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邦斯舅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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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巴拉提那选侯的官窑;它比我们的赛佛窑更早,就像有名的海得尔堡园亭比凡尔赛园亭更古老,因为更古老,所以被我国的丢兰纳将军给毁了[32]。赛佛窑好些地方都模仿法朗肯塔尔……说句公道话,德国人在萨克斯和巴拉提那两郡,在我们之前早已做出了不起的东西。”

    母女俩互相瞪着眼,仿佛邦斯在跟她们讲外国话。巴黎人的无知与偏狭,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什么事情都得有人教了才知道,而且还得在他们想学的时候。

    “你怎么辨得出法朗肯塔尔的瓷器呢?”

    “凭它的标记呀!”邦斯精神抖擞的回答,“那些宝贝都有标记的。法朗肯塔尔的出品有一个C字和T字(巴拉提那选侯Charles-Th晢odore的缩写),交叉在一起,上面还有选侯的冠冕为记。萨克斯老窑有两把剑,还有一个描金的数目字。文赛纳窑的图案是个号角。维也纳窑有个圆体的V字,中腰加一画。柏林窑加两画。玛扬斯窑有个车轮。赛佛窑有两个L,王后定烧的那一批有个A字,代表Antoinette,上面还画一个王冠。十八世纪各国的君王,都在制造瓷器上面竞争,把人家的好手拉过来。华多替德累斯顿官窑画的餐具,现在价值连城。可是真要你内行,因为德累斯顿近来出一批抄袭老花样的东西。嘿,当年的出品可是真美,现在再也做不出了……”

    “真的?”

    “当然真的!现在造不出某些嵌木细工,某些瓷器,正像画不出拉斐尔,铁相,累姆勃朗特,梵·伊克,克拉拿赫!……便是那么聪明那么灵巧的中国人,如今晚儿也在仿制康熙窑乾隆窑……一对大尺寸的真正康熙、乾隆的花瓶,值到六千,七千,一万法郎,现代仿古的只值两百!”

    “你这是说笑话吧?”

    “外甥,这些价钱你听了出惊,可不算稀奇呢。全套十二客的赛佛软坯餐具,还不过是陶器,出厂的价钱就得十万法郎。这样一套东西,一七五〇年已经在赛佛卖到十五万。我连发票都看见过。”

    “那么这把扇子呢?”赛西尔问,她觉得那古董太旧了。

    “你听我说,承你好妈妈瞧得起我,问我要把扇子以后,我就各处去找,跑遍了巴黎所有的铺子,没有能找到好的。为庭长夫人,非弄一件精品不可,我很想替她找玛丽·安多纳德的扇子,那是所有出名的扇子中最美的一把。可是昨天,一看到这件妙物,我简直愣住了,那一定是路易十五定做的。天知道我找扇子怎么会找到拉北街,找到一个卖铜铁器,卖描金家具的奥凡涅人那里去的!我相信艺术品是有灵性的,它们认得识货的鉴赏家,会远远的招呼他们,对他们叫着:喂!喂!来呀!……”

    庭长太太望着女儿耸耸肩,邦斯却并没发觉这一刹那间的动作。

    “这些精打细算的旧货鬼,我全认识。那古董商在没有把收进的货转卖给大商人之前,总愿意让我先瞧一眼的,我便问他:‘喂,莫尼斯特洛,近来收了些什么呀?有没有门楣什么的?’经我这一问,他就告诉我,李哀那怎样的在特滦圣堂替公家雕刻些很了不起的东西,怎样的在奥南别墅拍卖的时候,趁巴黎商人只注意瓷器和镶嵌木器的当口,救出了一部分木雕。——‘我没有弄到什么,可是靠这件东西,大概收回我的旅费是不成问题的了。’他说着给我看那口柜子,真是好东西!蒲舍画的稿本,给嵌木细工表现得神极了!……教人看了差点儿要跪在它前面!他又说:‘哎,先生,你瞧这个抽斗,因为没有钥匙,被我撬开了找出这把扇子来!你说,我可以卖给谁呢?……’他拿给我这口檀香木雕的小匣子。‘瞧,这是那种跟后期哥特式相仿的篷巴杜式。’我回答说:‘哦!匣子倒不坏,我可以要!至于扇子,莫尼斯特洛,我没有什么邦斯太太好送这种老古董;并且现在有的是新出品,非常漂亮,画得挺好,价钱还很便宜。你知道吗,巴黎有两千个画家呢!’说完了,我漫不经心的打开扇子,一点不露出惊叹的表情,只冷冷的瞧了瞧两边的扇面,画得多么轻灵,多么精细!呵,我拿着篷巴杜夫人的扇子呢!华多为此一定花过不少心血。我问他:‘柜子要卖多少呢?’——‘哦!一千法郎,已经有人出过这价钱了!’——我对扇子随便给了个价钱,大概等于他的旅费。我们彼此瞪了瞪眼,我看出他是给我拿住了。我赶紧把扇子放进匣子,不让奥凡涅人再去细瞧;我只装作对匣子看得出神,老实说,那也是件古董呢。我对莫尼斯特洛说:‘我买扇子,其实是看中匣子。至于那口柜子,绝不止值千把法郎,你瞧瞧那些黄铜镶嵌的镂工吧,够得上做模型……人家拿去大可以利用一下,外边绝对没有相同的式样,当初是专为篷巴杜夫人一个人设计的……’那个家伙一心想着柜子,忘了扇子,我又给他指点出列斯奈木器的妙处,他就让我三钱不值两文的把扇子买了来。得啦,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要做成这样的买卖,非老经验不可!那是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和打仗一样,而犹太人,奥凡涅人的眼睛又是多厉害的哟!”

    他提到略施小技把没有知识的古董商骗过了的时候,那种眉飞色舞的表情,老艺术家的兴致,大可给荷兰画家做个模特儿,可是在庭长太太母女前面,一切都白费了,她们冷冷的,鄙夷不屑的彼此眨巴着眼睛,仿佛说:

    “瞧这个怪物!……”

    “你觉得这些事情好玩吗?”庭长夫人问他。

    邦斯一听这句话心就凉了,恨不得抓着庭长夫人揍一顿。他回答说:

    “哎,好外甥,觅宝就像打猎一样!你追上去吧,劈面又来了敌人要保护那些珍禽异兽!这一下大家都得勾心斗角了!一件精品加上一个诺曼底人,或是犹太人,或是奥凡涅人,不就像童话里的公主由一些妖魔给看守着吗?”

    “你又怎么知道那是华——华什么?”

    “华多!我的外甥!他是十八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瞧,这不是华多的真迹是什么?”他指着扇面上那幅田园风光的画:缙绅淑女扮着男女牧人在那儿绕着圈子跳舞。“多活泼!多热烈!何等的色彩!何等的工夫!像大书家的签名似的一笔到底!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再看反面:画的是客厅里的跳舞会。一边是冬景一边是夏景,妙不妙?零星的装饰又多么讲究!保存得多好!瞧,扇骨的梢钉是金的,两头各有一颗小红宝石,我把积垢都给刮净了。”

    “既然如此,舅舅,这么贵重的一份礼,我就不敢收。你还是留着去大大的赚笔钱吧。”庭长夫人嘴里这么说,心里只想把精美的扇子拿下来。

    “宠姬荡妇之物,早该入于大贤大德之手了,”好好先生这时非常镇静,“只要一百年之久,才能实现这个奇迹。我敢担保,现在宫廷里绝没有一个公主,能有什么东西比得上这件精品的。可叹古往今来,大家只为篷巴杜夫人一流的女人卖力,而忘了足为懿范的母后!”

    “那么我收下了,”庭长太太笑着说,“赛西尔,我的小天使,你去瞧瞧玛特兰纳,叫她把饭菜弄得好一点,别亏待了舅舅……”

    庭长夫人想借此还掉一些情分。可是非常不雅的当着客人吩咐添菜,好比在正账之外另给几文小账,教邦斯面红耳赤像小姑娘被人拿住了错处一样。这颗石子未免太大了一点,在他心里翻上翻下的滚了好一会。红头发的赛西尔,那种俨然的态度,一方面学着父亲法官式的威严,一方面也有母亲的肃杀之气,这时她走出客厅,让可怜的邦斯自个儿去对付可怕的庭长太太。

    10 一个待嫁的女儿

    “我的小丽丽真可爱。”庭长太太说。她老是喜欢用从前的乳名称呼赛西尔。

    “可爱极了!”老音乐家把大拇指绕来绕去的回答。

    “我简直弄不明白这个时代了,”庭长太太接着说,“父亲当着巴黎高等法院的庭长,荣誉团勋三等,祖父又是百万富翁的国会议员,未来的贵族院议员,绸缎批发业中最有钱的大商人,凭了这些都还不中用!”

    庭长对新朝代的竭忠尽智最近换到了三等勋章,有些忌妒的人说他是巴结包比诺得来的。上文已经提过,这位部长虽然很谦虚,还是接受了伯爵的封号,据他对好多朋友的说法是“为了儿子”。

    “今日之下大家只晓得要钱,”邦斯回答道,“只敬重有钱的人,而且……”

    “要是老天把可怜的小查理给我留下来的话,那又怎么得了呢?……”庭长太太叫起来。

    “噢!有了两个孩子,你们就难过日子喽!”舅舅接住了她的话,“平分家产的结果就是这么回事[33];可是甥少奶,你放心,赛西尔早晚会攀亲的。我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姑娘。”

    邦斯在他去吃饭的那些人家就得卑躬屈膝到这个田地:他做他们的应声虫,把人家的话加上些无聊而单调的按语,像古希腊剧中的合唱队。艺术家的特色,在他早年妙语横生的辞令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他再也不敢显露出来;长年韬晦的结果,差不多把那点特色给磨蚀完了,即使偶然流露,也得像刚才那样马上给压下去。

    “可是我自己出嫁的时候,只有两万法郎陪嫁……”

    “那是一八一九年吧,外甥?”邦斯抢着说,“还亏你精明能干,又有路易十八的提拔!”

    “说是这样说,我女儿人又聪明,心地又好,十全十美跟天使一样,有了十万法郎陪嫁,将来还有一大笔遗产,还是没人请教……”

    玛维尔太太谈谈女儿,谈谈自己,直谈了二十分钟;做母亲的手上有了待嫁的女儿,就有这些特别的唠叨。老音乐家在独一无二的外甥家吃了二十年饭,还没听见人家问过他一声事情混得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并且邦斯好比一个阴沟,到处有人把家长里短的话往他那儿倒;大家对他很放心,知道他不敢不嘴严,因为他要随便溜出一言半语,马上就得尝到多少人家的闭门羹。他除了只听不说之外,还得永远附和别人,什么话都听了笑笑,既不敢替谁分辩,也不敢顺着人怪怨谁:在他看来,谁都没错儿。所以人家不拿他当人看,只当作一个酒囊饭袋!庭长夫人翻来覆去的拉扯了一大套之后,对舅舅表示,当然说话之间也很留神,只要有人给女儿提亲,她差不多想闭着眼睛答应了。甚至一个能有两万法郎进款的男人,哪怕年纪上了四十八,她也觉得是门好亲事了。

    “赛西尔今年已经二十三,万一耽搁到二十五六,就极不容易嫁掉了。那时大家都要问,为什么一个姑娘在家里待了这么久。便是眼前吧,亲戚中间七嘴八舌,对这个问题已经议论太多了。我们推托的话早已说尽:什么她还年轻呀,舍不得离开父母呀,在家里挺快活呀,她条件很苛,要挑门第呀等等。老是这一套不给人笑话吗?何况赛西尔也等得不耐烦了,她很痛苦,可怜的小乖乖……”

    “为什么痛苦?”邦斯愣头磕脑的问。

    “哎,”做母亲的口气很像一个专门替小姐做伴的老婆子,“眼看所有的女朋友一个一个都结了婚,她心里不觉得委屈吗?”

    “外甥,从我上次在府上吃过饭以后,有了些什么事,会教你觉得连四十八岁的男人也行呢?”可怜的音乐家怯生生的问。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早先约好,要到一个法官家里去商量亲事;他有个儿子三十岁,家产很可观,玛维尔预备替他出笔钱运动一个审计官,他原在那儿当着候补。不料人家来通知我们,说那个青年人迷上了玛皮伊舞场的红角儿,带着她跑到意大利去了……这明明是推托,骨子里是拒绝。对方母亲已经死了,眼前就有三万一年的进款,将来还有父亲的财产可得,还嫌我们穷呢。刚才我们正为了这件事不痛快,所以你得原谅我们的心绪恶劣。”

    邦斯在他见了害怕的主人家里,奉承话老是赶晚一步;那时他正搜索枯肠,想拣些好听的说,玛特兰纳却送进一个字条来,等庭长夫人回话。字条是这样写的:

    “好妈妈,你不妨把这封信当作爸爸从法院里写来的,叫你带了我上他朋友家吃饭,说我的婚事又有重开谈判的希望,那么舅舅一定会走了,而我们就能照原定计划,上包比诺家吃饭去了。”

    “先生这封信是教谁送来的?”庭长太太急不及待的问。

    “法院里的听差。”死板板的玛特兰纳老着脸回答。

    这句话等于告诉太太:那计策是她跟不耐烦的赛西尔一块儿想出来的。

    “好吧,你回报他,说我跟小姐五点半准到。”

    11 食客所受的百般羞辱,这不过是一例

    玛特兰纳一出去,庭长太太假装很和善的瞧着邦斯舅舅,那眼神对一个感觉灵敏的人,好比挑精拣肥的舌头碰到了加有酸醋的牛奶。

    “亲爱的舅舅,晚饭已经预备了,你自个儿吃罢,我们失陪了;我丈夫送信回来,说又要跟法官商量亲事,教我们上那儿去吃饭……咱们之间一点不用客气,你在这儿尽管自便。我什么都不瞒你的,你瞧我多老实……想必你不会要我们的小天使错过机会吧?”

    “我吗?噢,外甥,我真想替她找个丈夫呢;可是在我的环境里……”

    “那自然谈不上,”庭长太太很不客气的抢着说,“得啦,那么你不走了?我去穿衣服的时候,赛西尔会来陪你的。”

    “噢!外甥,我可以上别的地方吃饭的。”

    因为穷而受到庭长太太那种待遇,他固然伤透了心,可是想到要自个儿去应付仆人,他更害怕。

    “为什么?……饭菜已经预备好了,还不是得给佣人们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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