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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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他们小心点,李斯贝德!”玛奈弗太太把眉毛一竖,“要,他们就在家里招待我,而且要好好的招待,他们也得上我这儿来,全得来!要,我就(替我告诉他们)教他们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我终究要放赖了!真的,一个人不坏就沾不到便宜。”

    三点钟,加陶的后任贝蒂哀公证人,和克勒凡商量了一会(因为某些条款是要看小于洛夫妇的态度而定的),把婚约宣读了。克勒凡给新娘的财产计有:(一)利息四万法郎的款子,特别注明是哪几种证券;(二)住宅和住宅内的全部家具;(三)三百万法郎现金。此外,凡是法律许可的部分,他都送了未婚妻;日后遗产无须另造清册;遇有死亡而没有儿女时,双方把全部的动产不动产互相遗赠。这张婚约订立以后,克勒凡的资本只剩了两百万。如果新娘将来再生孩子,那么因为二百万资本中还有一部分送给华莱丽,所以赛莱斯丁纳的名下被克扣到五十万了。在克勒凡订立婚约以后所剩的家私中,五十万约略等于九分之一。

    李斯贝德回到大路易街吃晚饭,满脸绝望的神气。她把婚约加以说明,加以注解,不料赛莱斯丁纳跟维多冷一样,全不把这个坏消息放在心上。于是她说:

    “孩子们,你们得罪了父亲!玛奈弗太太赌咒要你们招待克勒凡太太,你们也得上她家里去。”

    “休想!”于洛回答。

    “休想!”赛莱斯丁纳说。

    “休想!”奥当斯也跟着说。

    看到于洛一家这个强硬的态度,李斯贝德马上想教他们屈服。她说:

    “她好像拿住你们什么把柄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我可以打听出来……她只是含含糊糊的提到二十万法郎,跟阿特丽纳有关的。”

    男爵夫人就在她坐着的便榻上慢慢的倒了下去,剧烈抽搐起来。

    “去罢,孩子们!”男爵夫人叫道,“你们招待那个女人吧!克勒凡是一个小人!真该受极刑……你们服从那女人吧……啊!真是一个魔鬼!她什么都知道!”

    号啕大哭的说完了这几句,于洛太太勉强挣扎着上楼,由女儿和赛莱斯丁纳一边一个扶着。只剩下贝德和维多冷两人的时候,她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

    律师站在那儿发愣,根本不听见贝德的话。

    “维多冷,你怎么啦?”

    “我怕极了!”律师脸上顿时有了杀气,“谁要碰我母亲,我绝不甘休,那我不顾一切了!我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像打死一条毒蛇一样……吓!她胆敢威胁我母亲的性命跟名誉!……”

    “别说给人家听,亲爱的维多冷,她还说要教你们大家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她埋怨克勒凡没有把使你母亲那么惊慌的秘密,堵住你的嘴。”

    男爵夫人情形很严重,请了医生。医生处方用了大量的鸦片。阿特丽纳吃过药,沉沉睡熟了;可是全家人还是非常担心。下一天,律师老早就上法院,特意经过警察厅,托公安处长伏脱冷通知圣·哀斯丹佛太太上他家里去。鼎鼎大名的处长回答:

    “先生,上面有命令不许我们顾问你的事,可是圣·哀斯丹佛太太是做生意的,她可以帮你忙。”

    回到家里,可怜的律师知道母亲有神经错乱的危险。皮安训医生,拉拉比医生,安迦教授,会诊之下,决定试一试最后的治疗方法,把集中头部的血舒散开去。皮安训正在告诉维多冷,为什么别的医生认为不治之症,他还希望能把这个凶险的高潮压下去。忽然当差的来通报,说当事人圣·哀斯丹佛太太来了,维多冷不等皮安训一句话说完,就丢下他像疯子似的奔下楼去。

    “怎么,在这个家庭里,难道疯狂会传染的吗?”皮安训转身对拉拉比说。

    医生都走了,留下一个实习医生看护于洛太太。

    “一辈子的清白!……”自从发病以后,病人只有这句话。

    李斯贝德再也不离开阿特丽纳,老在床头陪着;两位年轻太太觉得贝姨真是了不起。

    律师把怕人的老婆子带进办公室,仔细关了门,问:

    “圣·哀斯丹佛太太,咱们到了什么程度啦?”

    “嗯,好朋友,你考虑过了吗?”她冷冷的、俏皮的望着维多冷。

    “动手了没有?”

    “你愿不愿意花五万法郎?”

    “行,事情非办不可了。你知道吗?那个女的一句话,就教我母亲的性命跟理性都发生了危险!你干吧!”

    “已经在干了!”

    “那么?……”维多冷浑身的肌肉都抽紧起来。

    “那么你不限制费用吗?”

    “相反。”

    “因为已经花了两万三。”

    小于洛瞪着圣·哀斯丹佛太太,像呆子一样。

    “哎哟!你这样一个法院里的明星,难道是傻子不成?我们用这笔数目买到一个贴身老妈子的良心跟一张拉斐尔,不算贵啊……”

    于洛睁大着眼睛愣住了。

    “哎,告诉你,”圣·哀斯丹佛太太又说,“咱们收买了兰纳·多撒小姐,玛奈弗太太的心腹……”

    “我明白了。”

    “你要舍不得花小钱,老实告诉我!”

    “得了吧,我相信你,一切照付!我母亲说这些人应该受极刑……”

    “可惜分尸那一套现在不时行啦。”老婆子回答。

    “你保险成功吗?”

    “让我去干就是。你的报仇大计已经下了锅啦。”

    她望了望钟,刚好是六点。

    “你的报仇大计正在穿衣服,仙岩饭店的炉子已经生火,套车的马在喘气,我的铁烧热啦。啊!你的玛奈弗太太,我什么都知道了。总之,什么都有了准备。老鼠药已经放好,明儿我可以告诉你耗子有没有上钩。我相信是会的!再见,我的孩子。”

    “再见,太太。”

    “你懂英文吗?”

    “懂的。”

    “你看过《麦克白》上演吗,英文的?”

    “见过。”

    “那么孩子,你要做王啦!就是说你那份家私拿稳了!”这个狰狞可怖的妖婆,好似莎士比亚早已预料到的,而她也好似熟悉莎士比亚的[71]。

    她让于洛目瞪口呆的站在办公室门口。

    “请你别忘记,紧急审理是定在明天。”她假装当事人的口气,很婉转的说。

    看见外面来了两个人,她便装作一个班贝希伯爵夫人[72]。

    于洛对这个冒充的当事人行着礼,心里想:“嚇,还有这一手!”

    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是一个公子哥儿,但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公子哥儿。巴黎的时髦人物,跑马场中的赌客和交际花,都称赞这位外国贵族的难以形容的背心,鞋油擦得无可批评的靴子,无可比拟的手杖,人人称羡的马匹,以及由名副其实的奴隶,吃足鞭子的黑人赶着的车辆。他的财富是人人知道的,在有名的银行家杜·蒂哀那儿,他有七十万法郎存款;但人家老是看见他单身出入。倘使去看第一场的新戏,他坐的是正厅散座。他不来往任何沙龙,从来不跟一个交际花一块儿出现!他的名字,和巴黎上流社会中那些美女,一个都联不起来。他的消遣是在跑马总会打韦斯脱。人家因之毁谤他的私生活,甚至更奇怪的,毁谤他的身体,把他叫作龚巴蒲斯……有一天,皮克西渥、雷翁·特·洛拉、罗斯多、弗洛丽纳、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小姐、拿打,在大名鼎鼎的加拉皮纳家,跟许多男女豪客一同吃宵夜的时候,大家想出了这个滑稽之极的绰号,说明蒙丹士那种特殊的生活。玛索以参议官资格、格劳特·维浓以前任希腊文教授资格,对一般无知识的交际花,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根据洛朗的《古代史》中一个故事,据说龚巴蒲斯是一个替阿叙利王看守妻子的角色[73]。这一个使加拉皮纳的座客笑了大半天的诨号,引起许多粗俗的笑话,不便在此细述,免得法兰西学士院借此不给本书蒙底翁奖金,我们只消知道,这个绰号从此就跟长头发的漂亮男爵分不开。玉才华背后叫他巴西怪物,就像人家把什么五颜六色的硬壳虫叫作怪东西一样。

    加拉皮纳,真姓名叫作赛拉斐纳·西奈,是交际花中最享盛名的一个,靠了美貌和利嘴,在同行中夺去了丢盖小姐(她更知名的名字是玛拉迦)的宝座。她和银行家杜·蒂哀的关系,就有如玉才华·弥拉和埃罗维公爵。

    圣·哀斯丹佛太太向维多冷保证成功的那天早上七点钟,加拉皮纳对杜·蒂哀说:

    “你今晚请我上仙岩饭店成吗?去把龚巴蒲斯请来;我们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情妇……我跟人打赌说是有的……我要赢这个东道……”

    “他老住在亲王饭店,我去转一转就得了。”杜·蒂哀回答,“好,大家玩一下罢。你把咱们的人马统统请来,什么皮克西渥、洛拉等等,把全班清客都邀来!”

    七点半,全欧罗巴都去吃过饭的馆子、一间最华丽的客厅内,饭桌上光彩夺目,摆着全套银器,那是为虚荣心拿大批钞票会账的特等酒席定制的。流水般的灯光,把镂刻的边缘照耀得如同瀑布。侍者要不是年纪太轻,内地人简直会当作是外交官;那副俨然的神气表示他们是挣大钱的。

    先到的五位客人等着其余的九位。第一是皮克西渥,一切风雅集团的提调,到一八四三年还没有过时,他的看家本领是永远有新鲜的笑话,这在巴黎是和德行同样难得的。其次是当代最大的风景画家与海洋画家雷翁·特·洛拉,他的出人头地是作品从来不低于他初出道时的水准。一般交际花平时就少不了这两位滑稽宗匠。没有一次宵夜,没有一个饭局,没有一个集会没有他们的。加拉皮纳既是主人公开的情妇,当然在最先到之列,水银泻地的灯光照着她一对巴黎无敌的臂膀,一个像车匠车出来的脖子,(没有一丝皱纹!)极精神的脸,深蓝浅蓝拼起来的挑绣缎子衫,英国花边的数量足够一个村子一个月的粮食。当晚不登台的贞妮·凯婷,穿扮得像神仙一般,她的肖像已经大众皆知,无庸赘述。为这些妇女,宴会永远是行头的比赛,好像龙骧大赛马,个个都想替背后的百万富翁得奖,她们仿佛向竞争的对手说:“你瞧我值这个价钱呢!”

    第三个女人,没有问题是一个初出道的嫩角色,眼看两位有钱而老资格的前辈身上那样的奢华,差不多自惭形秽了。极简单的穿着一件蓝色金银镶边的白开司棉衣衫,满头插着鲜花,理发匠笨拙的手段,无意之间倒使她的金黄头发另有一番天真的风度。盛装之下有点儿发僵,她正如俗语所说的,免不了初次登台的那种羞人答答。刚从华洛涅乡下来,她的新鲜娇嫩在巴黎是无人竞争的,她的天真纯朴连垂死的人见了都会动心;她的美,和诺曼底供应巴黎戏院的多少美女不相上下。齐齐整整的脸上,线条的纯粹,就像天使的一样合于理想。乳白的皮肤反映着滟潋的灯光,好比一面镜子。腮帮上细腻的色调,仿佛是画笔调出来的。她名字叫作西大丽斯。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对于努里松太太和玛奈弗太太下的那局棋,她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卒子。

    这个十六岁的尤物是加拉皮纳带来的,她替贞妮·凯婷介绍了,凯婷说:

    “啊,我的乖乖,你的手臂不像你的名字呀。”

    的确,西大丽斯令人赞美的一双手臂是肌理紧密,斑痕很多而血色鲜明的。

    “她值多少?”贞妮·凯婷轻轻的问加拉皮纳。

    “一笔遗产。”

    “你想把她怎么办?”

    “噢!要她做龚巴蒲斯太太!”

    “你做这个媒一定有好处喽?”

    “你猜吧!”

    “一套银器?”

    “我已经有三套了!”

    “钻石?”

    “我还要出卖呢……”

    “难道给你一只绿毛猴子吗?”

    “不,是一幅拉斐尔!”

    “亏你想得出!”

    “玉才华老是拿她的画吹牛,把我耳朵都聒聋了,”加拉皮纳回答,“我要搅些好东西胜过她……”

    杜·蒂哀把饭局的主角巴西人带来了。接着来的是埃罗维公爵和玉才华。歌唱家穿着一件简单的丝绒衣衫;可是脖子里亮着一条十二万法郎的珍珠项链,在白茶花似的皮肤上你简直辨不出珠子。漆黑的发髻中间戴着一朵红茶花(另外一种的美人痣!)非常惹眼;每条臂膀上戴了十一只珠镯。她过去跟贞妮·凯婷握手,凯婷说:“把手镯借给我!”玉才华便脱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递给她的朋友。

    “哎哟,了不起!”加拉皮纳说,“真要做了公爵夫人才行!从没见过这样的珠子!”她转身对着矮小的埃罗维公爵:“为了装扮这个丫头,你大概把海洋都捞空了吧,公爵?”

    凯婷只拿了两只手镯,把余下的二十只套上歌唱家美丽的手臂,亲了一下。

    余下的客人是:文坛的清客罗斯多、拉·巴番里纳和玛拉迦、玛索、伏维奈,最重要的一家报馆主人丹沃陶·迦耶。王爷气派的埃罗维公爵,当然对谁都彬彬有礼,但对特·拉·巴番里纳另有一种招呼,虽没有特别尊敬或亲密的意味,却仿佛告诉大家:咱们才是一家人,才配称兄道弟!这种成为贵族标识的招呼,是特意行出来气气资产阶级的风雅人士的。

    加拉皮纳请龚巴蒲斯坐在她左手,埃罗维公爵坐在她右手。西大丽斯坐在巴西人旁边,她的另一边是皮克西渥。紧靠公爵的是玛拉迦。

    七点,开始吃生蚝。八点,在两道菜之间,大家尝了一点冰镇杂合酒。这一类筵席的菜单是大众皆知的。九点,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样的酒,照例的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四月里最没味儿的饭后点心已经端上。这种令人头晕的气氛,只能使诺曼底姑娘一个人有点儿醉意,在那里哼一支圣诞歌的调子。除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神志不清;酒客和交际花是巴黎饭局中的精华。大家嘻嘻哈哈,虽然眼睛发亮,照样很精神,可是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讥讽、轶事和秘史方面。至此为止,话题回来回去总离不了跑马、交易所、批评公子哥儿和喧传一时的丑事等等,慢慢的却染上亲密的意味,快要分化为个别的谈心了。

    这时加拉皮纳向雷翁·特·洛拉、皮克西渥、拉·巴番里纳、杜·蒂哀飞了几个眼风,大家便提到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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