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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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邦斯的朋友是钢琴教授。两人的生活,人品,都非常调和,使邦斯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因为他们直到一八三四年,方才在某个私塾的给奖典礼上认识。在违背了上帝的意旨,发源于伊甸园的茫茫人海中[20],两颗这样心心相印的灵魂恐怕是从来未有的。没有多少时候,两位音乐家变得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彼此的信任,使他们在八天之内就跟亲兄弟一般。许模克简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邦斯,邦斯也不信世界上会有一个许模克。这几句已经把两个好人形容得够了。可是大众的头脑不一定喜欢简单的综合手法。为一般不肯轻易相信的人,必须再轻描淡写的说明一番。

    这钢琴家,像所有的钢琴家一样是个德国人,像伟大的李斯特,伟大的门德尔松般的德国人,像史丹贝脱般的德国人,像莫扎特与杜撒克般的德国人,像多尔赫般的德国人,像太尔堡,特莱旭克,希勒,曼尔,克兰茂,齐茂曼,卡克勃兰纳,埃士,胡兹,卡尔,伏尔夫,比克齐斯,克拉拉·维克般的德国人[21],尤其是像所有的德国人。虽是大作曲家,许模克只能做一个演奏家,因为他天生的缺少胆气,而天才要在音乐上有所表现,就靠有胆气。好多德国人的天真并不能维持到老;倘使在相当的年龄上还有天真,那是像我们从河中引水灌田一般,特意从青春的泉源上汲取得来,使他们能够在科学,艺术或金钱方面有所成就的;因为天真可以祛除人家的疑心。为了这个目的,法国有些刁滑的家伙,用巴黎小商人的鄙俗来代替德国人的天真。可是许模克无意之中把童年的天真全部保存着,正如邦斯保存着帝政时代的遗迹。这高尚而地道的德国人,是演员而兼观众;他玩音乐玩给自己听。他住在巴黎好比一只夜莺住在森林里,孤独无偶的唱了二十年,直到遇见邦斯,才有了个跟自己的化身一样的伴侣。(参看《夏娃的女儿》)[22]

    邦斯和许模克两人的性格与感情,都有德国人那种婆婆妈妈的孩子气:例如爱花成癖,爱一切天然景致,在园子里砌些玻璃瓶底,把眼前大块文章的风景,缩成了小规模来欣赏[23];又如探求真理的脾气,使一个日耳曼学者穿着长筒靴,走上几百里地去寻访一点事实,而那事实就在院子的素馨花下,蹲在井栏旁边瞅着他笑;再如他们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找出一个形而上的意义,从而产生了李赫特那种不可解的作品,霍夫曼那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和德国印行的那些救世济人的巨著,把芝麻绿豆的问题看作幽深玄妙,当作深渊一般的发掘,而掘到末了,一切都是德国人的捕风捉影。

    两人都是旧教徒,他们一同去望弥撒,奉行宗教仪式,可是跟儿童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向忏悔师说的。他们深信音乐是天国的语言,思想与情感还不能代表音乐,正如语言的不能完全表达思想与情感。因此,他们之间拿音乐来代替谈话,一问一答,可以无穷尽的谈下去;而所谓谈话,无非像情人似的,加强自己胸中的信念。许模克的心不在焉,和邦斯的处处留神,正好是异曲同工。邦斯是收藏家,许模克是幻想家:一个忙着抢救物质的美,一个专心研究精神的美。邦斯瞅着一只小瓷杯想买,许模克却在一旁擤着鼻子,想着洛西尼,裴里尼,贝多芬,莫扎特的某一个主题,推敲这乐句的动机是什么一种情操,或者它的下文又该是什么一种情操。许模克的理财原则是漠不关心,邦斯是为了嗜好而挥霍,结果是殊途同归: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两人的荷包里都一文不剩。

    要没有这番友谊,邦斯也许早已悲伤得支持不住;但一朝有了一颗心可以倾诉自己的心,他日子又过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许模克心中的时候,淳朴的德国人便劝他,与其受那么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样在家里吃点面包跟乳酪。可怜邦斯不敢对许模克说出来: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教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满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价要有一顿好饭尝尝,仿佛一个多情男子需要有个情妇给他……调戏调戏。日子一久,许模克终于了解了邦斯,因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看事情不像法国人那样快;可是这样他反倒更喜爱邦斯了。要交情坚固,最好两个朋友中有一个自命为比另一个高明。许模克一发觉朋友的口腹之欲那么强,不由得在旁搓搓手,这种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责备。第二天,好心的德国人亲自去买了些精致的饭菜,把他们的中饭点缀一下,并且从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给朋友换口味;因为从他们同居之后,午饭总是一同在家里吃的。

    巴黎人爱讥讽的脾气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倘以为这一对朋友能够幸免,那真是不认识巴黎了。许模克与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财富与物质的艰苦合在一块儿之后,想出个经济办法,在玛莱区幽静的诺曼底街上一幢幽静的屋子内,合租了一所公寓,虽然房间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负担的。他们常常一同出去,肩并肩的老走着同样几条大街,逛马路的闲人便替他们起了一个诨名,叫作一对榛子钳。有了这个绰号,我不必再描写许模克的面貌了,他之于邦斯,正如梵蒂冈的尼沃贝像之于梅迭西斯的维纳斯像[24]。

    一对榛子钳家中的杂务,都以看门的西卜太太为中心。在这一幕使两老的生涯急转直下的悲剧中,西卜太太担任极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面貌且待她登场的时候再描写。

    关于两人的心境,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但这正是最不容易教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许在于铁路的勃兴使金融有了空前的发展。路局不是发行股票,借大家的钱吗?好吧,礼尚往来,让我们向它借用一个形象来做譬喻。列车在铁路上驶过的时候,不是有无数绝细的灰土在轨道上飞扬吗?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见的沙粒,要是飞进了旅客的肾脏,他们就要有剧烈的痛楚,害那个叫作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们的社会正以火车一样的速度在钢轨上飞奔,它对于那些看不见的细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随时随地都在飞进那两位朋友的身体,使他们仿佛心脏里面生了结石[25]。他们对旁人的痛苦已经非常敏感,往往为了爱莫能助而在暗中难受,对自己身受的刺激当然更敏感到近于病态的地步。尽管到了老年,尽管连续不断的看到巴黎的悲剧,两颗年轻,天真,纯洁的心,始终没有变硬。他们俩越活下去,内心的痛苦越尖锐。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静的思想家,生活谨严的真正的诗人,不幸都是如此。

    两老同居以后,因为职业相仿,起居行动像巴黎出租马车的牲口一样,自有一种同甘共苦的友爱的气息。不分冬夏,两人都七时起身,吃过早点,分头到各个私塾去教课,必要时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戏的日子,邦斯便上戏院去,所有空闲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溜达。然后,两人到晚上又在戏院里见面,那是邦斯把许模克荐进去的。下面我们就得把推荐的经过说一说。

    06 一个到处看得见的被剥削者

    邦斯认识许模克的时候,刚当上乐队指挥,那在一个无名的作曲家真是登峰造极的地位了!他并没钻谋,而是当时的部长包比诺送给他的人情。靠七月革命发迹的商界豪杰[26],手头恰好有所戏院,又恰好碰上一个老朋友,一个会教暴发户脸红的朋友,便把戏院交给了他。包比诺伯爵,有一天在车中瞥见那个青年时代的老伙计,狼狈不堪的在街上走,鞋袜不全,穿着件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大褂,探着鼻子,仿佛想凭几个小本钱找些大生意做做。那朋友叫作高狄沙,跑街出身,当年对包比诺大字号的兴发很出过一番力。包比诺封了伯爵,进了贵族院,当了两任部长,可并没翻脸不认人。不但如此,他还想让跑街添点服装,捞点儿钱。平民宫廷的政治与虚荣[27],倒不曾使老药材商的心变质。色迷迷的高狄沙,听到有所破产的戏院,便想拿过来;部长给了他戏院,又介绍给他几位老风流做股东,都是相当有钱,能够做女戏子们的后台的。邦斯既是部长府上的食客,部长就把他的名字交了下去。高狄沙公司开张之后,居然很发达,一八三四年上又有了个大计划,想在大街上搅些通俗歌剧。芭蕾舞跟神幻剧的音乐[28],需要有个过得去而还能写点曲子的乐队指挥。高狄沙接手以前,经理部因为亏本,久已不雇用抄谱员。邦斯便介绍许模克去专管乐谱,虽是起码行业,可非有点音乐的真本领不行。许模克听了邦斯出的主意,跟喜歌剧院的乐谱主任联络之下,无须再照顾刻板工作。两个朋友合作的结果非常圆满。像所有的德国人一样,许模克的和声学工夫极深,总谱的配器工作由他一手包办了去,邦斯只管写调子。他们替两三出走红的戏所配的音乐,颇有些新鲜的段落,得到知音的听众赞赏,但他们以为这是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想追究作者姓甚名谁。因此,像戏池里的人看不见楼厅的观众一样,没有人看见邦斯和许模克有什么光荣。在巴黎,尤其从一八三〇年起,要不是千方百计,以九牛二虎之力,把大批竞争的同业排挤掉,谁也休想出头;而这是需要强壮的身体的;两位朋友既然心里长了那块结石,怎么还会有气力去为功名活动呢?

    邦斯平时要八点左右才上戏院,那是正戏开场的时间,而正戏的前奏曲和伴奏,都非有严格的指挥不可。小戏院对这些事多半很马虎;邦斯因为从来不跟经理部计较什么,行动更可以随便,并且必要时还能由许模克代庖。一来二去,许模克在乐队里的地位稳固了。高狄沙嘴里不说,心里很明白邦斯的副手是有本领的,有用处的。潮流所趋,人们不得不学大戏院的样,在乐队里添架钢琴放在指挥台旁边,由义务的助理指挥许模克义务弹奏。当大家把没有野心没有架子的老实的德国人认识清楚之后,所有的音乐师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经理部开发一份很少的薪水,把小戏院不备而有时非用不可的乐器,统统交给他担任,例如钢琴,七弦竖琴,英国号角,大提琴,竖琴,西班牙响板,串铃,竖笛等等。德国人不会运用“自由”的武器,可是天生的能演奏所有的乐器。

    两个老艺术家在戏院里人缘极好;他们对什么事情都像哲学家一样取着洒脱的态度,闭着眼睛,不愿意看任何戏班子都免不了的弊病。譬如说,为了增加收入而把跳舞团跟剧团混在一起的时候,就有种种麻烦事儿,叫经理,编剧和乐师们头疼。可是谦和的邦斯,凭他洁身自好与尊重旁人的作风,博得了大众的敬意。再说,一清如水的生活,诚实不欺的性格,在无论哪个阶层里,即使心术最坏的人也会对之肃然起敬。在巴黎,真正的道德,跟一颗大钻石或珍奇的宝物一样受人欣赏。没有一个演员,一个编剧,一个舞女——不管她怎样的无赖——敢对邦斯和许模克捣鬼或搅什么缺德的玩意的。邦斯有时还在后台出现,许模克却只认识从戏院边门通往乐队的地下甬道。休息时间,德国老头偶尔对池子里瞧一眼,向一个吹笛子的,生在斯特拉斯堡而原籍德国开尔的乐师,打听那些月楼上的怪人物是什么来历。许模克天真的头脑,从笛师那儿受了一番社会教育之后,对于众口喧传的交际花,朝三暮四的姘居生活,红角儿的挥霍,女案目的舞弊,慢慢的也觉得真有可能了。无伤大雅的放荡,这老实人已经认为糜烂的大都会生活中最要不得的罪恶,他听了笑笑,仿佛是海外奇谈,无法相信的。精明的读者,当然懂得邦斯和许模克照时髦的说法是受人剥削的;不错,他们在金钱上是吃了亏,但在人家的尊敬和态度上占了便宜。

    高狄沙公司靠了某一出芭蕾舞剧的走红而很快的赚了钱之后,经理们送了一组银铸的人像给邦斯,据说是却里尼的作品,价值的惊人竟成为后台的谈话资料。原来人家花了一千五百法郎!好好先生一定要把礼物退回。高狄沙费了多少口舌才硬要他收下了。

    “唉!咱们要找到像他这样的演员才好呢!”高狄沙对股东们说。

    两位朋友的共同生活,表面上那么恬静,唯一的扰乱是邦斯不惜任何牺牲的那个癖;他无论如何非在别人家里吃晚饭不可。每逢他穿衣服而许模克恰好在家的时候,德国人总得对这个要命的习惯慨叹一番。

    “要是他吃得胖些倒还罢了!”他常常这么说。

    而许模克一心希望能有个办法,治好朋友那个可耻的恶习;因为真正的朋友在精神方面的感应,和狗的嗅觉一样灵敏;他们能体会到朋友的悲伤,猜到悲伤的原因,老在心里牵挂着。

    许模克虽然丑得可怕,还有股恬静出世的气息给冲淡一下;可是邦斯以纯粹法国人的性格,浪漫谛克的气质,眉宇之间就没有那种风采。你们想罢,他右手小指上还戴着一只钻戒,那在帝政时代还过得去,到了今日岂不显得可笑?德国人看到朋友满面愁容的表情,知道他吃白食的角色越来越当不下去了。一八四四年十月,邦斯能够去吃饭的人家已经很有限。可怜的乐队指挥只能在亲戚中间走动,并且,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他把亲戚两字的意义也应用得太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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