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跟你谈的是真正的爱情,我的乖乖!”玛拉迦说,“是一个人不怕倾家荡产、把父母妻子一齐卖掉、不怕进格里希监狱的那种爱情……”
“那么你说吧!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唱家回答。
“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是学的巴黎小孩子的口吻,在那般交际花嘴里,加上挤眉弄眼的表情,变了一句意义无穷的话。
“难道我不爱你吗,玉才华?”公爵轻轻的说。
“你也许是真的爱我,”玉才华笑着咬着公爵的耳朵,“可是我,我的爱你并不像他们说的,好像没有了爱人,世界就变了漆黑。我觉得你合意,有用,可并非少不了你。明儿你要走了,马上有三个公爵来替补你一个……”
“难道巴黎会有什么爱情的?”雷翁·特·洛拉说,“大家挣钱还来不及,怎有工夫谈真正的爱情?爱情是要把你整个儿化掉的,像糖碰到了水一样。要谈爱,非得一百二十分的有钱,因为爱情会使一个男人没有男人味,差不多跟我们这位巴西男爵一样。我早已说过,天下的极端总是殊途同归,碰在一起的!动了真情的人好比一个太监,因为在他眼里,世界上是没有女人的了!他神秘得很,仿佛真正的基督徒在荒野中修行!你们瞧瞧这位了不起的巴西人吧!……”
全桌的人都开始打量亨利·蒙丹士,他变了视线的中心,不由得害臊起来。
“他像牛吃草似的啃了几个钟点,也像牛一样的不知道旁边有一个巴黎最……我不说最美,但是最新鲜的姑娘。”
“这儿什么都是新鲜的,本饭店的鱼就是出名的新鲜。”加拉皮纳凑上一句。
蒙丹士男爵殷勤的望着风景画家回答:
“说得好!我为你干一杯!”
他向雷翁·特·洛拉点点头,举起满满的一杯包多酒,很豪爽的喝完了。
“那么你是有爱人的了?”加拉皮纳问,她认为他的干杯就是承认的意思。
巴西男爵教人斟满了酒,对加拉皮纳行了礼,照样干了一杯。
“祝尊夫人健康!”加拉皮纳的口吻那么滑稽,引得画家、杜·蒂哀、皮克西渥都哈哈大笑。
巴西人不动声色,像一座铜像。加拉皮纳看到这种镇静,不由得心中着恼。她明知蒙丹士爱着玛奈弗太太,可是料不到这个人会这样的死心塌地,这样的咬紧牙关不露一点口风。从情人的态度上,往往可以判断他所爱的女人,正如从情妇的举动上可以判断她的男人。巴西人俨然以为爱着华莱丽同时也受到华莱丽的爱,他的笑容在老于世故的人看来简直是在讽刺人家。他的神气也真值得欣赏:脸上没有一点儿酒意,暗黄眼睛射出那种特有的光彩,丝毫不露出他的心事。加拉皮纳不禁暗暗的想道:
“好厉害的女人!竟然把这颗心封得这么严!”
“他是一块顽石!”皮克西渥低低的说,自以为这不过是对巴西人放一炮,没有想到加拉皮纳非把这座堡垒攻下来不可。
加拉皮纳的右边谈着这些表面上极无聊的话,她的左边,埃罗维公爵、罗斯多、玉才华、贞妮·凯婷和玛索,继续在讨论爱情问题。他们研究那些稀有的现象究竟是怎样产生的,由于风魔,由于固执,还是由于爱情?玉才华听腻了这套理论,想把谈话改变一个方向。
“你们说的,连你们自己都莫名其妙!你们之中有哪一位,爱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爱到把自己的家产、女儿的家产都搅得精光,出卖前程,断送过去的光荣,冒着苦役监的危险去偷盗政府,害死一个叔叔、一个哥哥,听人家蒙着眼睛摆布,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开他最后一次玩笑,故意使他看不见那个他掉下去的窟窿!哼,你们之中哪一个是这样的人?杜·蒂哀的心是一口保险箱,雷翁·特·洛拉的是才气,皮克西渥只知道爱他自己,玛索胸中只有部长两字;罗斯多只有五脏六腑,他这个会让蒲特莱太太离开的人;公爵太有钱,没法拿倾家荡产来证明他的爱情;伏维奈根本谈不上,我不把放债的当作人。所以,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也没有,贞妮、加拉皮纳,都谈不上……至于我刚才说的那种角儿,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她对贞妮·凯婷说,“那是咱们可怜的于洛男爵,我现在正当作走失的狗一样在招寻,因为我要找到他。”
加拉皮纳神色异样的望着玉才华,想道:“咦!难道努里松太太有两张拉斐尔吗?怎么玉才华也在做我的戏?”
“可怜的家伙!”伏维奈说,“他的确伟大,的确了不起。那种气派!那种风度!简直是法郎梭阿一世的局面。头脑多灵活,搅钱的时候多巧妙、多有天才!只要是有钱的地方,他就会去找,就会去挖,哪怕是砌在巴黎四郊的城墙里,我想他现在就躲在那些地方……”
“而这些,”皮克西渥接口说,“是为了那个玛奈弗太太!一个不要脸的骚货!”
“她要嫁给我的朋友克勒凡了!”杜·蒂哀插了一句。
“她还爱我的朋友史丹卜克爱得发疯呢!”雷翁·特·洛拉说。
这三句话,仿佛把蒙丹士当胸打了三枪。他脸色发白,气得好容易才抬起身子:
“你们都是些混蛋!你们不应该把一个良家妇女,跟你们那些堕落的女人混在一起,尤其不应该把她当作你们嚼蛆的材料。”
蒙丹士的话,给全场一致的叫好声和鼓掌声打断了。由皮克西渥、雷翁·特·洛拉、伏维奈、杜·蒂哀、玛索为首,大家哄成一片。
“皇帝万岁!”皮克西渥嚷着。
“替他加冕呀!”伏维奈叫道。
“替忠实的丈夫做一声猪叫!替巴西叫好呀!”罗斯多喊。
“啊!黄脸男爵,你爱咱们的华莱丽?”雷翁·特·洛拉说,“你真有胃口!”
“他说话是不大客气,可是有气魄!……”玛索插了一句。
“可是我的好主顾呀,你是人家介绍给我的,我是你的银行家,你的天真要教我受累了。”杜·蒂哀说。
“啊!告诉我,你是一个正经人……”巴西人问杜·蒂哀。
“好吧,我们都是不正经的,承蒙指教,不胜感激。”皮克西渥说着,行了一个礼。
“你得告诉我一些老实话……”蒙丹士根本不理会皮克西渥。
“这个吗,”杜·蒂哀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克勒凡请我去吃他的喜酒。”
“啊!龚巴蒲斯替玛奈弗太太辩护!”玉才华一本正经的站起来说。
她装作悲壮的神气走到蒙丹士身旁,在他头上亲热的拍了一下,把他望了一会,做出滑稽的、钦佩的表情,侧了侧脑袋:
“不顾一切的爱情,于洛是第一个例子,这儿是第二个;可是他不算数,他是从热带来的!”
玉才华轻轻拍着他脑袋的时候,蒙丹士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眼睛瞪着杜·蒂哀:
“要是你们开我玩笑,想逼我说出秘密……”说着他仿佛射出一条火带,眼睛里亮出巴西的太阳,罩住了所有的客人,“那么求你老实告诉我一声,”他的口吻几乎像小孩子般的哀求,“可是千万不能糟蹋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嗨!”加拉皮纳咬着他的耳朵,“要是你给华莱丽欺骗了、出卖了、玩弄了,要是我在一小时以内,在我家里给你证据看,那你怎么办?”
“那我不能在这儿对你说,当着这些伊阿谷[74]……”巴西人回答。
加拉皮纳把伊阿谷听作丑八怪。
“那么你别说话!”她笑着说,“别给那些巴黎才子当笑话,你到我家里去,咱们再谈……”
蒙丹士垂头丧气,结结巴巴的说:
“要证据的!……唉,你想……”
“证据只会太多,我还担心你发疯呢,光是疑心,你就气成这个样儿……”
“这家伙的死心眼儿比故世的荷兰王还厉害!——喂,罗斯多、皮克西渥、玛索,喂,你们后天不是都给玛奈弗太太请去吃喜酒吗?”雷翁·特·洛拉问大家。
“对啊,”杜·蒂哀回答,“男爵,我可以告诉你,要是你有意思娶玛奈弗太太的话,你就跟一条议案一样给克勒凡一票否决了。我的老伙计克勒凡,存款利息有八万,你大概没有这个数目,要不然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
蒙丹士听着,又像出神又像微笑,大家觉得他的神气很可怕。这时领班的侍者过来附在加拉皮纳耳边说,有一位亲戚在客厅里要看她。交际花起身出去,碰到努里松太太,戴着黑纱面网。
“嗨,孩子,要不要我上你家里去?他上钩了吗?”
“行啦,老妈妈,火药装足了,我只怕它爆炸呢。”加拉皮纳回答。
一小时以后,蒙丹士、西大丽斯和加拉皮纳,从仙岩饭店回来,到了圣·乔治街走进加拉皮纳的小客厅。努里松太太在壁炉前面一张沙发里坐着。
“咦!我姑姑在这里!”加拉皮纳说。
“是啊,孩子,我亲自来领我的利息。虽说你心地好,你会忘了的。明天我要付几笔账。做花粉买卖的手头总是很紧。你带的什么客人呀?……这位先生好像很不高兴似的……”
这时可怕的努里松太太可以说是尽了她化身的能事,装得像一个普通的老婆子;她站起来拥抱加拉皮纳。操这种职业的交际花,由她捧出山的有上百个,加拉皮纳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位绝不误听人言的奥赛罗,让我来介绍: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
“哦!久仰久仰,我常常听人家谈到你先生;大家叫你龚巴蒲斯,因为你只爱一个女人;可是在巴黎,只爱一个女人就等于没有女人。啊!你的爱人说不定就是玛奈弗太太,克勒凡的小娘子吧?……哎,亲爱的先生,你的失败倒是运气……这婆娘真不是东西。我知道她的玩意儿!……”
“哎哎!”加拉皮纳说,努里松太太拥抱她的时候早已把一封信塞在她手里。
“你不知道巴西人的脾气。他们喜欢叫心跟头脑打架!……一朝嫉妒之后他们是越来越嫉妒的。先生嘴里说要赶尽杀绝,实际绝不会下手,因为他真是爱极了。现在我把男爵带到这儿,是要给他看证据,从那个小史丹卜克那里弄来的。”
蒙丹士迷迷糊糊的听着,好像这些话都跟他不相干。加拉皮纳脱下了短大衣,拿起一封铜刻的信念道:
我的小猫,他今晚在包比诺家吃饭,约好十一点左右到歌剧院接我。我五点半动身,希望在咱们的乐园里见到你。你给我上金屋饭店叫两客菜。你得穿上礼服,回头可以送我上歌剧院。咱们有四个钟点好玩儿。这张字条你得交还给我,并非你的华莱丽不相信你,我连性命、财产、荣誉都肯给你,可是造化弄人,不可不防。
“男爵,这是今儿早上送给史丹卜克的情书;你看地名吧!真迹刚才给毁掉了。”
蒙丹士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认出了笔迹,忽然转到一个极中肯的念头,证明他对华莱丽的确痴心到了极点。他望着加拉皮纳说:
“啊啊!你们撕破我的心有什么好处呢?要拿到这封信,马上用铜刻摹下来,再把原本交还去,你们一定花了很高的代价。”
加拉皮纳看见努里松太太对她做一个暗号,便说:“大傻瓜!你不看见这个可怜的西大丽斯吗?……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三个月来爱得你把吃喝都忘了,你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她不是伤心透了吗?”
西大丽斯把手帕掩着眼睛装假哭。
加拉皮纳接着又说:“别看她软绵绵的好说话,眼见心爱的男人受了一个小淫妇儿的骗,她真是气疯了,她恨不得把华莱丽杀死呢……”
“咄咄咄,这是我的事!”巴西人说。
“怎么!你!……杀人?”努里松太太说,“这儿可不兴这一套了。”
“噢!我,我又不是这儿的人!我是王家武官团里的,你们的法律管不着我,要是你们给我看到证据……”
“呵!这字条不是证据吗?”
“不,我不相信写的字,我要亲眼目睹……”
“噢!亲眼目睹!”加拉皮纳对冒充姑妈的暗号完全明白,“这不难,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看看西大丽斯。”
努里松太太一个暗号递过去,西大丽斯便脉脉含情的望着巴西人。
“你喜欢不喜欢她?你能不能负责她的终身?”加拉皮纳问,“一个这样漂亮的姑娘,要有一所住宅,要有自备车马才配得上!总不能狠着心肠叫她走路吧。并且她还欠着债……你欠多少呀,孩子?”加拉皮纳把西大丽斯的胳膊拧了一把。
“她值得多少就是多少,只要有主顾。”努里松太太说。
“听我说!”蒙丹士终于发现了这个女人之中的精品,“你让我看到华莱丽吗?”
“嗨,看到她,还看到史丹卜克!”努里松太太回答。老婆子把男爵打量了已有十分钟,认为这个工具已经合乎她的理想,起了杀心,尤其是已经相当糊涂,不会再提防人家了,她便插身进来,接着说:
“亲爱的巴西佬,西大丽斯是我侄女,我不能不顾问一下。揭穿秘密不过是十分钟的事;因为是我的一个朋友,把幽会的房间租给史丹卜克,此刻正在陪华莱丽喝咖啡的,好古怪的咖啡!可是她管这个叫作咖啡。所以,巴西佬,咱们先得把条件谈妥。我喜欢巴西,那是一个热地方。你打算把我的侄女怎么办?”
“你这只老鸵鸟!”蒙丹士忽然发觉了努里松太太帽子上的羽毛,“你打断了我的话。要是给我看到……华莱丽跟那个艺术家在一起……”
“就像你希望跟她在一起的那个样子。”加拉皮纳说。
“那么我把这个诺曼底姑娘带到……”
“哪儿去?……”加拉皮纳问。
“巴西喽!我娶她做老婆。我叔父留给我一块十里见方的地,不许出卖的,所以至今还在我手里;我有一百个黑人,男的,女的,小的,全是黑人,都是叔叔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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