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件应该做的好事,”阿特丽纳说,“可是得小心应付,那老头儿是怎么样的人呢?”
“噢!太太,他是一个好人,小姑娘跟了他很快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因为我相信,他搬出于第西的区域,是为了不让孩子给娘抓在手里。她把女儿看作一件活宝,因为她长得漂亮,说不定打算要她做一个交际花呢!阿太拉想起了我们,劝她的先生搬到我们这边来住;老头儿看出我们是好人,答应她到这儿来玩。可是太太,劝他们结婚吧,这样你老人家真是做了一件好事……结了婚,女孩子可以自由,不再受她娘的束缚;她老在等机会想靠女儿吃饭,送她去做戏子,或是干什么下贱的行为,在这方面出头。”
“干吗那个老人家不娶她呢?”
“他用不着呀;虽然维台尔那家伙不是真的坏良心,我相信他很精明,只想把女孩子占着,可是结婚,天哪!这可怜的老头,就怕像所有的老头一样,碰到那种倒霉事儿……”
“你能不能把女孩子找来?我先在这儿见见她,看有什么办法……”
火炉匠女人对她的大女儿做了一个手势,她马上走了。十分钟后她回来挽着一个十五岁半的姑娘,纯粹是意大利型的美女。
于第西小姐全部是父系的血统:皮色在白天是黄黄的,灯光下白得像百合花;大眼睛的模样,光彩,够得上称为东方式;弯弯的浓睫毛,好像极细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头发;还有龙巴地女子天生的庄严,使外国人星期日在米兰城中散步的时候,觉得连看门的女孩子都俨然像王后似的。阿太拉早就听人提过这位贵族太太,一听到火炉匠女儿的通知,便急急忙忙穿上一件漂亮的绸衣衫,套上皮靴,披了一件大方的短外氅。缀着樱桃红缎带的帽子,把她脸蛋儿陪衬得越发动人。小姑娘摆着天真的、好奇的姿态,从眼角里打量男爵夫人,看她一刻不停的打战觉得好奇怪。一看到这个绝色的美女堕落在风尘之中,男爵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决定要救她出来,使她弃邪归正。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太拉,太太。”
“你认得字吗?”
“不,太太,可是没有关系,先生是识字的……”
“你父母带你上过教堂吗?有没有经过初领圣体?知道不知道你的《教理问答》?”
“太太,你说的这些,爸爸要我做,可是妈妈不愿意……”
“你母亲!……”男爵夫人嚷道,“难道她很凶吗,你母亲?”
“她老是揍我的!不知道为什么,爸跟妈老是为了我吵架……”
“人家从来没有跟你提到上帝吗?”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
“啊!妈妈常跟爸爸说:上帝的圣名!上帝打死你!……”她憨态可掬的说。
“你从来没有看见过教堂吗?没有想过要进去吗?”
“教堂?……啊,圣母院、先贤祠,爸爸带我进城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过;不过这是难得的。城关就没有这些教堂。”
“你以前住哪一个城关?”
“就是城关啊……”
“哪一个呢?”
“就是夏洛纳街,太太……”
圣·安东阿纳城关的人,一向把那个有名的区域只叫作城关的。他们认为这才是老牌的、真正的城关,厂商嘴里说的城关,也就是指的圣·安东阿纳城关。
“没有人告诉过你什么叫作好,什么叫作坏吗?”
“妈妈有时揍我,要是我不照她的意思做……”
“离开父母,跟一个老人住在一块儿,是件不好的事,你知道吗?”
阿太拉·于第西很高傲的望着男爵夫人,不回答她。
“竟是一个没有开化的野孩子!”阿特丽纳心里想。
“噢!太太,城关里像她这样的多得很呢!”火炉匠女人说。
“她什么都不知道,连善恶都不知,我的天!——干吗你不回答我呢?”男爵夫人伸手想把阿太拉拉过来。
阿太拉别扭着退了一步。
“你是一个老疯子!”她说,“我爹妈饿了一个星期!妈要我干些事,大概是很坏的,因为爸爸为此揍了她一顿,叫她女贼!那时,维台尔先生把爹妈的债统统还清了,又给了他们钱……噢!满满的一口袋呢!……后来他把我带走了,可怜的爸爸哭了……可是我们一定得分手!……嗯,这就算做了坏事吗?”
“你很喜欢这个维台尔先生吗?”
“喜欢?……当然啰,太太!他天天晚上给我讲好听的故事!……给我好看的衣衫、衬衣、披肩。我穿扮得像公主一样,也不穿木屐了!再说,两个月工夫我没有饿过肚子。我不再吃番薯了!他给我糖果,杏仁糖!噢?杏仁心子的巧克力多好吃!……为了一袋巧克力,他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再说,我的维台尔老头真和气,把我招呼得真好,真亲热,我这才知道我妈是应该怎样对我的……他想雇一个老妈子照呼我,不要我下厨房弄脏了手。一个月到现在,他挣了不少钱呢。每天晚上他给我三法郎,我放在扑满里。只是一样,他不愿意我出去,除非上这儿来……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所以他要我怎么我就怎么……他把我叫作他的小猫咪……我妈只叫我小畜生……小……小贼!毒虫!这一类的名字。”
“那么孩子,干吗你不把维台尔老头做了丈夫呢?”
“他是我的丈夫呀,太太!”小姑娘很骄傲的望着男爵夫人,脸也不红,眼睛、额角,都是一派天真的表情,“他告诉我说,我是他的小媳妇儿;可是做男人的老婆真别扭!……哼,要没有杏仁巧克力的话!……”
“我的天!”男爵夫人轻轻的自言自语,“哪个野蛮的男人,胆敢糟蹋一个这么无邪、这么圣洁的孩子?领她到正路上去,就等于补赎我们自己的罪过。”她又记起了她和克勒凡的一幕,暗暗的想:“我是明知故犯,她可是一无所知!”
“你认得萨玛农先生吗?……”阿太拉做着撒娇的样子问。
“不,我的孩子;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真的不认识吗?”天真的孩子说。
“你不用怕太太,阿太拉……”火炉匠女人插嘴说,“她是一个天使!”
“因为我的老头儿怕这个萨玛农找到他,他躲着……我很希望他能自由……”
“为什么呢?”
“哎,那样他可以带我上鲍皮诺,或者滑稽剧院去看戏了!”
“多有意思的孩子!”男爵夫人拥抱着小姑娘。
“你有钱吗?”阿太拉拈弄着男爵夫人袖口的花边问。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男爵夫人回答,“对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是有钱的,只要你肯跟神甫把基督徒的责任弄清楚,只要你走正路。”
“什么路呀?我可以走着去的。”
“道德的路!”
阿太拉带着俏皮的讪笑的神气望着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指着火炉匠女人说:
“你瞧这位太太,自从她信了教之后多快活。你那种结婚就跟野兽交配差不多!”
“我?只要你能给我维台尔老头给我的东西,我就愿意不结婚。结婚真讨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像你这样的跟了一个男人,为了贞节就该对他忠实。”
“直到他老死为止吗?……”阿太拉很聪明的问,“那我用不着等多久。你不知道维台尔老头怎样的咳嗽,喘气!……啵!啵!”她学着老人的样。
“为了贞节跟道德,你的婚姻应该经过教会跟区公所的核准。教会代表上帝,区公所代表法律。你看这位太太,她是正正当当结婚的……”
“那是不是更好玩呢?”孩子问。
“你可以更快乐。因为那样,谁都不能责备你的结婚不对了。你可以讨上帝喜欢!你问问这位太太,她是不是没有宗教的仪式结婚的。”
阿太拉望着火炉匠的女人,问:
“她比我多些什么?我比她长得更好看呀。”
“不错,可是我是一个规矩的女人,”意大利女子分辩道,“你,人家可以给你一个难听的名字……”
“要是你把天上的跟世界上的法律踩在脚底下,怎么能希望上帝保佑呢?”男爵夫人说,“你知道吗,上帝替那些遵照教会戒律的人,留着一个天堂呢!”
“天堂里有些什么?有没有戏看?”
“噢!你想得到的快乐,天堂里都有。那边都是天使,长着雪白的翅膀。我们可以看到荣耀的上帝,分享他的威力,我们可以时时刻刻的快乐,永久的快乐!……”
阿太拉听着男爵夫人好像听着音乐;阿特丽纳觉得她莫名其妙,便想换一个方法着手,去找老人说话。
“你回去吧,孩子;我去跟维台尔先生谈谈。他是法国人吗?”
“他是亚尔萨斯人,太太。他将来会有钱的呢,嗨!你要是愿意代他还清萨玛农的债,他一定会还你的!因为他说,再过几个月,他有六千法郎进款了,那时我们可以到乡下去,很远的地方,在伏越山里……”
伏越山里这句话,使男爵夫人顿时出神了。她又看到了她的村子!
直到火炉匠来招呼,才把她痛苦的默想惊醒。他拿出证据来表明他事业的发达。
“再过一年,太太,我可以还清你的钱了,那是好天爷的钱,是穷人苦人的钱!将来我发了财,你尽管向我募捐得了,你给我们的帮助,我可以借你的手去回敬别人。”
“现在我不问你要钱,只要求你合作做一件好事。我刚才看到于第西小姑娘,她跟一个老人同居,我要使他们的婚姻在宗教上法律上都变成正当的。”
“啊!维台尔老头吗,他是一个好人,又规矩又会出主意。可怜的老头儿,来了两个月在街坊上已经交了不少朋友。是他替我把账目弄清的。我相信他是上校出身,替拿破仑出过力……噢!他真崇拜拿破仑!他受过勋,可是身上从来不戴。他巴望能挣一份家业,因为这可怜的好人欠了债!……我甚至相信他是躲着,衙门里的人在追究他。”
“你告诉他,只要他正式娶了这个女孩子,我可以替他还债……”
“噢,那容易得很!太太,咱们一块儿去吧,只有两步路,就在太阳弄。”
男爵夫人跟着火炉匠出门,上太阳弄去了。
“太太,这儿走。”火炉匠指着苗圃街说。
太阳弄一边通到苗圃街头上,一边通岩石街。这条弄是新辟的,铺面租金相当便宜;走到半弄,男爵夫人看见玻璃窗上挂着绿纱,高度正好使行人望不到屋内,窗上有代写书信几个字,门上又有两行:
事务所
代办诉愿文件,整理账目等项。机密可靠,交件迅速。
屋内颇像公共街车的交换站,让换车的客人等待的地方。后面一座楼梯,大概是通到底层阁楼上的住家的,附属于铺面的阁楼,靠前面的游廊取光。黝黑的白木书桌,上面放着些护书,旁边摆了一张旧货摊上买来的破椅子。一顶便帽,一个铜丝很油腻的绿绸眼罩,表明不是为了掩藏形迹,便是为了老年人目力衰退的缘故。
“他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火炉匠说。
男爵夫人放下面网,坐下了。沉重的脚步震动着楼梯,阿特丽纳一看是她丈夫于洛男爵,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他穿着灰毛线上装、灰呢长裤,脚上套着软底鞋。
“太太,什么事呀?”于洛殷勤的问。
阿特丽纳站起来,抓着他,感动得连声音都发抖了:
“啊,到底给我找着了!……”
“阿特丽纳!……”男爵叫着,愣住了。他关上了门,高声叫火炉匠:“约瑟!你打后边走吧。”
“朋友,”她说,她快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你可以回家了,我们有钱啦!你儿子一年有十六万法郎进款,养老金已经赎回,只消拿出你的生存证明书就能领到过期的一万五千法郎!华莱丽死了,送给你三十万。得了吧,没有人再提到你了。你尽可在外边露面,光是你儿子手中就有你一笔财产。来罢,咱们这样才是全福啦。我找了你三年,一心一意想着随时能碰到你,家里的房间都早已给你预备好了。呃!走吧,离开这儿,快快丢掉你这个不三不四的身份!”
“我很愿意呀,”男爵懵懵懂懂的说,“可是我能把小姑娘带着吗?”
“埃克多,把她放手了罢!你的阿特丽纳从来没有要你做过一点儿牺牲,依了我这一遭吧!我答应你给她一笔陪嫁,好好嫁个人,把她教育起来。她既然使你快乐,我一定也使她快乐,不让她再走邪路,也不让她掉入泥坑!”
“要我结婚的原来是你?……”男爵笑着说,“你等一下,我上去穿衣服,我还有一箱体面的衣衫呢……”
只剩下阿特丽纳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这间简陋不堪的铺面又看了一会,流着泪想:
“他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可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怜哪!受罚也受够了,以他那种风雅的人!”
火炉匠来向他的恩人告辞,她顺手叫他去雇一辆车。他回来的时候,男爵夫人要他把阿太拉招呼到他家里去住,并且马上带走。她说:
“你告诉她,要是她肯听玛特兰纳的本堂神甫指导,初领圣体的那天,我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替她找一个又规矩又年轻的丈夫!”
“嗳,太太,我的大儿子啊!他二十六岁,对这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时男爵下来了,眼睛有点儿湿。他咬着太太的耳朵说:
“你教我离开的一个,倒是差不多跟你一样爱我的!这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总不能把她这样的丢下罢……”
“放心,埃克多!她现在去住在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会负责管教她的。”
“啊!那我可以跟你走了。”男爵说着,带了太太往出租马车走去。
埃克多恢复了特尔维男爵的身份,穿着蓝呢大氅、蓝呢长裤、白背心、黑领带、手套。男爵夫人在车厢中刚刚坐定,阿太拉便像小青蛇似的一钻钻了进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