不是休会了吗?啊!又打过了一仗!我现在提到这个,好像从前提到咱们的会战一样。对啦,报纸也把国会的开会叫作大开论战的。”

    “不错,元帅,我们碰到很多麻烦,这是时代的苦闷。有什么办法!世界就是这个样。每个时代有它的难处。一八四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部长都不能放手做事像当年皇帝一样。”

    元帅对于洛扫了一眼,鹰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现的那种傲气、那种清楚的头脑、那种深刻犀利,显得他虽然上了年纪,伟大的心灵依旧保持着它的坚毅与刚强。

    “你有什么事求我吗?”他带着轻松的神气。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别开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长升做科长,还要给他一个四等勋章……”

    “他叫什么?”元帅闪电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玛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儿结婚的时候我看见过……要是劳伊哀……可是劳伊哀不在……埃克多,我的孩子,这是为了你寻欢作乐。怎么!你还乐此不疲!啊!你真是替帝国禁卫军挣面子!这就叫作当过军需,存货充足!……不谈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这种风流事不便当公事办。”

    “唉,元帅。这是一桩倒霉事儿,闹成风化案子了,您总不愿意我给抓进警察局吧?”

    “哟!该死!”元帅叫了一声,皱起眉头,“你说罢。”

    “我好比一个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对我多么好,求您救我一救,别让我丢这个脸。”

    于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儿尽可能用最风趣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说了一遍。末了他说:

    “亲王,您愿意让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气死吗?您能眼见手下一个署长,一个参议官,受这个耻辱吗?玛奈弗是一个下流东西,咱们两三年内就要他退休。”

    “两三年,你说得那么轻松!好朋友!……”元帅回答。

    “可是,亲王,帝国禁卫军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晋级的元帅眼前只剩我一个了。埃克多,听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关切:你等着瞧罢!等到我离开陆军部的时候,咱们一同离开。唉,你不是议员,朋友!许多人都在谋你的位置;没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应你两桩要求;在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再去坐在被告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爱惜名誉了。倘使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们一定是众矢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呀,你脚底下又多了一根刺。议院下次开会的时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个有势力的人都在钻谋你的缺份,你能够保住,全靠我推论的巧妙。我说,你一朝退休,出了缺,一个人固然是乐意了,却得罪了其余五个;还不如让你摇摇晃晃的再拖两三年,我们倒在议会里可以挣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内阁会议上听得笑了,认为老禁卫军的老头儿——像人家所说的——应付议会的战术也相当高明了……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并且你头发也花了……居然还能闹出这种乱子来,真是了不起!高打少尉养情妇的时代,在我是已经恍如隔世了[50]!”

    元帅说罢,打铃叫人。

    “那个笔录非毁掉不可!”他又补上一句。

    “爵爷,您对我像对儿子一样!我本来不敢向您开口。”

    元帅一看见他的副官弥多弗莱进来,便说:“我总希望劳伊哀在这里,我要找他回来。——啊,弥多弗莱,没有你的事了。——至于你,老伙计,去教人把委任状办起来,我签字就是了。可是这该死的坏蛋,作恶的果实休想保持长久。我要教人监视他,稍有差池,马上把他当众开刀。现在你没事了,亲爱的埃克多,你自己检点检点吧。别惹你的朋友生厌。委任状上午就送回给你。四等勋章我提名就是……你今年几岁啦?”

    “七十岁差三个月。”

    “好家伙!”元帅笑着说,“凭你这种精神倒应该晋级呢;可是,天哪!咱们不是路易十五的朝代。”

    这些都由于义气的作用。拿破仑手下几位硕果仅存的宿将之间,就有这等同胞的义气,他们仿佛老是在战地上扎营野宿,需要彼此相助,对付所有的人,抵抗所有的人。

    “再讨一次这样的情,我就完啦。”于洛穿过院子的时候想。

    这位倒霉官儿,又去看特·纽沁根男爵。他本来只欠一笔极小的小数目了,这次又向他借了四万法郎,拿两年薪水作抵;但纽沁根要求,倘使于洛中途退休,就得把养老金来抵充,直到本利清偿为止。这笔新的交易,像上次一样由伏维奈出面。他又另外向伏维奈签了一万二千法郎的借票。下一天那份该死的笔录,丈夫的状子、信件,全部给销毁了。在大家筹备国庆的忙乱期间,玛奈弗大爷敲诈得来的升级,居然无人注意,报纸上也只字未提。

    12

    李斯贝德,表面上跟玛奈弗太太闹翻了,搬到于洛元帅家。在上面那些事情以后十天,老姑娘跟老将军的婚约由教堂公布了。为了说服老人,阿特丽纳把埃克多不堪收拾的经济情形告诉了他,还求他绝对不要跟男爵提,因为,她说,男爵近来愁眉苦脸,心绪恶劣,丧气到了极点……

    “唉,他也到了年纪了!”她又补上一句。

    因此李斯贝德是胜利了!她马上要达到她野心的目的,完成她的计划,出尽她的怨气。一想到多少年来瞧她不起的家庭,要由她来高高在上的加以控制,她快乐极了。她决定要做她的保护人的保护人,养活这些倾家荡产的亲族,成为他们的救命星君。她照着镜子对自己行礼,叫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帅夫人!阿特丽纳和奥当斯要在艰难困苦中度她们的余年,至于她贝姨,将要出入宫廷,在社会上领袖群伦。

    不料出了一件惊人的大事,把蹲在社会的峰尖上洋洋自得的老处女,一个筋斗摔了下来。

    就在颁布第一道婚约公告的当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息。又是一个亚尔萨斯人上门,问明确是于洛男爵本人之后,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只念了开头几行,就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侄婿青及:照我的计算,你收到此信应当在八月七日前后。假定我们所要求的援助要你花三天工夫,再加路上的半个月,我们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这个限期内办妥,你忠心的约罕·斐希的名誉、生命,还可以得救。

    这个要求,是你派来做我帮手的职员提出的。大势所趋,我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军法审判。你知道约罕·斐希是永远不上任何法庭的,他会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觉得你那个职员是个坏蛋,可能拖累你;但他像骗子一样聪明。他说你应当说服人家,派一个视察、一个特别委员,到这儿来调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惩处。但我们和法院之间,有谁先来缓冲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员能够带着你的全权命令尽九月初一赶到,如果你能够汇二十万法郎来补足我们的存底,我们现在说是存在远地方的,那么在会计方面,我们可以被认为毫无弊病。

    你可以把阿尔基利任何一家银号的汇票写我的抬头,托来人带回。他是可靠的,是我的一个亲戚,绝不会想知道他带的是什么东西。我已经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无办法,那么为了一个替我们的阿特丽纳造福的人,我是死而无怨的。

    爱情的悲苦与欢乐,结束他风流生活的横祸,使于洛男爵忘记了可怜的约罕·斐希,虽然眼前这个紧急的危险,早已在第一封信中报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乱如麻的离开餐室,让自己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倒了下来。倒下去的势头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里。他直着眼瞪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根本忘了手里还有约罕·斐希那封致命的信。阿特丽纳在卧室内听见丈夫像一块石头一般倒在沙发上,声音那么怪,以为他中风了。她害怕得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能从门里望到外间的镜子中,看见埃克多软瘫在那里。她轻手蹑脚的走过来,埃克多也没有听见,她走近去,瞥见了信,拿来念了,立刻四肢发抖。她的神经在这样的剧烈震动之下,从此没有能完全恢复。几天之后,她老是浑身哆嗦,因为第一阵的刺激过后,她需要从本原中迸出力量来有所行动,以致引起了神经的反应。

    “埃克多!到我屋子里去,”她说话的声音只像呼一口气,“别给女儿看到你这副样子!来吧,朋友,来吧。”

    “哪儿来二十万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格劳特·维浓去当查办委员。他是很机灵、很聪明的人……那不过是一两天工夫就好办了的手续……可是二十万法郎,我儿子又拿不出,他的屋子已经做了三十万押款。大哥至多只能有三万法郎积蓄。纽沁根只会对我说风凉话!……伏维奈吗?……上次为那无耻的玛奈弗的孩子凑数目,他借给我一万法郎已经不大乐意。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帅前面和盘托出,让他说我下流,挨一顿臭骂,这样也许下台的时候还不至于当众出丑。”

    “可是埃克多,这不光是破产,并且是身败名裂!我可怜的叔叔会自杀的。你要杀,也只能杀我们,可不能做凶手害死别人呀!拿出勇气来,还是有办法的。”

    “一点没有!”男爵说,“政府里没有一个人能筹出二十万法郎,哪怕为了挽救一个内阁!……噢,拿破仑!还会有第二个拿破仑吗?”

    “叔叔呀!可怜的人哪!埃克多,咱们不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自杀啊!”

    “路是还有一条,”他说,“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凡跟他女儿翻了脸……唉!他的确有钱,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喂,埃克多,还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却不能送掉咱们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誉!对啦,我可以把你们统统救出……噢,我的天!该死的念头!我怎么会想到的?”

    她合着手,跪在地下做了一个祷告。她站起来一看见丈夫脸上喜出望外的表情,不禁又动了那个邪念。于是阿特丽纳垂头丧气,像呆子一样。

    “好,朋友,你去吧,赶到部里去,”她从迷惘中惊醒过来叫着,“想法子派一个委员,非派不可。把元帅哄骗一下!等你五点钟回来,我也许会……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万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誉,做参议官、做行政官的名誉,你的清白,你的儿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特丽纳是完了,你永远见不到她的了。埃克多,朋友,”她跪了下来,抓着他的手亲吻,“祝福我呀,跟我说声再会呀!”

    这番话说得那么沉痛,于洛把她扶起来拥抱着,问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这最后的牺牲,我要没有勇气去做了。”

    “太太,开饭了。”玛丽哀德来通知。

    奥当斯过来向父母问好。老夫妻俩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就来!”男爵夫人说。

    她坐下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克勒凡先生,我有事恳求你,希望你马上劳驾一次。你素来热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

    阿特丽纳·于洛

    女儿家的老妈子路易士正在伺候开饭,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士,把这封信交给看门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讨一个回条来。”

    男爵正在看报,把一张共和党的报纸授给太太,指着一段消息说:

    “不知道还赶得及吗?”

    那是一段措辞激烈的简讯,为报纸专门用来调剂一下它们的政治滥调的。

    本报阿尔基利访员消息:奥朗省的军粮供应,弊端百出,已由司法当局着手侦查。渎职情事业已查明属实,犯罪人员亦已侦悉。倘不严厉惩治,则中饱舞弊,克扣军粮所致士兵之损害,将尤甚于阿拉伯人之枪弹与气候之酷烈。该案发展,待有详细消息,再当披露。阿尔基利之行政机构,如一八三〇年宪章所规定,即欠周密,舆论界曾一再指摘。今兹事端,足证各报过去言论并非过虑云云。

    “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离开饭桌时说,“时间太宝贵了。每分钟都有一个人的性命出入。”

    “噢,妈妈,我没有希望了!”奥当斯喊。

    没有办法再止住眼泪,她把一份美术杂志递给母亲。于洛太太看见一幅铜版的图,印着史丹卜克伯爵雕的《达丽拉》,下面注着玛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个维字,但最初几行就显出了格劳特·维浓的文才与有心讨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说了声:“可怜的女儿!……”

    母亲这种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奥当斯大吃一惊,她望了一眼,发觉母亲脸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还要痛苦百倍,便过去抱了母亲问:

    “妈妈,你怎么啦?什么事呀?难道咱们还会比现在更苦吗?”

    “孩子,我觉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过去一切可怕的苦难都不算一回事。什么时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国的时候,妈妈!”奥当斯回答。

    “来,好孩子,你来帮我穿衣……噢,不,……我不愿意这一回的梳妆要你来帮忙。你叫路易士来吧。”

    阿特丽纳回到房里,照着镜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问自己:“我还好看吗?……还有人为我动心吗?……有没有皱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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