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抱怨丈夫在议会里辜负了这么美好的天气,奥当斯便回答说:
“赛莱斯丁纳,我觉得你有福不会享。维多冷好得像天使,你有时还要跟他挑眼。”
“亲爱的,男人就喜欢人家挑眼!跟他闹点儿小别扭是表示亲热。要是你可怜的妈妈不是真的难说话,而老是装作难说话,你们绝不至于苦到这个田地。”
“李斯贝德还不回来!我真要唱《玛勃洛》了[64]!”奥当斯说,“我恨不得马上知道文赛斯拉的消息!……他靠什么过日子的?一事不干有两年了。”
“维多冷告诉我,前天看见他跟那该死的女人在一块,他猜想她故意要他游手好闲……啊!妹子,要是你愿意,你还可以教丈夫回心转意的。”
奥当斯摇摇头。
“相信我的话,你的处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赛莱斯丁纳接着说,“开头是气恼、绝望、愤慨给了你力量。后来咱们家里遭了大祸,两件丧事,男爵的破产、出事,使你的头脑和心都忙不过来;可是现在过着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虚;既然要恪守妇道,你只能跟文赛斯拉和好。维多冷是多么爱你的,他也这么想。咱们的情感毕竟拗不过天性!”
“这样没有志气的男人!”高傲的奥当斯嚷道,“他爱这个女的,因为她养他……难道她也替他还债,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着这个男人的处境!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居然丧尽廉耻……”
“你看看妈妈的榜样吧,我的乖乖……”
赛莱斯丁纳那种女子,听到了足以说服布勒塔尼乡下人那样充分的理由,还是搬出她说过上百次的简单的推理。她脸蛋儿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绺绺浅栗色的头发直僵僵的挂着,她的皮色,她的浑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个理性的女子,没有风韵,可是也没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说:
“妈妈很想跟丢人的丈夫守在一块,安慰他,把他藏在怀里不让旁人看见。她早已在楼上把房间布置好了,仿佛随时可以找着他,把他安顿下来。”
“噢!母亲是了不起的!”奥当斯回答,“二十六年工夫,她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伟大;可是我没有这种性格……有什么办法!有时我简直跟自己生气。唉,赛莱斯丁纳,你不知道跟一个下流无耻的人妥协是怎么回事!……”
“还有我父亲呢!……”赛莱斯丁纳静静的接下去,“毫无问题他走上了你父亲的老路!不错,他比男爵小十岁,做过买卖;可是怎么了局呢?玛奈弗太太把我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像条狗一样。他的财产、他的念头,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么样都不醒悟。我就怕听见婚约公告颁布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办法,他认为他的责任应当替社会出气、替家庭报仇,跟这个女的算账。唉,亲爱的奥当斯,像维多冷那样的正人君子,像我们这样的心地,对于社会、对于世道人心的险恶,懂得太晚了!好妹子,这是一桩秘密,我告诉你是因为对你有关;可绝不能露一点儿口风,无论对李斯贝德、对母亲、对任何人,因为……”
“贝德来了!”奥当斯说,“喂,姨母,巴贝街上的地狱怎么啦?”
“消息不好,孩子们。——奥当斯,你丈夫对那个女人越来越迷了,她呀,老实说,对他真是疯了。——赛莱斯丁纳,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昏君。这且不提,我每隔半个月都要看到一次的;总算我运气,从来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吓,真是野兽!……五天之后,维多冷跟你,亲爱的孩子,你们就得不到父亲的家私了!”
“婚约公告已经颁布了吗?……”赛莱斯丁纳问。
“是呀。我刚才还替你们争呢。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个走着一条路吗?我告诉他,要是他肯帮你们渡过难关,赎出屋子,你们一定很感激,会招待你们的后母的。”
奥当斯做了一个大吃一惊的姿势。
“这些维多冷会考虑的……”赛莱斯丁纳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区长先生怎么回答我?他说:我要让他们吃点苦。要收服牲口,只有教它们饿肚子,不给它们睡觉,不给它们吃糖!——哼!于洛男爵还坏不到这个田地!……所以,可怜的孩子们,遗产两字休想了。这么大的家私!你父亲花了三百万买下泼莱尔那块地,还剩下三万利息的存款!噢!他是什么都不瞒我的!他还说要买巴克街上的拿华兰公馆。玛奈弗太太本人有四万法郎存息。啊!咱们的好天使来了,你妈妈回来了!……”她听见了车子的声音。
不多一会,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阶沿,向她们走过来。五十五岁,受了多少罪,像发冷发热一样老是打战,阿特丽纳脸色苍白,有了皱裥,可是还保持苗条的身段、秀美的线条和天生高贵的气息。看见她的人都说:“她当时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伤,因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为有了这片巴黎的水草,安闲幽静的环境,光景快要好转的家庭,而不能使他同享清福。她的风度庄严伟大,像残余的古迹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灭之下,或是寻访不遇之后,她总是愁眉不展,教儿女们看了难受。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着希望出去的,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来。于洛一手提拔的一个老部下,现在当着军需官的,说曾经在滑稽剧院看见他和一个姿色绝艳的女人在一起。这天,阿特丽纳便去拜访凡尼哀男爵。他承认的确见过他的老上司,在戏院里对那个女人的态度,似乎他们已经有了同居关系。但是他告诉男爵夫人,说她丈夫为了躲避他,没有等戏完场就走了;最后又补一句:
“他仿佛过着家庭生活,看他的衣着,他手头并不宽裕。”
“怎么呢?”三位女子一看见男爵夫人都问。
“于洛的确在巴黎,”阿特丽纳回答,“知道他靠近着我们,我已经有一点安慰了。”
等到阿特丽纳把她和凡尼哀男爵的谈话叙述完毕,贝德就说:
“他老脾气没有改!大概又搅上了什么女工。可是哪儿来的钱呢?我敢打赌,他一定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向贞妮·凯婷或是玉才华……”
男爵夫人一刻不停的神经抽搐,这时抽得更凶了;她抹了抹眼泪,不胜痛苦的望着天。
“我不信一个勋二等的人会无耻到这个地步。”她说。
“为了作乐,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贝德回答,“偷过了政府的钱,他会偷私人的,甚至于谋财害命都难说……”
“噢!贝德,”男爵夫人叫道,“别说这种话好不好?”
这时路易士走到她们身边,于洛的两个孙子和小文赛垫拉也一齐跑了来,瞧瞧祖母袋里可有糖果。
“什么事,路易士?”
“有一个男人要看斐希小姐。”
“怎么样的男人?”李斯贝德问。
“小姐,他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粘着马鬃,好像是做被褥的,鼻子通红,全是酒味儿……这种人一个星期也做不了半星期工的。”
这番不大体面的描写,使贝德急急忙忙跑到大路易街那边的院子里,看见一个人抽着烟斗,厚厚的烟膏显见他是一个老枪。
“夏尔登老头,干吗你上这儿来?”她说,“约好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你到巴贝街玛奈弗公馆门口等的;我在那里等了你五小时,你没有去!……”
“我去了,好小姐!可是飞心街上博士咖啡馆有一局弹子比赛。各有各的嗜好呀。我的嗜好是打弹子。要不我吃饭还不是银刀银叉的!嗳,你明白这个就得啦!”他一边说一边在裤子腰袋里找一张纸,“打了弹子就得喝几杯……世界上的好东西总带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教你破财。你的命令我是知道的,可是老头儿实在过不去啦,我只能闯到禁区来了……要是咱们的马鬃货真价实,我也不用来找你啦;可是马鬃里面还羼旁的东西!老天爷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公道,他有他的偏心,也难怪,那是他的权利。这儿是令亲的笔迹,吓,他真是被褥的好朋友,喜欢睡觉……这是他大人的公文哪。”
夏尔登老头用右手大拇指在空中绕来绕去,乱划一阵。
李斯贝德根本不听他的话,看了看纸上写的两行字:“亲爱的小姨,救救我!请你立刻给我三百法郎。——埃克多。”
“他要这么多钱干吗?”
“房东呀!”夏尔登老头回答,他老在那儿用手划圈子。
“再有我儿子从阿尔基利回来了,经过西班牙、巴伊翁纳……他这一回竟是破例,什么都没拿;因为他是一个老犯呢,我的儿子。有什么办法!他要吃饭呀,可是咱们借给他的钱,他会还的。他想找个出钱不管事的老板让他开铺子;他有的是办法,将来一定会抖起来的……”
“一定会坐牢!”李斯贝德回答,“他是害死我叔叔的凶手!我不会忘了他的。”
“他!他连杀只鸡都不敢的,好小姐!”
“得了,三百法郎拿去吧,”李斯贝德从荷包里掏出十五块金洋,“给我走,永远不准再上这儿来!”
她把奥朗省仓库主任的父亲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指着喝醉的老人交代门房:
“这个人要是再来,你别让他进门,告诉他我不在这儿。他要问到小于洛先生或是男爵夫人是不是住这里,你回答说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是,小姐。”
“要是你不留神出了事,小心你的饭碗!”老姑娘咬着门房的耳朵。这时律师刚从外面回来,她招呼他说:
“喂,姨甥,有件倒霉事儿等着你啊。”
“什么事?”
“几天之内,玛奈弗太太要做你太太的后母了。”
“咱们等着瞧吧!”维多冷回答。
六个月以来,李斯贝德按月给于洛男爵一份小小的津贴,她的保护人现在受她保护了。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特丽纳的流泪当作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着希望,她就像刚才那样插一句:“等着吧,报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这等地方,像从前一样她报复得太狠了,使维多冷有了提防。他决意要把李斯贝德不断的冷箭,和闹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女妖彻底解决。知道玛奈弗太太行事的维森堡亲王,对律师私下的布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内阁总理的身份,他当然是不著痕迹的,答应教警察当局暗中点醒克勒凡,不让那恶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笔巨大的家财吞下去;为了于洛元帅的死和参议官的身败名裂,亲王是绝不肯饶赦那个女人的。
李斯贝德说的“他在向从前的情妇要钱”那句话,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本来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种卑鄙的行为,她就认为是侮辱;结果却像没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像陷入了十八层地狱的人,也好似淹在水里的人抓着浮木当作铁锚一样,她竟相信了贝德的话,决意向那些万恶的女人去求救了。下一天早上,也不跟孩子们商量,也不对谁露一句口风,她径自跑到歌剧院首席歌女玉才华·弥拉小姐家,把她像磷火那样亮着的一点儿希望,不问是虚是实,去求一个水落石出。正午时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见老妈子递进一张于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说客人在门口等着,问小姐能不能见她。
“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小姐。”
“花换过没有?”
“换过了,小姐。”
“吩咐约翰去瞧一眼,屋子里不能有一点儿马虎,瞧过了再把客人请进去。你们对她都得特别恭敬。你回来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说罢她去照了照大镜子。
“让我穿扮起来!”她对自己说。
“魔道总得全副武装,才好跟正道斗法!可怜的女人!她来找我干什么呢?……倒有点儿慌,要我去见:
无边的苦海伟大的牺牲者……[65]”
她唱完了这句有名的歌,老妈子进来了。
“小姐,那位太太在发抖……”
“拿橘花汁给她,还有甘蔗酒、热汤……”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说是老毛病,神经受了伤……”
“你们请她坐在哪儿?”
“大客厅里。”
“快一点,孩子!来,拿出我最好看的软鞋、皮茹绣的衣衫,还有全套的花边。替我好好梳一个头,要女人都看了出奇……这位太太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诉这位太太……(她的确是一位尊贵的太太,呃,还不止是尊贵,而且你永远学不到的:她的祷告可以叫炼狱里的灵魂升天堂!)告诉她说我在床上正在起来,昨晚登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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