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贝姨(49)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两天以后,华莱丽脱胎换骨,改姓了一个巴黎区长的光荣的姓;她改姓以后一小时,在杜·蒂哀饭桌上把玛奈弗太太骂得狗血喷头的那批客人,就在她家里入席了。口头出卖朋友的轻薄行为,在巴黎生活中是挺平常的。克勒凡做了十足地道的丈夫,为表示他的得意,把巴西男爵邀请了;所以华莱丽很高兴的看到教堂里有蒙丹士在场。他来吃喜酒,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这些风雅人士,对情人的没有志气,寻欢作乐的交易,久已司空见惯。史丹卜克对他素来当作天使的人开始有点儿瞧不起了,他那天悒郁不欢的表现,大家认为非常得体。波兰人仿佛借此表示,他跟华莱丽从此完了。李斯贝德来拥抱她亲爱的克勒凡太太,抱歉的说不能吃喜酒,因为阿特丽纳病得厉害。

    “你放心,”她和华莱丽分手时说,“他们会请你去,也会上你这儿来。一听见二十万法郎几个字,男爵夫人差不多死过去了。噢!这个把柄你把他们拿住了;你慢慢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嗯?……”

    结婚以后一个月,华莱丽和史丹卜克吵架已经吵到第十次;他要她解释亨利·蒙丹士的纠葛,提出那天乐园出事的时候她说的话,不但口头羞辱她,并且严密监视她,使她夹在文赛斯拉的嫉妒与克勒凡的殷勤之间,连一分钟都不得自由。一向替她出得好主意的李斯贝德既不在身边,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甚至提出文赛斯拉借钱的事,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史丹卜克一气之下,居然不上克勒凡公馆了。这样,华莱丽终算达到了目的,因为她要文赛斯拉离开一晌,好恢复她的自由。克勒凡就要下乡去跟包比诺商量她上门拜客的手续,她预备趁那个机会跟男爵约会,和他待上一整天,把以前说过要使巴西人加倍爱她的理由告诉他。兰纳因为人家给了她很大的报酬,觉得自己的罪过一定不小,当然她真正关心的是主人而不是陌生人;那天早上她想点醒太太,可是人家恐吓过她,要是泄露风声,就得送她进疯人院,所以她心中很怕,只说:

    “太太现在很幸福了!干吗还要敷衍那个巴西人?……我就是不放心他!”

    “兰纳,你说得不错;我就想把他打发掉。”

    “啊!太太,那好极了。我真怕他,这个黑炭!我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你这个傻瓜!他跟我在一块儿,倒应当替他提心吊胆呢。”

    这时李斯贝德进来了。

    “亲爱的小山羊,好久不见啦!”华莱丽说,“我真痛苦……克勒凡跟我烦得要死,文赛斯拉又不来了,咱们吵了架。”

    “我知道,我就为他来的。下午五点钟光景,维多冷碰见他正要走进华洛阿街一家二十五铜子的饭馆,看他饿着肚子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大路易街……奥当斯一看文赛斯拉又瘦又病、衣冠不整,便马上跟他讲和了……你瞧你不是把我出卖了!”

    “太太,亨利先生来了!”当差的进来附在华莱丽耳边说。

    “李斯贝德,我不能陪你了;这些明儿再跟你解释!……”

    可是我们下文可以看到,不久华莱丽对谁都不能再解释什么了。

    16

    到五月底,维多冷陆续付给纽沁根男爵的钱已经把旧债料清,于洛男爵的养老金可以动用了。可是每季的养老金,照例要凭了生存证明书支付的;既然无人知道男爵的住址,抵押在伏维奈名下的到期俸金,只能全部冻结在国库里。伏维奈债款收清的声明书已经签出,从此就得找到领俸的本人,去领出那几笔过期的款子。男爵夫人,由于皮安训医生的悉心诊治,业已恢复健康。玉才华来了一封信,通篇没有一个别字,显见是由埃罗维公爵改过的;这封信更加促成了阿特丽纳的康复。下面便是歌女在四十天积极寻访以后,报告男爵夫人的:

    男爵夫人:两个月前,于洛男爵在贝拿登街和埃洛蒂·夏尔登同居,埃洛蒂就是把他从皮茹手里抢过去的女人。但他又不别而行,丢下全部的东西,不知往哪儿去了。我并没灰心,有人说曾经在蒲尔同大街看见他,现在我就在托这个人寻访。

    可怜的犹太女子对基督徒许的愿,一定会履行的。但望天使为魔鬼祈祷!在天上,有时就会有这样的事。

    抱着最大的敬意,我永远是你卑微的仆人。

    玉才华·弥拉

    于洛·特尔维律师,不再听到可怕的努里松太太的消息,眼看岳父结了婚,新娶的丈母娘没有什么为难他的举动,妹婿给他拉回来了,母亲的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他就一味忙着政治跟司法方面的事;一小时要当一天用的巴黎生活的忙乱,像急流似的把他带走了。他在众议院负责的某项报告,使他在会期终了要做一晚通宵的工作。九点左右给回到书房,一边等当差的把保险灯送来,一边想起了父亲。他埋怨自己不该把寻访的责任丢给歌唱家,决定下一天就去拜访夏波索先生;不料在黄昏的微光中,他看见窗外有一个庄严的老人,黄黄的脑袋,四周全是白发。

    “亲爱的先生,可不可以让我进来,我是一个可怜的修士,从沙漠中来的,想替一所修道院募点儿捐。”

    一看见这副相貌,又一听见声音,律师忽然想起丑恶的努里松的预言,打了一个寒噤。

    “你把这个老人带进来。”他吩咐当差。

    “先生,他要把书房都搅臭了的,那件暗黄袍子,从叙利亚到这里就没有换过,里面也没有衬衫……”

    “你带他进来就是了。”律师又说了一遍。

    老人进来了。维多冷将信将疑的打量这个自称为苦修士的人,看他竟是标准的拿波里僧侣,衣衫褴褛,跟拿波里乞丐的差不多,鞋子只是几块破烂的皮,有如这个修士本身就是一个破烂的肉体。这明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苦行僧,律师虽然还在犹疑,心中已经在埋怨自己,不该把努里松太太妖言惑众的话当真的。

    “你要我给多少呢?”

    “就不过是你认为应当给的。”

    维多冷在一堆现洋中捡出一枚五法郎的递给他。

    “拿五万法郎来算,这未免太少了吧。”沙漠中的乞丐说。

    这句话使维多冷不能再怀疑了。

    “上天许的愿是不是履行了呢?”律师皱了皱眉头。

    “怀疑就是侮辱,我的孩子!倘使你要等办过丧事再付当然也可以;我过八天再来。”

    “丧事?”律师嚷着站了起来。

    “是的,事情早已发动,”老人一边退出一边说,“巴黎死个把人快得很。”

    于洛低着头正想回答,矫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我简直不懂他的意思,”小于洛对自己说,“八天以后,要是还没寻到父亲,我倒要问问他。这种角色,努里松太太(是的,她是叫这个名字)哪儿找来的呢?”

    下一天,皮安训医生允许男爵夫人下楼到花园里来。李斯贝德为了一些轻微的支气管病已经有一个月不出房门,那天也让皮安训给瞧了一下。博学的医生在没有发现确切的症像以前,不愿把他关于李斯贝德的意见一齐说出来。他陪男爵夫人到园子里,要研究一下室内待了两个月之后,室外的空气对他所关切的神经抽搐有什么影响。他很有野心要治好这个病。看到那位有名的大医师特地为他们抽出一些时间,男爵夫人和孩子们为了礼貌关系,自然得陪他谈一会儿天。

    “你生活很忙,又是忙得那么不愉快,”男爵夫人说,“整天看到精神的或是肉体的痛苦,那种味儿我是知道的。”

    “太太,你为了慈善事业所见到的那些景象,我当然知道;可是到后来你会跟我们一样习惯的。这是社会的定律。倘使职业精神不把一个人的心冷下去,就没有法儿当忏悔师、法官、诉讼代理人。不经过这一番变化,我们还能活吗?军人打仗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比我们看到的更惨吗?可是所有上过火线的军人都是好心肠。我们治疗成功还觉得快慰;就像你,太太,从饥饿、堕落、贫穷中救出一个家庭,使他们能够工作,恢复社会生活,你也觉得快慰。可是法官、警察、诉讼代理人,一辈子都在利害关系最龌龊的计谋中掏摸,试问他们能有什么安慰可说?利害关系是一个社会的妖魔,只知道有失败的懊恼而不知道忏悔的。社会上一半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观察另外一半人。我有一个当诉讼代理人的老朋友,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告诉我,十五年来,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对于当事人,跟当事人的对造防得一样厉害。你家世兄是律师,难道他没有被当事人拖累的经验吗?”

    “噢!那是常有的。”维多冷叹道。

    “病根在哪里呢?”男爵夫人问。

    “在于缺乏宗教,”医生回答,“也在于金融势力的扩张,说穿了便是自私自利的结晶化。从前,金钱并不包括一切;大家还承认有高于金钱的东西。例如贵族、才具、贡献于国家的劳迹;但是今天,法律把金钱定为衡量一切的尺度,把它作为政治能力的基础!有些法官就没有被选的资格,卢梭生在今日也不会有被选资格!遗产一分再分之下,逼得每个人满了二十岁就得为自己打算。而在必须挣钱与卑鄙无耻的手段之间,再没有什么障碍了。因为法国已经没有宗教情绪,虽然还有人在热心复兴旧教。凡是像我一样看到社会内幕的人,都有这样的意见。”

    “你没有什么娱乐吗?”奥当斯问。

    “真正的医生,热情的对象是科学。这一点情感,和有益社会的信念,便是他精神上的依傍。譬如说,眼前我就有一桩科学上的乐事,浅薄的人却认为我是没有心肝。明天我要向医学会报告一个新发现,是我看到的一个不治之症,而且是致命的,在这个温带区域我们毫无办法,因为在印度还能医治;……这是中古时代流行的病。一个医生碰到这样一个症例,真是一场壮烈的战斗。十天工夫,我时时刻刻想着我两个病人,他们是夫妇!啊,跟你们不是亲戚吗?因为,太太,”他对赛莱斯丁纳说,“你不是克勒凡先生的女儿吗?”

    “什么!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是不是住在巴贝街的?”

    “是的。”皮安训回答。

    “那个病是致命的吗?”维多冷惊骇之下又追问了一遍。

    “我要看父亲去!”赛莱斯丁纳站了起来。

    “我绝对禁止你去,太太。”皮安训很冷静的回答,“这个病是要传染的。”

    “先生,你不是一样的去吗,”年轻的太太反问他,“难道女儿的责任不比医生的更重吗?”

    “太太,做医生的知道怎样预防;现在你为了孝心,就这样的不假思索,足见你绝不能像我一样的谨慎。”

    赛莱斯丁纳回到屋子里去穿衣,预备出门了。

    “先生,”维多冷问皮安训,“你还有希望把克勒凡先生夫妇救过来吗?”

    “我希望能够,可是没有把握。这件事我简直想不通……这个病是黑人同美洲民族的病,他们的皮肤组织跟白种人不同。可是在黑种、棕种、混血种,跟克勒凡夫妇之间,我找不出一点儿关系。对我们医生,这个病固然是极好的标本,为旁人却是极可怕的。可怜的女人据说长得很好看,她为了美貌所犯的罪,现在可受了报应;她变成一堆丑恶不堪的东西,没有人样了!……头发牙齿都掉了,像麻风病人一样,连她自己都害怕;手简直不能看,又是肿又是长了许多惨绿的小脓疱;她搔来搔去,把指甲都掉在创口上;总之,四肢的尽头都在烂,都是脓血。”

    “这种腐烂的原因在哪儿呢?”律师问。

    “噢!原因是她的血坏了,而且坏得非常的快。我想从清血下手,已经托人在化验了。等会我回去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有名的化学家杜华教授的化验结果,根据这个,再试一试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们有时就是这样跟死亡搏斗的。”

    “这是上帝的意志!”男爵夫人声音极其感动的说,“虽然这女的给了我那么些痛苦,使我希望她受到天报应,我还是祝祷,噢!我的上帝!祝祷你做医生的能够成功。”

    小于洛一阵头晕,对母亲、妹子、医生,一个个望过来,唯恐人家猜到他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做了凶手。奥当斯却认为上帝非常公正。赛莱斯丁纳走出来要丈夫陪她一块儿去。

    “你们要去的话,必须离床一尺,所谓预防就是这一点。你们俩都不能拥抱病人!所以,于洛先生,你应当陪太太去,防她不听我的话。”

    家里只剩下阿特丽纳和奥当斯了,她们都去给李斯贝德做伴。奥当斯对华莱丽的深仇宿恨再也按捺不住,她叫道:

    “贝姨!我跟妈妈都报了仇了!……那万恶的女人要大大的受苦咧,她已经在烂啦!”

    “奥当斯,”男爵夫人说,“你这不是基督徒的行为。应当祈祷上帝,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忏悔。”

    “你们说什么?”李斯贝德从椅子上直立起来,“是说华莱丽吗?”

    “是的,”阿特丽纳回答,“她没有希望了,那个致命的病可怕得不得了,光是听人家形容就会让你发抖。”

    贝德把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出了一身冷汗,拼命发抖,足见她对华莱丽的友谊是何等深厚。

    “我要去!”她说。

    “医生不准你出门呀!”

    “管它,我要去的!……可怜的克勒凡不得了啦,他多爱他的女人……”

    “他也要死了,”奥当斯说,“啊!我们所有的敌人都落在了魔鬼手里……”

    “落在上帝手里!我的女儿……”

    李斯贝德穿起衣服,戴上那条历史悠久的黄开司棉披肩、黑丝绒帽,穿上小皮靴;她偏不听阿特丽纳和奥当斯的劝阻,出门的时候好似有一阵暴力推着她一样。在巴贝街比于洛夫妇后到几分钟,李斯贝德看见七个医生在客厅里,都是皮安训请来观察这个独一无二的奇症的,皮安训自己也在场跟他们一块儿讨论;不时有一个医生,或是到华莱丽房里,或是到克勒凡房里看一眼,再回去把观察的结果作为他的论据。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