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贝德走到垂死的华莱丽床前三步的地方,就吓呆了。床头坐着一个圣·托玛会的教士,另有一个慈善会的女修士在看护病人。腐烂的身体,五官之中只剩了视觉的器官;可是宗教要在这堆烂东西上救出一颗灵魂。唯一肯当看护的女修士,站在相当距离之外。由此可见,那神圣的团体加特力教会,凭着它始终不渝的牺牲精神,在灵肉双方帮助这个罪大恶极而又臭秽不堪的病人,对她表示无限的仁爱与怜悯。
那些佣人害了怕,都不肯再进先生跟太太的卧房;他们只想着自己,觉得主人的受罪是活该。臭气的强烈,即使窗户大开,用了极浓的香料,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华莱丽屋里久待。只有宗教在守护她。以华莱丽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两个教会的代表在此能有什么好处?所以她听从了教士的劝告。恶疾一步步的毁坏了她的容貌,邪恶的灵魂也跟着一步步的忏悔。对于疾病,娇弱的华莱丽远不如克勒凡反抗得厉害。而且她是第一个得病的,所以也应该是第一个死。
李斯贝德和她朋友的生气全无的眼睛,彼此望了一下,说:“要是我自己不害病,我就来服侍你了。我不出房门已经有半个月二十天了,从医生嘴里一知道你的情形,我立刻赶了来。”
“可怜的李斯贝德,你还爱我,那是一望而知的。告诉你,我只有一两天了,这一两天不能说活,不过是让我想想罢了。你瞧,我已经没有身体,只是一堆垃圾……他们不许我照镜子。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为了求上帝宽恕,我希望能补赎所有的罪孽。”
“噢!”李斯贝德说,“你这种话表示你已经死了!”
“嗳,你别阻止她忏悔,让她保持基督徒的念头。”教士说。
李斯贝德害怕之极,对自己说:“完了!完了!她的眼睛、她的嘴,我都认不出了!脸上没有一点儿原来的样子!神志也不清了!噢!真可怕!……”
“你不知道,”华莱丽接着说,“什么叫作死,什么叫作不得不想到死后的日子,想到棺材里的遭遇:身上是虫蛆,可是灵魂呢?……啊!李斯贝德,我觉得的确还有另外一个生命!……对于死后的害怕,使我眼前皮肉的痛苦反而感觉不到了!……从前为了嘲笑一个圣洁的女人,我跟克勒凡打哈哈,说:上帝的惩罚可能变成各式各种的苦难……唉,我竟是说中了!……不要把神圣的东西开玩笑,李斯贝德!要是你爱我,你应当学我的样,应当忏悔!”
“哼,我!”洛兰女子说,“我看见世界上到处都是报复,虫蚁受到攻击,也拼了命来报复!这些先生,”她指了指教士,“告诉我们说上帝也要报复,而且他的报复是永无穷尽的!……”
教士对李斯贝德慈祥的望了一眼,说:
“太太,你是无神论者。”
“唉,你看看我落到什么田地啊!”华莱丽说。
“你这身恶疮从哪儿来的?”
老姑娘始终像乡下人一样不肯相信。
“噢!我收到亨利一张字条,就知道这条命完了……他杀了我。正当我想规规矩矩做人的时候死,而且死得这么丑恶!……李斯贝德,把你报复的念头统统丢开吧!好好的对待他们,我已经在遗嘱上把法律允许我支配的钱,全部送给了他们!你去吧,孩子,虽然到了今天,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把我当恶煞似的躲开,我求你快快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再不把自己交给上帝就赶不及了!……”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李斯贝德站在房门口想。
女人之间的友谊像她们这样,可以说是最强烈的感情了,但是还没有教会那种百折不回的恒心。李斯贝德受不住瘟疫般的恶臭,离开了房间。她看见一般医生还在讨论,但皮安训的意见已得到多数赞成,所商讨的仅是试验性质的治疗方法。一个意见相反的医生说:
“将来倒是极好的解剖资料,并且有两个对象可以做比较。”
李斯贝德陪着皮安训进来,他走到病人床前,好像并没发觉有什么秽浊的气味。
“太太,我们要试用一种强烈的药品,可以把你救过来……”
“要是救了过来,我还能跟从前一样好看吗?”
“也许!”医生回答。
“你的也许我是知道的!”华莱丽说,“我要像那些火烧过的人一样!还是让我皈依宗教吧!我现在只能讨好上帝。我要跟他讲和,算是我最后一回的卖弄风情!是的,我要把好天爷勾上手!”
“啊!这是我可怜的华莱丽最后一句话,这才是她的本相!”李斯贝德哭着说。
洛兰女子觉得应该到克勒凡房里走一下,看见维多冷夫妇坐在离开病床三尺的地位。
“李斯贝德,”病人说,“人家不肯告诉我女人的病情;你刚才看了她,怎么样啦?”
“好些了,她自己说是得救了!”李斯贝德用了这个双关语来安慰克勒凡[76]。
“啊!好,我怕这个病是我带给她的……做过花粉跑街的总免不了出乱子。我已经把自己埋怨了一顿。要是她死了,我怎么办呢?老实说,孩子们,我真是疼她。”
克勒凡在床上坐起,想摆好他的姿势。
“噢!爸爸,”赛莱斯丁纳说,“你病好了,我一定接待后母,我答应你!”
“好孩子,来让我拥抱一下!”
维多冷拉住了太太不给她上前。
“你不知道,先生,”律师很温和的说,“你的病会传染的……”
“啊,不错。医生们高兴得不得了,说在我身上又找到了中世纪的什么瘟疫,大家以为久已绝迹的病,他们在大学里说得天花乱坠……呵!真怪!”
“爸爸,”赛莱斯丁纳说,“拿出点勇气来,这个病你一定顶得住的。”
“孩子们,放心,死亡要打击一个巴黎的区长,一定得三思而后行!”他那种镇静简有点儿可笑,“再说,要是我区里的人民倒霉,非丧失他们两次票选出来的人物不可……(嗨,看我说话多流利!)那我也知道怎么卷铺盖。当过跑街的,出门是常事。啊!孩子们,我才不贪生怕死呢。”
“爸爸,你答应我,让教会的人待在你床边。”
“那不行!我是大革命培养出来的,虽没有霍尔巴哈[77]的头脑,那种精神我是有的。现在,哼!我更摄政王派,丢蒲阿神甫派,黎希留元帅派!我女人昏了头,刚才派一个教士到这儿来,想说服我这个崇拜小调大王裴朗越的人,跟小娇娘攀朋友的人,伏尔泰跟卢梭的徒弟!……医生想探探我有没有给病魔压倒,问我:‘你见过神甫了吗?’我可是照伟大的孟德斯鸠办法。我瞪着医生,瞧,就像这个样子,”他斜着四分之三的身子,威严的伸着手,跟他画像上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回答他说:
……那小子曾经来到,
拿出了他的命令,可是什么也没得到。
“孟德斯鸠这里说的命令,是一个很妙的双关语,表示他临死还是才华盖世,因为人家派去见他的是一个耶稣会教士[78]!……我喜欢这一段,固然不是他活的一段而是他死的一段。啊!一段这两个字又是双关语!孟德斯鸠的一段!妙[79]!”
小于洛凄然望着他的岳父,暗暗的想:无聊与虚荣难道跟心灵的伟大有同样的力量吗?精神的动力似乎完全不问结果的。一个元凶巨恶所表现的精神和香赛纳兹[80]视死如归的精神,是不是同一种力量呢?
到星期末了,克勒凡太太受尽了残酷的痛苦,给埋掉了;克勒凡只隔了两天也跟着他妻子去了。于是婚约成了废纸,后死的克勒凡承继了华莱丽。
就在葬礼举行过后的下一天,律师又看到了老修士,接见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修士不声不响伸出手来,维多冷·于洛不声不响给了他八十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就是从克勒凡书桌里拿的。小于洛太太承继了泼莱尔的田地和三万法郎利息的存款。克勒凡太太遗赠三十万法郎给于洛男爵。那个生满瘰疬的史丹尼斯拉,成年的时候可以拿到二万四千存息和克勒凡公馆。
旧教的慈善家,苦心孤诣在巴黎设了许多救济机构,其中一个是特·拉·香德里太太主办的,目的是要把一些两厢情愿结合的男女正式结婚,替他们代办宗教手续与法律手续。国会不肯放松婚姻登记的收入,当权的中产阶级也不肯放松公证人的收入,他们只做不知道平民中间有四分之三的人拿不出十五法郎的婚约费用。在这一点上,公证人公会远不如诉讼代理人公会。巴黎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受到很多毁谤,还肯替清寒的当事人免费办案子;公证人却至今不愿为穷人免费订立婚约。至于国库,那只要跟上上下下的政府机关去抗争,才有希望使它通融办理。婚姻登记是绝对不理会实际情形的。同时教会也要征收一笔婚姻税。极端商业化的法国教会,在上帝的庙堂里还拿凳子椅子卖钱,做一笔无耻的生意,使外国人看了气愤,虽然它绝不至于忘掉耶稣把做买卖的赶出庙堂时的震怒。教会不肯放弃这项收入,是因为这笔款子(名义上说是收回成本)现在的确成为它一部分资源;所以那些教堂的错处实际还是政府的错处。上面那些情形凑合起来,再赶上这个只关切黑人、关切儿童罪犯而无暇顾及遭难的老实人的时代,使许多安分守己的配偶只能姘居了事,因为拿不出三十法郎,那是区公所、教堂、公证人、登记处,替一对巴黎人办结婚手续的最低费用。特·拉·香德里太太的机构,就是要寻访这一类穷苦的配偶,帮助他们取得宗教的、合法的地位;第一个步骤是先救济穷人,那就更容易访查他们有没有不合法的生活情形了。
于洛男爵夫人完全复原之后,继续执行她的职务。特·拉·香德里太太来请她在原职之外再兼一个差事,就是要把穷人的私婚变成合法的婚姻。
男爵夫人一开场就想到几个线索,有一家是住在从前称为小波兰的那个贫民窟里的。那区域包括岩石街、苗圃街、弥洛曼尼街,仿佛是圣·蒙梭城关伸展出去的。该区的情形只消一句话就可说明:有些屋子的房东简直不敢向住户讨房租,也没有一个执达吏敢去撵走欠租的房客;因为住的都是些工人、苦力、惹是生非的打手之类。那时房地产的投机,着眼到巴黎这一角来了,想在阿姆斯特丹街和罗尔城关街中间的荒地上盖造新屋,从而改变本区的面目和居民的成分。营造工匠的斧头凿子,在巴黎宣导文明的作用,你真是想象不到。一朝盖起有门房的漂亮屋子,四周铺上人行道,底层造了铺面,房租一经提高,那些无业游民、没有家具的家庭、坏房客,自然都不会来了。各区里无赖的居民,以及除非法院派遣、警察从不插足的藏垢纳污之所,就是这样给廓清的。
一八四四年六月,拉鲍特广场一带,外观还是一个教人不大放心的地方。戎装耀目的步兵,偶尔从苗圃街往上踱到那些阴森可怖的街上,会意想不到的看见贵族阶级给一个下等女人推来撞去。住这些区域的都是些赤贫的、无智无识的细民,所以巴黎最后一批代笔的人还有不少在那儿混饭吃。只要你看到溅满污泥的底层或是底层的阁楼,玻璃窗上贴着张白纸,标着代写书信几个大大的斜体字,你就可大胆断定那是一个文盲的区域,也就是苦难与罪恶的渊薮。愚昧是罪恶之母。一个人犯罪第一是因为没有推理的能力。
那个把男爵夫人当作神明一般的区域,在她卧病的时期,新来一个代笔的人住在暗无天日的太阳弄,这种名实相反的现象,巴黎人是司空见惯的。那代笔的名叫维台尔,人家疑心他是德国籍,和一个小姑娘同居在一块儿。他妒性极重,除了圣·拉查街一个老实的火炉匠家里,绝对不准她在外边走动。像所有的同行一样,圣·拉查街的火炉匠也是意大利人,在巴黎已经住了多年了。正当他们要宣告破产而不堪设想的时候,男爵夫人代表特·拉·香德里太太把他们救了出来。一般的意大利火炉匠都是能苦干的,所以几个月工夫,他们居然从贫穷爬到了小康;从前咒骂上帝的,现在却信了教。男爵夫人首先访问的对象,就有这一家在内。他们住在圣·拉查街靠近岩石街的一段;她看到他们屋里的景象觉得非常高兴。工场与货房现在都堆满了货,工人与学徒在那里忙作一团,都是奥索拉盆地出身的意大利人。工场与货房上面是他们小小的住家,克勤克俭的结果,屋里也显出富足的气象。他们把男爵夫人招待得如同圣母显灵一般。问长问短的消磨了一刻钟,铺子的情形可是要等男人回来报告的;在等待期间,阿特丽纳便开始她天使般的间谍工作,打听火炉匠家里可认得什么遭难的人需要帮助。
“啊!好太太,”意大利女人说,“你是连罚入地狱的灵魂都能救出来的,近边就有一个小姑娘需要你去超度。”
“你跟她很熟吗?”
“她祖父是我丈夫的老东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时候就到法国来的,叫作于第西。在拿破仑朝代,于第西老头是巴黎一个最大的锅炉匠,一八一九年死后留了一笔很大的家私给儿子。可是于第西的儿子,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产业统统吃光了,结果又娶了一个最坏的,生下这个女孩子,今年刚刚过十五岁。”
“她现在怎么样呢?”男爵夫人听到于第西的性格很像她丈夫,不由得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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