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老了,”他心里想,“穷跟老是人家最讨厌的。从今以后要不是邀请,我哪儿也不去了。”
多么悲壮的话!……
厨房在屋子的底层,正对门房。像业主自用的那些屋子一样,大门老是关上,厨房门老是开着的。邦斯听见厨娘和当差的在那儿哈哈大笑:玛特兰纳没想到老头儿这么快就跑了,正在把耍弄邦斯的事讲给他们听。当差的很赞成对这个熟客开一下玩笑,说他过年只给一枚三法郎的小洋钱!厨娘说:
“对,可是他真要呕了气,从此不来了,咱们总是少了三法郎的年赏……”
“哦!他怎么会知道?”当差的回答。
“怕什么!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玛特兰纳接着说,“他上哪儿吃饭都招人厌,要不到处给人撵走才怪!”
这时音乐家招呼看门女人:“对不起,开门哪!”一听这声痛苦的叫喊,厨房里的人顿时没有了声音。
“他在那里听着呢。”当差的说。
“再好没有,让他听吧,这个老啬鬼是玩儿完啦。”玛特兰纳回答。
可怜虫把厨房里的话都听了去,连最后那句也没漏掉。他打大街上往回走,神气像个老婆子刚同一个要谋害她的人拼命打过了一架。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脚步很快,有点哆嗦:受伤的自尊心推着他向前,有如狂风之扫落叶。五点左右他发觉自己到了修院大街,简直不明白是怎么来的;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饿。
邦斯在这时候回去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可是要了解这一点,就得把上文保留的关于西卜太太的情形,在这儿说一说。
12 男女门房的标本
巴黎颇有些诺曼底街那样的街道,教你一进去就像到了内地:在那儿野草会开花,有个过路人就会引起注意,四邻八舍都彼此认识。房屋全要追溯到亨利第四的朝代,当时特意开辟这个区域,要把每条街题上一个州省的名字,中心造一个规模宏丽的广场题献给国家[34]。以后的欧罗巴区等等,便是这个计划的重演。世界上的一切,连人的思想计划在内,都得到处重演。两位音乐家在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的老屋子内,住着三楼全部;临街的一幢,却是在上一世纪玛莱区最走红的时代盖的[35]。前后两幢都是一个八十老人叫作比勒洛的产业,代管的是他用了二十六年的门房,西卜先生和西卜太太。但因进项不多,使一个在玛莱区当看门的人没法生活,所以西卜除了在房租上拿百分之五的回扣,在每车木柴上抽一定数量的燃料之外,还靠他的手艺挣点儿钱:跟好多门房一样,他是个成衣匠。一来二去,西卜在街坊上有了信用,不再替成衣铺老板做活,而专门给周围三条街上的人缝补,翻新;这些活儿,他在本区里是没人竞争的。门房很宽敞,空气很好,附带还有间卧房,因此西卜夫妇被认为一区的同业中最幸福的一对。
西卜生得单薄,矮小,整天坐着不动的生活,把他的皮肤差不多变成了橄榄色。伏在跟临街那个装有铁栅的窗洞一般高低的工作台上,平均挣二法郎一天。虽然到了五十八岁,他还在做活;可是五十八岁正是看门人的黄金时代,他们待在门房里正是得其所哉,仿佛牡蛎守着它的壳一样;而且到了这个年纪,他们在一区里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了。
西卜太太从前是个牡蛎美人[36],凡是牡蛎美人不用追求而自然能遇到的风流艳事,她都经历过来;然后到二十八岁,因为爱上西卜,向蓝钟饭店辞了工。小家碧玉的姿色是保持不久的,尤其是排列成行,坐在菜馆门口做活的女人。炉灶的热气射在她们脸上,使线条变硬;和跑堂的一块儿喝的剩酒,渗进她们的皮肤;因此牡蛎美人的花容玉貌是衰老得最快的。西卜太太还算运气,正式的婚姻和门房的生活,刚好在紧要关头把她的美貌保住了。凭着那种男性美,她很可以做卢本斯的模特儿[37],诺曼底街上忌妒她的同业却胡说乱道,叫她大阿福。皮肤闪闪发光,跟整堆的伊西尼牛油一样教人开胃。虽是胖子,她楼上楼下做起活来,那股快当劲儿却是谁也不能比。她已经到了那一流的女人需要剃胡子的年纪。这不是说她四十八了吗?看门女人的胡子,对业主是整齐与安全的保障。倘若特拉克洛阿瞧见西卜太太大模大样的扶着她的长扫帚,准会把她画做一个罗马时代的女战神的。
古怪的是,西卜夫妇(照法院公诉书的口吻,应当说男人西卜,妻某氏)的地位,竟会有一天影响到两位朋友的生活!所以写历史的人不得不把门房的内情叙述得详细一点,以求忠实。临街的屋子一共有三个公寓,院子和花园之间的老屋也有三个公寓,全部房租共计八千法郎左右。此外有个卖旧铜铁器的商人叫作雷蒙诺克的,占着一个靠街的铺面。这雷蒙诺克近几月来改做了古董生意,很知道邦斯藏品的价值,看见音乐家进进出出,总得在铺子里向他打个招呼。所以西卜夫妇除了住房跟柴火不花钱之外,房租上的回扣大概有四百法郎;西卜做活的收入每年统扯有七八百;加上年赏什么的,进款的总数约有一千六,都不折不扣的给夫妻俩吃掉了。他们日子过得比一般的平民都好,西卜女人老说:“人生一世,只此一遭!”由此可见她这个大革命时期出生的人,干脆不知道什么叫作《教理问答》。
眼睛橘黄色而目光傲慢的看门女人,凭着蓝钟饭店的经历,懂得点儿烹调,使她丈夫受到所有的同业羡慕。因此,到了中年而快要踏进老年的时候,西卜夫妇连一百法郎的积蓄都没有。穿得好,吃得好,他们还靠着二十六年的清白在街坊上受人尊重。他们固然家无恒产,可也没有(用他们说法)拿过人家唔个小钱;因为西卜太太讲话特别多用N音,她对丈夫说:“你唔是个唔宝贝!”这种怪腔怪调,是跟她的不理会宗教一样的无理可说。两口儿对于这种毫无亏心事的生活,六七条街上的人的敬重,业主让他们管理屋子的大权,非常得意;可是有了这些而不能同时也有储蓄,不免使他们暗中发急。西卜常常抱怨手脚酸痛,而西卜太太也嘀嘀咕咕的,说她可怜的西卜到这个年纪还得做活。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一个看门的过了三十年这种生活之后,要怨政府不公平,没有给他荣誉团勋章!只要有人在闲话中间提到某个老妈子只干了靠十年,东家便在遗嘱上给了她三四百法郎终身年金,马上会一传十,十传百,到处在门房里引起许多唠叨,证明巴黎那些干下等行业的存着多少忌妒的心:
“唉!咱们哪,就轮不到在遗嘱上有个名字!咱们没有这福气!可是哼,那些仆人能跟我们比吗?我们是人家的心腹,经手房租,替他们看着这个,守着那个;可是人家只拿我们当狗看待,不多不少,就跟狗一样,你瞧!”
“一切都是运道!”西卜从外边拿着件衣服回来,说。
西卜太太双手插在粗大的腰里和邻居聊天的时候,直着嗓子叫道:
“要是我把西卜丢在门房里,自个儿去当厨娘,现在也能有三万法郎存起来了。我不会做人,只晓得守着舒服的屋子,暖暖和和的,既不省穿又不省吃的。”
13 大为惊奇
一八三六年,两个朋友一搬进老屋子的三楼,西卜家的生活就大起变化。事情是这样的。许模克,和邦斯一样,住到哪儿都是教门房——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招呼家里的杂务。来到诺曼底街,两位音乐家就决定请西卜太太打杂,每月给她二十五法郎,两人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刚满一年,老资格的看门女人在两个男人家里就能支配一切,等于她支配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比勒洛的屋子。她把他们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口口声声总是“我的两位先生”。并且,她看到一对榛子钳像绵羊一般的柔和,生活挺马虎,绝对不猜疑人,简直是孩子,她便凭着那种下等阶级妇女的心肠保护他们,疼他们,伺候他们,忠心耿耿,甚至有时会埋怨他们几句,不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上吃亏——许多巴黎家庭便是这样的增加开支的。两个单身汉花了二十五法郎,无意中竟得了个母亲。发觉西卜太太那些好处之后,他们很天真的向她道谢,说些好话,逢时过节送些小礼,使彼此的关系愈加密切了。西卜太太认为受人赏识比得人钱财更快乐;知遇之感能增加工钱的价值也是人之常情。西卜替两位先生当差的时候,不论是补衣服,是跑腿,或是别的什么,都只收半费。
从第二年起,三楼房客和门房的交情又深了一层。许模克跟西卜太太做成一桩交易,使他疏懒的脾气和百事不想管的愿望,完全得到满足。以每天一法郎半,每月四十五法郎的代价,西卜太太包下了许模克的中饭跟晚饭。邦斯觉得朋友的中饭怪不错,便出十八法郎也包了一顿。这种供应伙食的办法,在门房的收入项下每月增加了九十法郎左右,把两个房客变成了不可侵犯的人物,简直是天神,天使,上帝。咱们的王上据说是很精明的,但宫中对他的侍候能不能像人家对两个榛子钳那么周到,倒很难说了。他们喝的牛奶是直接从桶子里倒出来的原货;报纸是白看二楼或四楼的,那些房客起得晚,必要时可以推说报纸还没送到。
他们的屋子,衣服,楼梯间,一切都由西卜太太收拾得像法兰德人家一样干净[38]。许模克从来没想到能这样的快乐;西卜太太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简便;花上六法郎,洗衣服和缝补也归西卜太太包办了。伙食账跟洗衣费之外,另外买十五法郎的烟丝;每月这三项开销共计六十六法郎,一年七百九十二法郎。再加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捐税,一共是一千零十二法郎。西卜负责许模克的衣着,约需一百五十法郎。这位潇然意远的哲人,一年花上一千二百法郎便对付过去了。在玛莱区诺曼底街,靠西卜太太帮忙,一个人有一千二年金就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那些一心想住到巴黎来的欧洲人听了,不是要喜出望外吗?
那天,看到邦斯在傍晚五点左右回家,西卜太太简直发呆了。不但这是从来未有的事,而且她的先生连看都没有看见她,更不必说招呼她了。
“喂!西卜,”她对丈夫说,“我看邦斯先生不是发了财,便是发了疯!”
“大概是吧。”西卜回答的时候把一只衣袖掉了下来,照裁缝的俗语说,他正在给那只袖子加衬头。
14 两只鸽子的寓言成了事实
许拉·封丹《寓言》第九卷第二篇,题名《两只鸽子》,描写一对友情深厚的鸽子,一只喜欢家居,一只喜欢旅行。旅行鸽不顾居家鸽苦劝,仍欲出外游历。途中先遇到大风雨,狼狈不堪;继而堕入鸟网,险被擒获;又遭鹰隼追迫,几乎丧命;终被儿童弹丸击中,折足丧翼,幸得回巢,与旧侣团聚,共庆更生。
邦斯木偶似的回家,西卜太太刚巧端整好许模克的晚饭。饭菜是整个院子都闻到味儿的一盘所谓红焖牛肉。向一家熟货店买来的零头零尾的白煮牛肉,跟切成小薄片的洋葱放在牛油里尽煎,煎到肉和洋葱把油都吸干了,使看门女人的大菜看上去像炸鱼。西卜太太预备给丈夫和许模克平分的这个菜,加上一瓶啤酒,一块乳酪,就能教德国老音乐家心满意足。你们可以相信,便是全盛时期的所罗门王也没有比许模克吃得更好。今天是把白煮牛肉加上洋葱煨一煨,明天是把残余的子鸡红烧一下,后天是什么冷牛肉和鱼,浇上西卜女人自己发明的一种沙司,连做母亲的也会糊里糊涂给孩子吃的沙司[39];过一天又是什么野味,都得看大街上的菜馆卖给小熟货店的是哪一类东西,有多少数量。这便是许模克的日常菜单;他对于好西卜太太端上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一句话,总是满意的。而好西卜太太把这个菜单逐渐克减,结果只要一法郎就能对付。
“可怜的好人有什么事,我马上就能知道,”西卜太太对丈夫说,“瞧,许模克先生的夜饭预备好啦。”
西卜太太在陶器菜盘上盖了一只粗瓷碟子,虽然上了年纪,还能在许模克给邦斯开门的时候赶到。
“你怎么啦,好朋友?”德国人看见邦斯面无人色,不由得吓了一跳。
“等会告诉你;现在我来跟你一块儿吃夜饭……”
“怎么!和我一块儿吃?”许模克高兴得叫起来,但又想起了朋友讲究吃喝的脾气,“那怎么行呢?”
这时,德国老头发觉西卜太太以管家的资格有名有分的在那儿听着。凭着一个真正的朋友所能有的灵感,他直奔女门房,把她拉到楼梯间:
“西卜太太,邦斯这好人是喜欢吃的;你上蓝钟饭店去叫点儿讲究的菜:什么鳀鱼呀,面条呀!总之要像罗古罗斯吃的一样[40]!”
“什么罗古罗斯?”西卜太太问。
“得啦,你去要一个清烧小牛肉,一条新鲜的鱼,一瓶波尔多,不管什么,只要挑最好的菜就行了:譬如糯米肉饼,熏腊肉等等!你先把账给付了,一句话都别说,明儿我还你钱就是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